【奉敖的出世，无疑是一件很荒诞的事。】
【但当我初次见他熟睡中的容颜时，又恍惚的以为事态终有好转的机遇，苦尽甘来。于是也会怀着一份隐隐的期待，将所有希望孤注一掷，仿佛当年痴恋显荣时那样，偏执得近乎疯狂。】
【我经常独自去四所探望他，有时候仅仅只是站在院门前的老槐树下远望一眼，也颇觉有趣。这日刚进屋门，见他捧着一卷书在读，瓮声瓮气的，不禁笑道】字还没识全，读这些不会太难吗？

【有些东西如影随形。今天天气很好，没有精神也要找些事情做，揽卷是比较不耗费力气的，已经在射入窗内的日头下坐了很久，读进去不是难事，却总被突如其来的燥热截断，像针刺扎在背部，惯常如此，所以只是皱眉，并不把书放下。】
【我的预感很灵，听到额娘的声音了——从很小开始，除了她，我没有别的奢望，那个熟悉的笑声，也是我一直记在心里的柔意，也朝她抱以温然一笑，将书一合，起身打千】额娘。
【从此时刻开始，我只默念着，老天饶我一次，不要让它再出现。让我这回好好和额娘共处吧，她的每一次来都事隔许久。难道我是个懦夫么？但这确实是我唯一在乎的。开始确实很好，我让嬷嬷准备好茶水，和额娘各自坐在榻两边】
我，识得许多字了，读起来，不是难事，额娘，喝茶吧
【不知道今日她是忘了还是，刻意忘却，但每当我病发，她总会用迸发出怒火的眼神看着我，我会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所以今日，这样不行。】

【垂眸时见他冲我笑了笑，神色温柔，目光是暌违已久的干净和纯粹。这使我有些恍惚，浑忘了昔日的屡次争执和闹剧。时间仿佛停在这刻，直到与之分席对坐，将茶盏捧在手心，才盈盈展眉，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不爱喝茶，总觉得太清苦。而今勉强懂得些回甘的意思，却又已经变得麻木，品不出什么滋味了。
【顺手翻起他放在旁边的书，看了几眼，皱着眉道】这种圣贤书迂腐得很，不读也罢。原本就不似你皇阿玛英武，整日只晓得看这些，有什么用？

【捉摸不透额娘话里的意味，我只知道那突然袭来的语调变化，带来了多年之前的恍惚印象，使我猝不及防的一阵恶心，我想如果再恶意一些，它可以要我的命。而我却只相信她的话，是我唯一的标准，把书放到她看不到的一边】
那，儿子，不读了。
【可是那感觉，并非只是一朝一夕可以随时消散，我已经尽了全力，意识却逐渐离我远去，房子越来越空，也黑到我看不见一物，做最后的挣扎，靠在膝上，拿手死死地钳住脑袋。】
我，我

【目光随他的动作旁落，望向桌上那几缕光线。几度想要说些什么，终究也只是化作唇边似有若无的笑，一言未发。彼此对峙在沉默里，许多凌乱的记忆拼凑出些画面，皆是我动辄讥讽、厉色叱骂，而他依旧是这样沉静而温顺，从无怨怼。】
【确然是我太过苛刻了。】
【良久，神情有些松动，哑声说道】无妨，你爱读书是好事。
【正欲抬手将那卷书拿回来，却见他意态涣散，突然屈着身紧紧抱住头，显得十分痛苦。一面紧咬下唇掩去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做什么！
【他迟迟没有反应，提高音调又唤】（你的小名）！

【终究还是没有等到额娘的回音，或者说没来得及挣扎到，牢牢记住，我可以感受到那呼之欲出的，悲痛绝望，过渡后的是，漠然而闪烁不定的眼神】
【额娘的惊呼——很久没有那样叫我，也没有把我拉出正在堕入的深渊，模糊成一片的余光里，只有越来越多的人影，如果我曾经动过一丝怀疑他们存在的揣测，那就是将我的灵魂也连根拔起，其实我，没有选择。并没有什么怒火的倾倒，无意识的，动物的眼神凝视着她】
你们可以，走了。
【但是不会有人听我，我的恐惧似乎是滋长他们气焰的良药，在颤栗中他们越发靠近，袖中刀光一晃，不知是我又杀死了一个，还是我被杀死了，似乎是置身事外的谋杀，我又站起来，朝他们走去了。】
【事后，你我都很清楚，那个你深觉痛恶的敏感点，那个冒犯到你颜面的病发又降临了，于是我又是，有罪的人了。】

【起身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朝后连着踉跄了好几步，险些失去平衡栽倒。一时惊惶，茫然的目光里逐渐充盈着恨意，直至恼怒将所有情绪都吞噬】你疯了！？
【他又来了。像个恶魔一样的盯着我，神色冰冷，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不是我险些丧命才保住的孩儿，也不应该是。】
【于是我也以同样的姿态去看他，甚至更决绝、更为冷漠。良久，突兀的笑道】哈哈哈，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真叫我恶心。满都拉，你别想这样就能毁了我！

【我亲手埋葬了，老天赊给我的，最后一点儿温情，我茫然地向前看，又向后回顾，汗流浃背的眩晕感使得一切景象膨胀扩大，直到远离我的脑海，终至精力丧尽，我又在原处坐了下来，两手抓膝，向黑暗最深处凝视。】
不是，不是。【抬头】我在帮你，你没看见刀光么
【她的恶意，在我发病时越发被想象扩大，只觉得像暴风施虐后的孤岛，没有一人幸存，我是那个孤岛。它使我坚定了，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依旧在我最爱的人眼里，是个不合理的存在，】
【一片沉默将气氛僵固了。我试着不在乎那些凑近了看洋相的小鬼，以及它们占据我余光的锐利眼神，烦心。蓦地起身抓住额娘的手】
我们得，走了，不能一直关在，这里

【多年嗜睡，眼下经他这样折腾，更是身心俱疲，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退后半步，用手扶住桌沿，勉强借力支撑着，提起最后一丝力气反问】帮我？哈哈哈，你这样癫狂竟是在帮我？
【并未等到答案，只见他疾步走来，拉起我的手就要朝屋外奔去，下意识怒叱道】你闹够了没有！
【因其身量矮小，几乎毫不费劲就挣脱了桎梏，未料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差点磕到桌脚。是时，居高临下看着他无助的神情，终于慌了】你、你给我起来。
【不顾他此刻是否神志清醒，慢慢的坐回榻边，缓缓说道】我…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子。我那样爱你、在乎你，你却总要磨灭仅剩的这一点希望，为什么？【沉默良久，艰难的开口】我本不该留下来，也不该生下你……都是错的。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一个字来回答她，有时候我确实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我气，所以我只好每句话都小心谨慎，正如我刚才那样，但还是燃了一颗火星，只好站住不动，纹丝不动，竟以为这样就可以使时间停止，使事态的发展停止，可我实在不敢动了。】
额娘。
【我知道，此时她的脸，我会很快忘记，像荷叶上的露珠划过一样的，不着一丝痕迹。我只会梦到和回忆起，更小些时候，被她抱在膝上，拿着一颗金桔喂我，用手抚着我的额头，和那时掌心的温度。那时我对着一无所有的天空，说出她看不到的东西，她也不会斥责我。只有这些是清晰的，不被时间和病发吞噬的。我好像坐在了地上，这样很舒服，因为我攒不足起身所要花费的力气，她从上而下的威慑，竟然使我，以很深的愠怒仰视着】
你不是，她。
【如果没有那绕不开的阻碍，和夺走我精神的昏聩，我也可以惯常用几句学来的汉蒙语，念几句四书五经，逗她开心。这些时候我的思路也是清晰的，甚至可以很快的掌握，但我不可能不顾及我的痛苦，粉碎我必须要粉碎的束缚。怔了很久，坐在原地，无意识地】
对啊，是你们错了，你们想要改变我，不值得，耗费精力。

【恍然间听他低唤了一声，有些失神，终于还是将已结痂的伤疤揭开，回想起尚未出世的晋儿。或许是此后这许多年我都经常会想，倘若他还在，而今是否已长成器宇轩昂、壮志盈怀的少年。】
我……【一时语塞，刻意躲避开他的目光，苦笑道】我是你额娘。有时候我会变得很糊涂，因而会说错话、做错事，即使如此，我还是你额娘。
【手边的杯盏已凉透，逐渐镇静下来，也寻回一丝半点的理智。俯身去扶起他】不、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这个样子，其实都是我的错，也是你皇阿玛的错——满都拉，你只需要知道，从前的我冷漠自私，更易动怒，但有你之后，我终于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做不好母亲，却已是个正常人了。

【领受着这样久违的感觉，我几乎有些害怕，我怕过什么呢，只有这些。其余的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但我知道，这一刻我也会记住很久，恍惚间我其实，早就意会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结实地记在心上。额娘的愠怒也是随着我意识的清晰，而随风消散的，这潮水的退去，无声无息。我竟然轻易地被她一言一语牵动着，蹂躏我的意识的，自然是我自己，已经疲惫，徐徐地摸着把手坐下】
【奇怪的是，在恢复了舒适后，听着耳边的话我反而，没有字句可以回答了，偶尔会泛起一些赤子之心的欣喜，甚至心里起了有些大的波澜。待她走后，拿起书来，依旧集中不了在这，老宋体构造的道德礼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