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合时宜?”
“不是有点儿,是太不合时宜了。”颜丙燕说。
“矫情”是颜丙燕形容自己时使用次数最多的词。“在圈里,大家都知道我矫情,也都知道我没面儿。”
对于“矫情”,庄宇新是不认可的。拍《爱情的牙齿》,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颜丙燕化着很精致的妆,庄宇新上来的第一句话是:“能把妆卸了吗?”颜丙燕直接回了一句:“嗨,敢情白化了,早知道我就不化了。”
卸完妆,庄宇新又提出让颜丙燕现场试一段戏。这一次,颜丙燕拒绝了。演员拒绝试戏的桥段,庄宇新见多了,大多是为了面子,为了范儿,但颜丙燕的理由,让庄宇新觉得“很真诚,没有套路”。颜丙燕说:“现在这个场合不适合,我的状态是跟着环境走的。如果能带上妆、带上服装,在真正的场景中,我的戏一定能给出来。”
其实,颜丙燕也有点想不通自己“怎么矫情了”。“我的原则就是这个东西拿出来得不丢人。”她说,“我只是在坚持一些作为一名演员最基本的东西,在一部戏里好好呆着,不跨戏,给对手搭戏,好好背台词,要求呈现最好的表演状态,这不是一个演员最基本的吗?怎么就变成别人眼里的矫情了?”
但“没面儿”,她是承认的,“我爸说过,我闺女拍戏的时候,六亲不认,亲爹来了都不好使。”
2011年,颜丙燕在电视剧《借枪》中扮演了一个丈夫是地下党的大鼓名角儿,这个角色是导演姜伟特地为她“加”的。3年前,姜伟执导的《潜伏》开拍前,他本计划找颜丙燕来演女主角翠平,但后来因为角色搭配等原因,颜丙燕与翠平擦肩而过。对此,姜伟心里一直有点过意不去。
但《借枪》的第一场戏,颜丙燕就没给姜伟面子。那场戏拍的是她要和丈夫在家请小叔子吃顿炸酱面。根据剧情,在这场戏之前,她和丈夫为了给孩子凑一块钱学费,挣扎了整整10集,为了让小叔子吃上这口炸酱面,她还要去把旗袍当掉。但到了现场,颜丙燕进棚一看,布景的房子里摆满了家具和古董。
“不行,这不对。”她跟现场导演说,“这些柜子家具古董,随便把哪一件拿出去当了,孩子的学费、小叔子的炸酱面就有了,现在这样,没法拍。”导演找来了美术,美术解释了一通,颜丙燕还是不干,她也不吵,就是坚持说,“不行”。
当时,张嘉译和李乃文正在院子里候场,此前,他们已经在这间屋子里拍完了两场戏。颜丙燕走过去问张嘉译:“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啊?这能演吗?”张嘉译说:“我说了,但我只是演员,人家就这样了,我只能提一提。”

电视剧《借枪》中,颜丙燕与好友张嘉译饰演夫妻。
据李乃文回忆,这场僵持进行了好几个小时,时间长到他从一个完全不会玩《植物大战僵尸》的人变成了熟练玩家。最后,现场导演妥协了,那间屋子变成了四白落地,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别的什么都没有。
颜丙燕能这样,身为多年的朋友,张嘉译一点儿也不意外:“她就这样,要求高,身段儿也高,谁都瞧不上。”而作为在生活中与颜丙燕接触更多的“男闺蜜”,李乃文更是觉得“这太正常了”。
“她爷们儿起来比谁都爷们儿,”李乃文说,“经济社会,钱跟颜丙燕是老大。”
6
今年春节前后,李姝去了趟颜丙燕家。在颜丙燕之后,李姝又陆续签了一些演员,她不再是颜丙燕的经纪人,而是老板。她想找颜丙燕聊聊,因为前不久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2016年,颜丙燕一年没拍戏。
《万箭穿心》之后,颜丙燕再次没能乘胜追击,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对她而言,能力和商业社会所需要的名气,就像是两条永不交汇的平行线,在各自的空间独立存在,这几乎成了一种既定事实,或者说——宿命。但一年中一部戏都没拍,这还是第一次。
李乃文说这几年的颜丙燕“更较真儿了”,“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在家呆着,一个人守着一大缸鱼,越想越想不通”。颜丙燕不认同,“‘挑’这件事儿,一直都是这样,没有‘更’。”
但是,时代变了,“一直都是这样”就变成了“更”。
2013年秋天,颜丙燕正因《万箭穿心》到处领奖,某部青春片上映,饱受争议但也狂揽票房,那是IP热最早的浮现。颜丙燕有点儿好奇,一天晚上,她让助理江小杉找出来看看。看完后,她捂着胸口在沙发上坐了将近一小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小杉吓坏了,赶紧给她找其他电影,这时,颜丙燕突然说:“我不干了,如果这叫电影,那我演的叫啥?”
她一边想着自己还能干什么,一边给李乃文发微信、打电话,气得不行。李乃文说了她一通:“能干的人本来就不多,您老人家再一退,这也是一种妥协。”颜丙燕觉得有道理,“只要有人还在,那我就继续干呗”。但从那以后,江小杉再也没有给她看过任何一部类似的电影,“真的怕她退出影坛”。
之后的几年,IP热愈演愈烈,网络文学备受追捧,热钱越来越多,有媒体报道称,2016年,每个月都有上百个剧组启动筹备。来找颜丙燕的人并不少,只是,靠谱的不多。
有两个抄袭韩剧的片子找到她时,连完整剧本都没有。对方说不需要剧本,开拍之前找人把韩剧扒下来就行。颜丙燕听完眼珠都快掉地上了,“还带这样啊!”
还有投资人拿钱“砸”她,想让她去给自己片子中的小鲜肉镇场。为了配合小鲜肉的时间,对方希望颜丙燕的戏在20天之内完成,给的片酬很高,经纪人来问她,给这么这么这么多钱,行么?“不行。”对方提高了筹码,经纪人又跑来问,给这么这么这么这么多钱,行么?“还是不行。”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可能是中国影视行业最好的时候,因为机会最多。”《万箭穿心》的导演王竞说。但对于颜丙燕而言,这更像是又一种困境。
去年一年,没事儿的时候,她就待在家附近的一家小饭馆看剧本,一看就是一下午。她形容自己这一年“看了一万个剧本”,但看来看去,就是没有一个“带劲的”,“也说不上烂,但就是没意思”。
颜丙燕的感觉很快在各种“影视行业2016年年终总结”中得到印证——2016年,全国电影总票房的增长率比前一年下降了45%。与票房一同滑坡的,还有口碑。2016年,在中国公映的600多部电影中,只有两部国产片的豆瓣评分超过8分。
电视剧行业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一剧两星使得大量剧组无法通过发行赚钱,只能去追逐流量明星,期待通过粉丝效应来赚快钱。过去每年都会出现至少一部像《潜伏》《甄嬛传》这样的“剧王”,但在整个2016年,一部都没有。
李姝劝颜丙燕将合同里的接戏原则精简一下,“比如同期声这条”。去年,颜丙燕唯一一部觉得还不错的戏,就是因为无法实现同期声而放弃。“本来好戏就少,再加上这一条,基本上把路都堵死了。”
为了缓解李姝的焦虑,颜丙燕说,好好好。但李姝再次确认时,她又说别的了。“不行,不能减,”颜丙燕说,“即便是我自己配,也不可能有现场同期的效果好,后期配的音,没魂儿。”有一次,她进棚为自己的戏补录个别台词,一个小时能补完的词,颜丙燕录了12小时,导演觉得没问题了,但她听着依然“想杀人”。
李姝承认,她和颜丙燕的合作,某种程度上是违背商业原则的,“要是换了别的年轻演员,该拍的戏,那你就去吧,没什么可商量的”,但到了颜丙燕这儿,“我很难在她面前找到老板的那股劲儿”。
7
一年没拍戏,颜丙燕并没闲着。做评委、学古琴、学英语、健身、看剧本……日子被塞得满满当当,但心里终归还是不太舒服的,她甚至一度觉得有点“丢人”,公司每年都会为旗下演员拍宣传照,去年她就没去拍,“没赚钱就别乱花钱了”。
但后来她发现,并不只有她是这样。今年年初,她在某个颁奖礼上遇到一些演员朋友,一聊天才发现对方也一年没拍戏,颜丙燕才明白:自己遇到的状况,并非个案。
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位好的演员到底该如何自处?这似乎成了摆在很多演员面前、绕不过去的命题,女演员尤甚。
演员是被动的职业,40岁左右的女演员尤其被动——这几乎是整个影视行业的共识。再加上随着90后年轻人成为整个影视行业最渴望去取悦的对象,这种“中年女演员困境”显得更为扎眼。相关数据统计显示,近两年内上演的国产电影中,以40岁左右女性作为女主角的影片不足20%。
戏少,是一种尴尬,演谁,更是一种尴尬。
谢飞曾给颜丙燕递过一个剧本,剧中有一对母女,母亲50岁左右,女儿25岁出头,颜丙燕拿到剧本后就懵了,问谢飞:“谢老师,您打算让我演这俩角色中的谁?”刚过44岁的颜丙燕看上去依旧很年轻,但她表示自己已经无法再“装嫩了”,“真演不了,女孩眼里全是问号和惊叹号,但女人眼里,是很多省略号”。
颜丙燕承认,自己能从舞蹈演员变成演员,是“祖师爷赏饭吃”。对于这一点,谢飞是认同的,“丙燕是一个悟性很高的演员,她的表演完全是自己在实践中一点一点学的,这是要靠比较多天赋的”。
她说自己有一种独特的“敏感”。“有一次,一位化妆师跟我说,燕儿姐,你化妆的过程就是变身的过程,进来时,你是你,但化好妆时,你的神态、状态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变成那个角色了。”颜丙燕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外面雨下的大一点儿小一点儿,是不是有鸟叫,我马上就能感受到,而且会表现出不同的状态”。她格外保护这种“敏感”,也因此而觉得,要格外尊重祖师爷赏的这碗饭。
当然,她觉得自己也有需要调整的地方,比如,某些偏见。
去年,有一部网剧找她,她直接拒了,因为她之前看过一部很烂的网剧。后来,李乃文告诉她自己接了一部网剧,颜丙燕立刻损了他一顿:“你行不行啊?你都混到这份儿上了。”没过两天去公司,李姝说她准备投拍一部网剧,颜丙燕愣了:“你们这都什么情况?”回家后,她又找了一部网剧《法医秦明》,看完后她反省了一下,“以后不能这么绝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