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权威史学期刊《河洛春秋》郭邵林教授发表的论文:《说唐代牡丹》
说唐代牡丹
摘要:牡丹尽管其根皮曾作为药物被古代医家利用过,但作为观赏花卉为社会普遍认识,则是唐代的事。唐高宗时,与皇后武则天祖籍并州毗邻的汾州众香寺种有牡丹,武后闻讯,移植于京师长安宫苑,始开牡丹观赏史之渐。此后,牡丹逐渐扩展到长安的衙署、寺庙及私人庭院,并移植到洛阳和江南地区。佛教僧人对于培育牡丹做出重大贡献。牡丹价格始终昂贵,"数十千钱买一棵",顶得上十户中等人家的赋税量。唐代赏牡丹蔚然成风,特别是在长安,人们如狂如醉,以不耽玩为耻。牡丹与社会生活结成关系。有人因牡丹而逗引或寄托政治感情,评论世事。有人借牡丹对人生的荣辱升沉和生老病死发出感叹,对宇宙万有的本源做出禅理解释。牡丹给文学艺术提供了素材,使创作有所拓宽。唐人写有大量牡丹诗赋,致有国色天香之誉。牡丹还进入音乐、美术领域,被谱成歌曲,绘成图画。
牡丹尽管其根皮曾作为药物被古代医家利用过,然而它作为观赏花卉为社会所普遍认识,唐宋人大抵都认为这是唐代的事。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19说:"牡丹,前史中无说处。……成式检隋朝《种植法》七十卷中,初不记说牡丹,则知隋朝花药中所无也。"南宋郑樵《通志》卷75说:"牡丹晚出,唐始有闻。"起初,因为"其花可爱如芍药,宿枝如木,故得木芍药之名",还仅仅看作是芍药的附庸。后来,牡丹有了自己的专名,并且蔚为大国,芍药相形见绌,反倒成为"落谱衰宗"。本文对唐代牡丹的情况做些考察,以收补阙拾遗之效。
一、牡丹在唐高宗时由河东汾州移入长安
关于牡丹的来源,只有两位唐人提到,都认为出自河东道汾州(山西省汾阳县)众香寺,但时间则分别认为在初唐和盛唐。主盛唐说者是段成式。在上引文中,他接着说:"开元末,裴士淹为郎官,奉使幽冀回,至汾州众香寺,得白牡丹一窠,植于长安私第。天宝中,为都下奇赏,当时名公有《裴给事宅看牡丹》诗。"然而考以其它史籍,则发现此说与事实相左。清人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1说:"开元中,禁中初种木芍药,得四本,上因移于兴庆池东沉香殿前。"此说未注出处,系出自唐人李浚《松窗杂录》的说法:"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另外,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上记开元年间"初有木芍药植于沉香亭前,其花一日忽开一枝两头,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昼夜之内,香艳各异"。这都是说开元年间宫中珍爱牡丹,兴庆宫也开始种植,并没有说同样也是禁中的大明宫、太极宫是否也如此。而徐松却笼统地说成"禁中初种",就成了皇宫中刚开始种植牡丹。兴庆宫牡丹在开元天宝之际已有相当规模,唐玄宗常和杨贵妃赏花,一次命李白撰《清平乐词》助兴,中有"一枝红艳露凝香","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句。同时,宰相杨国忠私宅也有了牡丹。《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说:杨国忠在家中造四香阁,"每于春时木芍药盛开之际,聚宾友于此阁上赏花焉"。盛唐人王维已有《红牡丹》诗。可见远不是段成式所说的那种情况。段成式还说:名公们《裴给事宅看牡丹》诗,"寻访未获";而那时已有"牡丹之会",显然牡丹已多。可以推测,他对前面的说法并非坚信不疑。
主初唐说者是舒元舆。他的《牡丹赋》序文说:"天后之乡,西河也,有众香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阙,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国牡丹,日月寝(寖)盛。"从上下文看,这里的上苑应指长安的后苑。西河是县名,是汾州的治所,与武则天的老家并州文水(山西省文水县)毗邻。武则天虽非生于老家,却一直怀有故乡之情,《旧唐书》卷77《崔神庆传》载有她这方面的言论:"并州,朕之枌榆。"武则天时牡丹移入长安,可从考古资料得到旁证。大足元年(701)永泰公主死,在武则天去世的第二年,即706年,陪葬于陕西乾县的乾陵。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版《中国古代史常识》专题分册第385页指出:"永泰公主墓石椁线画中已出现牡丹,则它的移至长安应在开元以前。"其时间的大致确定,还需要进一步考察武则天的行止。
二、牡丹的分布与培育
牡丹逐渐由皇宫扩展到京师衙署、寺庙、私家庭院,后来还移植到东南地区。
在长安,政府衙署里种植了牡丹。白居易《惜牡丹花》诗注为"翰林院北厅花下作"。《唐两京城坊考》卷3、卷4指出:修政坊宗正寺亭子和永达坊度支亭子,是新进士举行牡丹宴的地方。无疑与当地牡丹盛开有关。《唐国史补》卷中说:"执金吾铺官围外寺观种以求利。"佛寺中以慈恩寺和西明寺的牡丹最负盛名。《唐语林》卷7说:慈恩寺浴室院有两丛牡丹,"每开及五六百朵"。该寺清上人院的牡丹,曾使人们不断写诗,权德舆有《和李中丞慈恩寺清上人院牡丹花歌》。西明寺牡丹,白居易、元稹都曾观赏,白居易有《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诗。浑瑊、令狐楚、窦易直、元稹等官僚的私宅中都有了牡丹。刘禹锡《浑侍中宅牡丹》诗说:"径尺千馀朵。"这在长安无疑独占鳌头,白居易《看浑家牡丹花戏赠李二十》诗即说:"城中最数令公家。"窦、元宅的牡丹,白居易《惜牡丹花》诗注为:"窦给事宅南亭花下作";有首诗题为《微之(元稹)宅残牡丹》。普通人家的庭院中也有了牡丹,王建《题所赁宅牡丹花》诗说:"赁宅得花饶。"
洛阳牡丹没有长安牡丹繁盛。令狐楚在外十年才调回长安,正值家中牡丹含苞待放时又调洛阳,《赴东都别牡丹》诗说:"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这里言外之意是对宦海沉浮的感慨,但包含着对长安牡丹的眷恋,以及在洛阳难以看到牡丹的遗憾。洛阳牡丹见于记载的有这样几处:刘禹锡有《思黯南墅赏牡丹》诗。思黯是牛僧孺的字。《旧唐书·牛僧孺传》说他在洛阳归仁里(紧挨外郭城东面的建春门)修造第宅,把在扬州任淮南节度使时搜集的"嘉木怪石,置之阶廷,馆宇清华,竹木幽邃。常与诗人白居易吟咏其间"。刘禹锡有多首与牛僧孺唱和的诗。南墅是牛僧孺在洛阳城南伊河旁的园林。《酉阳杂俎》续集卷2说:尊贤坊田弘正宅,"中门内有紫牡丹成树,花发千朵"。《唐两京城坊考》卷5说:宣风坊安国寺,"诸院牡丹特盛"。可见牡丹栽培的时间不算短,只是价格昂贵,分布未能普遍。因此,到了唐末,牡丹依然很珍贵。《唐摭言》卷3记载的一件事颇能说明问题:朱全忠洛阳宅牡丹开谢,都要登记数目。新及第进士许昼醉酒,私摘十余朵,还辱骂朱全忠。朱全忠"命械昼而献",许昼吓得"亡命河北,莫知所止"。北方其它地区的牡丹分布,文献有零星记载。《酉阳杂俎》前集卷19说:太原官员"得红紫二色者,移入城中"。中唐姑臧(今甘肃武威市)人李益到长安考科举,不能回家看牡丹,作《牡丹》诗说:"紫艳丛开未到家,却教游客赏繁华。"晚唐人李商隐有《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诗,可见泾州(治今甘肃省泾川县)高平的回中也有牡丹。
在长安牡丹开放了差不多一个半世纪这一期间内,东南地区尚无牡丹。白居易在上述那首赠李二十(绅)的诗中说:"人人散后君须看,归到江南无此花。"但南方人已经知道并且向往长安牡丹。张祜《京城寓怀》诗说自己进京不是为了科举功名,而是"唯待春风看牡丹"。牡丹迟迟不能移植于南方,主要由于它不能很快适应南方的水土气候等条件。牡丹娇弱,最忌狂风、淫雨、烈日。关于这方面情况,孙鲂《主人司空后亭牡丹》诗披露道:"怕风惟怯夜,忧雨不经旬";姚合《和王郎中召看牡丹》诗披露道:"鲜愁日炙融。"白居易《惜牡丹花二首》也说:一旦遭受风雨,牡丹便"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因此,人们对于牡丹,总要刻意保护。白居易《秦中吟·买花》诗说:"上张帷幕庇,旁织笆篱护。"南方雨量大、日光强,不利于牡丹的生长,这是当时人们的普遍认识。李咸用《同友生题僧院牡丹花》诗便说:"牡丹为性疏南国";徐凝《题开元寺牡丹》诗也说:"此花南地知难种。"然而只要备加小心,也能移植成功。《云溪友议》卷中记载:长庆二年(822),白居易到杭州任刺史,寻访牡丹,"独开元寺僧惠澄近于京师得此花栽,始植于庭,栏圈甚密,他处未之有也。时春景方深,惠澄设油幕以覆其上。牡丹自此东越分而种之也"。晚唐人罗隐《虚白堂前牡丹相传云太傅手植在钱塘》诗说:"六十年来此托根。"白居易一生好买花栽花,《移牡丹栽》诗说:"金钱买得牡丹栽","百处移将百处开"。这牡丹,可能是60年前他从开元寺买来栽在虚白堂前的。牡丹逐渐在南方传开。李咸用《远公亭牡丹》诗讲了江州(江西省九江市)的情况:在庐山东林寺,"牡丹独逞花中英"。徐夤入泉州(治今福建省泉州市)刺史王延彬幕府,其诗《尚书(指王延彬)座上赋牡丹花得轻字,其花自越中移植》即交待福建牡丹来自浙江,《依韵和尚书再赠牡丹花》诗又进一步指出:"多著黄金何处买,轻桡挑过镜湖光。"镜湖又称鉴湖,在今浙江省绍兴市会稽山北麓。王贞白《看天王院牡丹》诗抒发了自己经历唐末动乱后看到南方牡丹所产生的感触,说:"前年帝里探春时,寺寺名花我尽知。今年长安已灰烬,忍随南国对芳枝。"这个天王院很可能是泉州的天王寺。唐末王审知在福州(福建省福州市)任威武军节度使,受封为琅琊王,在泉州开元寺的灵山上建造了天王寺,供奉毗沙门天王。其从事黄滔作《灵山塑北方毗沙门天王碑》记其事。人们有时把南方牡丹看作是客户。张蠙《观江南牡丹》诗说:"北地花开南地风,寄根还与客心同。"这无疑是传统观念作怪,但也与南方牡丹不多有关。李咸用《牡丹》诗说:"少见南人识,识者嗟复惊。始知春有色,不信尔无情。"南方牡丹经过培育,有的相当不错。《新唐书》卷42《地理志六》记载:合州(治今重庆市合川县)向朝廷进贡的土特产即有牡丹。
培育牡丹,佛教僧人做出了重大贡献。徐凝《题开元寺牡丹》诗指出:"惭愧僧闲用意栽",他们有时间和处所的方便。牡丹的发祥地是汾州众香寺,已证明这一点。据《酉阳杂俎》前集卷19,经过僧人培育,兴唐寺一株牡丹竟开花1200朵,有正晕、倒晕、浅红、浅紫、深紫、黄白檀等色。僧人的名字大多已不可考。《酉阳杂俎》续集卷6和前集卷19分别说:慈恩寺白牡丹"是法力上人手植";"兴善寺素师院,牡丹色绝佳"。杜荀鹤有《中山临上人院观牡丹寄诸从事》诗。法力、素、临,以及上文提到的清、惠澄,是幸而为人所知的僧人。僧人培育牡丹,用心可谓良苦。《剧谈录》卷下记载:慈恩寺"有殷红牡丹一窠,婆娑几及千朵",是一位老僧用20年时间培育出来的。世俗花工同样不可考出,只在杂史中偶有事迹记载。《酉阳杂俎》前集卷19说:韩愈一侄在牡丹根旁挖坑,施以"紫矿、轻粉、朱红,旦暮治其根",七天后填满土,花开时,便会呈现出红白黄青紫各种颜色。正是在唐人的精心培育下,牡丹才有了崇高的地位,殷文圭《赵侍郎看红白牡丹因寄杨状头赞图》诗把它归纳为:"雅称花中为首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