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插到一半，雀枝突然跑进来，道是穆贵妃来了。握着海棠的手一顿，转眼看向雀枝）穆贵妃？（雀枝低眉言是。我一笑，将花插入瓶中）都道海棠无香，引不来人。今日看来倒也未必。（低头一笑，起了身）走罢，贵妃来访，该是我们出迎。
（至门外，见了伊人身影，便压腕，做足了礼）穆贵妃金安。（起身之后，将她往殿内请，青山一舒，又道）本该是臣妾到您那儿请安，今日却劳您移了大驾，是臣妾礼数不周了。

【入宫至今，匆匆一数，竟也八载有余。御花园的草木枯荣几度，人亦更迭几轮。我偶尔提起一个记忆深处的名字，却早无人与我响应了。那时光离她们太远，早随着北风，被埋葬在黄土之下了。】
【我再听人常常提起文妃的名号时，竟也在心底一停。这名字曾也煊赫一时——在我初列嫔御之时，她已拜妃位，圣眷隆身。再往后的几轮沉浮间，却少了她的身影，再至此时。纵身份多有更迭，我二人尊卑易位，我依然记得她，记得清楚，那曾经的属于她的华章——不可小觑。】
【所以，才有登临咸福一回。】
【她迎，含笑托住其腕：】哪儿的话？还不都是一样。【稍顿，浸润宫廷近十载，早将那虚伪的客套写入骨髓，言谈间顺畅如浑然天成：】只是一向听闻姐姐身子骨弱些，怕叨扰了，迟迟不敢来拜会。如今瞧着，是大安了。

（入宫几年，沉浮历遍。才知这宫里见不得真。人人带着假面，说着假话，假意逢迎，假意交心。譬如她刚才这一声姐姐，于我听来，便是假的。我久居妃位，恩宠不显，她若有心与我相交，这一声姐姐也不会今日才唤出。只是时至今日，真与假都不要紧了。宫中诸派相斗已久，我作壁上观许多年，也该趟一趟浑水，理一理尘事了。）
都是旧疾了，不妨事。（与她踏过木槛，朝内室行去。过了垂门，桌上未完成的插花便入了眼帘。朝她一笑）闲来无事，去御花园折了几枝花回来插着玩儿。不知您会来，还未来得及收拾。（觑一眼雀枝）快去收拾了，好叫贵妃落座。

【花枝散落在桌上，一副悠然闲适的图景便撞入眼底。从瞥见她的一刻，我总是忍不住想起甫才入宫的那些日子——莳花弄草，烹茶煮酒，也是这等闲淡模样。可如今，再不可能了。我一步步挣来了今天的地位，决不肯拱手让人。那些安逸闲适，还是等下辈子吧！】
【我突然有些后悔来见她，脑海里浮动的都是旧日的场景，那些弱如草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憎恨那些日子。】
【压下眼底的翻涌，随手拾起一枝：】芍药？【笑了笑：】很有阵子不得空去御花园逛了，竟不知道芍药都开的这样好了。算算，牡丹与芍药的日子也差不多，该是开的最盛的日子。

（从前与临君赏花时，二人妄称花神，论分一园花色。彼时年少轻狂，以为天赐了好风骨，合该命格无双，风流一世。如今方知，入了天子堂，再好的风致也只配做满园春色里的一枝，翘首盼雨露，含苞待人撷。眼微抬，落在她手上的芍药，颔首笑言）是该开了。
（行至她身侧，也挑了枝芍药，偏首问她）娘娘喜欢芍药么？（睫一垂，连带着睫下湖光也暗了几分）可惜了，这一瓶芍药，是臣妾为昌贵妃而插的。

【这宫里头，有匠人费心操持，四季景致不歇。琪花瑶草，屡见不鲜。唯有牡丹，盛在春四月里，也唯有坤宁一处，无可争锋。】
【她面上挂着合衬的笑意，恬淡有度，与我论起花道。可谁都知道，说的本不是花，而是六宫。她轻飘飘一句昌妃入耳，引得面色一沉，似笑非笑道：】哦，是么？
【眸中微微迸出些厉色：】你倒是很有些闲情逸致，这会儿还替她摆瓶插花。【略一停。这一趟很有些出师未捷的意味在，叫人不快。可该做的手段总要做到，话也该说尽。若君可为我所用，那何妨一瓶花儿？若君不可为我所用，那便是一片叶送往承乾，也是罪过。】
【低了眉，摇头道：】芍药太妖冶，我降不住。若是文妃姐姐有空，倒不知道，能不能让我求一瓶海棠？

（她忽然抬了声调，拿出贵妃的架势来向我讨一瓶插花。其实哪里是讨花，她想讨的，不过是我的一颗忠心罢了。温山染笑，语也婉婉）故人相求，哪里有不予的道理。这人呀，到了什么时候，都不可忘记故人——（芍药往桌上一仍，于一旁坐下，方续了后半句）妹妹说是不是？
妹妹想要，自然不是什么难事。我这便让人挑几枝海棠回来。（话又是一顿，眼角挂上浅浅笑意，一扫桌上的花瓶，又抬眼向她）只是海棠无香，怕不能沁人心脾，也难昭妹妹芳德。

【柔中济钢，滴水不漏。她又将一句话推回我面前，说到底，也没落耳中一个确凿。眉尾眼梢处尽写是冷峭，似笑非笑“嗯”出一声，应她道：】是，我瞧见了姐姐这拳拳心意昭明。可是你那故人，却不知道一颗心是否如故。姐姐，你本该是那天上仙子，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衣香鬓影，云髻峨峨。却白白在这凡尘中蹉跎了这些年，甘心么？
【久闻其名，未与深交，我不知道她和昌妃究竟有着怎样的旧谊，是不是我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能拨撩动的。我想，还是难的。譬如我对中宫，哪怕非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我依然会敬她爱她，谢她提携，知遇之恩。可又一如旧日的谨妃、愉嫔，不也早就分崩离析、貌合神离了？】
【叙后话，压低了眸，隐去其中锋锐：】是，海棠无香，人生三大恨事之一。可这世间，哪儿得那许多圆满？我既爱她形容可爱，总要舍了其香，也是舍得了。姐姐又如何做这一取舍？

自然是不甘心的。（雀枝将花收好，摇光便上了茶。没了乱花遮挡，她脸上的惊喜之色叫我看得更清。我知她是会错了意，却也不急着开口，将案上青花端稳，才续道）当年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这便是我最大的不甘心。
（曾以为金兰为契，便能一生携行，而今千山历遍，孤影独行，才知旧情可贵，故友难寻。至于其他，譬如富贵，譬如虚名，再无半分值得我惦记，值得我不甘心。）
妹妹何必取舍？若爱海棠花型，山茶也未逊她半分；若想要馥郁入怀，玉兰岂不更佳？

【我这一生间，若得回顾——钻营取巧，拨乱人心，全在舌尖上的胜负。我望着她，面上由惊喜，一点点滑成了郁色。眸间的锋锐渐生，是遮掩不住的不快。若她非我所用之人，那，大约该，除而后快。】
【我心中未尝不有一叹——若非时局机缘，兴许我二人也该成金兰契友，共读诗书游记，揽春风第一枝的盛景，攀紫禁之巅，瞧红墙外的旧土故乡。我何尝不想念曾经的我呀！】
【这也恰恰是我二人的不同之处，成就了彼此。她沉醉在往昔的岁月中，仍活成一届谪仙。而我呢，早在这碌碌红尘中迷了本心——我爱那欲壑难平。】
【怒极反笑，眼眸里写尽了嘲弄：】你竟不知，我是这宫里的第一俗人？山茶玉兰，高洁而远人，配与我，岂不玷污了？

（我低眉掠茶，耳闻她俗人二字，倏地抬眼，却见她眼底讥讽似刀剑一般朝我刺来。我以为她今日上门只是试探，不想三言未尽，她便换了副嘴脸。可见她平日里是嚣张惯了，如今做戏也做不好。听罢她话，佯作讶然）我竟看不出，妹妹是个俗人？
（俗人也罢，偏要冠个第一。她胸中野心，已是藏不住了。）俗人也好，痴人也罢。既冠了第一，便是不俗。山茶玉兰，妹妹配得上。
（茶盖一掀，边吹着茶上浮萍，边漫不经心说了句）只是我这儿，既无玉兰，也无山茶。（侧首一笑）妹妹何不到别处去寻？

【这一杯茶喝到味散，花赏至败景，徒留无益，还不早归去？】
【眼里藏那磅礴的怒意，几乎掩不住。是几时起，我早收敛起那看似温恭的面庞，示人以锋芒毕露？我不知道，这一层画皮，终究是维系不住了。】
【海棠、山茶、玉兰。她都拒了我。她只肯守着那一枝芍药，守着她的旧心。既然如此——我微微阖了目，半晌，笑道出一句：】好。
【碧眼盈波，藏峻色：】那便，好自为之。【拂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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