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梦
【壹】
未及卯时,熹微的天色隐隐透着新生的赤红,穿透薄薄的油纸映在那人苍白的小脸上。
他睡得不太安稳,眉间略带着一丝清苦,再一细看竟生生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来。搭在绸被下的手惊慌的动了两下,没有血色的唇下意识的开开合合,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榻前的人静静的望了他好久,然后缓缓的屈下身子,耳朵慢慢接近他翕动的唇,良久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断断续续的听他发出“嘤嘤”一般无二的哼唧声。
他正要坐直身子,撑在床沿边的胳膊突然被那只不安分的手抓住。那人还在睡梦中,却用了十分的力气,抓得他有些疼,还有些无措,半晌又安安静静的笑起来,温和的眉目之间有浅浅的樱花色。
此时天光初晓,金色的光芒泼洒进来,照亮了那人的脸。他蹙着秀气的眉,嘴里依旧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他低下头缓缓握住他在日光下略显透明的纤细食指,兀自揣摩了好一阵才悠悠开口道,“就唤你昀昀,可好?”
他自是无从应答,而他却又将那两字失神的念了好几遍。
昀,日光也。
甚好,他很满意。
【贰】
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不记得前尘往事,忘却了姓名和身份,只知道他醒过来的时候有一个男子安静的守在他的床边,风吹过来的时候腰侧的铃铛敲在太刀的刀镡上发出空灵的响声,雪色的羽织晃了他的眼。
他喊他一声,昀昀。
他心下默然,在一室晦暗的树影里偏过头去看他,眼神稚嫩恍若初生的婴孩,开口是软糯的嗓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你,是谁?”
门外有人喊他,大人,将军那边来人了。
他站起身,温厚的手掌覆上他发热的额头,声音温和如同早春初融的雪水,他说,“悠太,我叫悠太。”
尾音缱绻出滞长的叹息。
他从一片懵懂里回过神来,便只看见他转身的瞬间宽大的袖摆上碧蓝色的水纹,他突然觉得心安。
他离开已有三日,期间有人伺候他的饮食起居,却无人同他说话。他也不想跟人说话,只是闭上眼睛便想起那日他醒来时眼前一片雪樱盛开的烂漫,让他有些怅然。
第四天的时候,他婉拒了前来伺候他更衣的侍女,自顾自的穿上了那套形式繁琐的衣衫,然后便踩着地上的木屐,推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的花床边开了一扇窗,帘帐隔着的时候总还有些朦胧,等到他在那棵樱花树前站定,才感觉到像是活了过来。
悠太,我叫悠太。
男子清越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他失神的抓住了秋千的绳索,看了看四周才毫无顾忌的坐了上去。樱花的气息极淡,而他卧在睡梦里,却闻得格外清晰。
雪白的衣衫在嫣红的樱云中掠过,如同飞鸟的翅膀,惊艳却不违和。
他醒过来的时候以为是做梦,感觉到不同才低头看向了身上披着的那件羽织,垂在胸前的水袖上缀着碧蓝色的花纹。他惊喜的抓紧身上的衣衫站起来,明亮的眼睛恍若幼童一般纯真,唇畔是遮掩不住的笑意,“你来了?”
他走过来抬手轻轻拍去他肩头的樱花瓣,又接过那件羽织给他披上。而后,在他欢喜的注视之下愣了一会儿,嘴角缓缓勾起来,“你这衣服,是自己穿的?”
他懵懂的点点头,便见他脸上的笑容渐深,有些无奈,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温柔,“也罢,是我来不及教你。”
他牵着他进了屋子,耐心的为他示范正确的穿衣步骤,从里衣到腰带,繁琐无趣得很。他觉得麻烦,但看着他柔和的眸子,纵是百般不情愿也压下了心头。
离开之前他对他说,“这几日倒春寒,记得回屋子睡觉。”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有侍女立在他的床头,因记起昨日那些复杂的过程便任由那女子替他换好了衣服。侍女端着水盆走之前将一个锦盒交给他,温声细气的交代了一句,“这是大人为您准备的。”
他没心没肺的吃着桌上的樱花糕,在门合上之后便立刻现了形,匆匆打开盒子来看。
竟是一席薄毯。
缎面上的刺绣精致可人,细密的绒毛从他的掌心滑过去,服帖软暖的很。他将毯子抖开抱在怀里,只觉得扑面而来都是樱花温淡的香味,清浅好闻。
他很欢喜。
他大约是忙得很,之后又是多日不见。
倒春寒已经消退,和暖的四月天里樱花开得很好。他裹着毯子坐在秋千上百无聊赖的踢着脚后跟,嘴边还沾着樱花糕的粉末。
头顶有鸟雀飞过,刺耳的长鸣划破了天空。有密集的脚步声隐约传来,他受惊一般站起身,顾不得掉在地上的那袭软毯,踉跄着往前院仓皇奔去。
那是他的刀,漆黑的柄头,散开的柄卷流着血一般的红,柄鲛也被那瘆人的赤红染得弯曲,目贯早已脱落,断掉的刀刃上还有浓重的血腥气,让他感到恐慌。
他在旁人的搀扶中坐直了身子,眼神中的惊愕慢慢转为平和,然后他冲他招手,“昀昀,过来。”
他的视线擦过他带血的白衣,茫然的朝他走了过去。
男人伸出手,温柔的擦去他嘴角的残渍,眉目间有浅浅的樱花色,“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的心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仿佛那些破败的刀刃和蜷曲的伤痕悉数打在他的身上,他在模糊的视野中听到他叹息的声音,“昀昀,不要哭。”
恍惚中耳边又响起那日他醒来时铃铛轻轻敲击刀镡的声音,空灵清脆。
不,悠太,这不是你的刀。
【叁】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他,他皱着眉头盯着眼前这个面色冷峻的陌生男人,心头闪过一丝微不可闻的不悦。
“他说你都忘了?”男子弯起唇角讽刺的笑,“着实是天真了些。”
他感受到这人身上刺骨的寒意,眼前闪过那柄断掉的刀刃和带血的白衣,胸口的痛真实得有些幻灭。
“你这些戏作给他去看罢。”男子像是被什么触到了逆鳞,怒气冲冲的站起身,长袖拂过的地方,明灭的烛火跟着簇簇摇晃。
经过圆桌的时候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愣了一下又转过了身,冷哼一声对他说道,“我是李泰容,你可还记得?”
他没有说话,温滑的软绸在他的掌心下扯出了深深的褶痕。
李泰容离开的时候,有风吹进来,阵阵铃铛声空灵清脆。
他愣了愣,起身走到那方圆桌前,入目是一串小巧精致的铃铛,即便是沾着几滴干枯的血迹,他也还是认出了这便是他腰间的那串。
叮铃,叮铃。
“这个小玩意送给你,若你来了我便能知晓。”
“你们那边是不是有个词叫……礼尚往来?”
“什么礼尚往来?那是男女之间私会的托词。”
“那我若是想同你私会呢?”
“你可是被这酒冲昏了脑子?”
“呵,你用这么个小玩意拴着我的行踪,岂不是我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你?”
“你这浪人讲话实在是绕!”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从不把弱点留给别人。”
他的话里噙着丝丝笑意,俯身而下在他的耳边轻声唤了他的名,雪白的水袖遮住了他的眼睛。
是谁?
他捧着那串铃铛跪在了地上,胸腔处排山倒海的疼痛掺着血奔涌而出,眼泪滴在素色的和服上,晕开一片水渍。
他不过是一个,连衣服都穿不好的孩子。
他只是他的昀昀。
他从破碎的视线中看到他光洁的脚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颤抖着伸出手死死的扯住了他的衣角,被血肆虐过的喉咙轻轻发声,悠太,悠太……
有洁白的雪樱覆住了他猩红的眼,那人弯下身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在怀里,轻柔的吻如同花瓣一般宛转绽放在他的唇角,是浅浅的樱花色。
悠太,悠太,悠太……
【肆】
他伤得很重,胸前被刀刃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总不见好。
他便日日陪在他旁边,给他念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寄来的信,目光偶尔擦过那柄折断的刀,思绪会停顿片刻。
他将他的不安看在眼里,某日在他起身取信的时候牵住了他的手指,声音轻柔,“昀昀,摸摸它。”他引着他摩挲着落了金漆的刀镡,他微微愣住,手指不自觉的蜷曲起来。
黑色的刀,赤红的柄鲛因为残破而弯曲起来,透着隐隐的危险。他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缓缓推开了刀鞘,锋利的刃即便是有了缺口依旧闪着明亮的寒光,有些晃眼。
他失神的拂过刀铭上的字迹,眼眶微微发热:
【和思守成则】
胸腔处跳动着滚烫的血脉,冲击着他逐渐失控的脉搏。
“哐当”!
手中的刀被他打落在地上,他望着破损的刀刃微微喘着粗气,手抚上胸口试图平息那阵躁动。
这分明不是他平日里看到的文字,可是他为什么认得?
他只是他的昀昀啊!
床上的男子朝他伸出手来,眼睛里流淌着很深刻也很坚决的眷念,“这是我的刀。”
他茫然的对上他的目光,却不敢点头。
不,悠太,这不是你的刀。
那日,在读完了所有的信之后,他突然开口问他,“昀昀,你觉得现在的日子怎么样?”
他微愣,抬眼的时候是满目烂漫的樱花,他笑了,“我觉得很好。”
他盯着他看了很久,仿佛要将他的眉眼,一直看进心里去。
他站起身整理那些书信,扭头的时候正好瞥见窗台上被露水打湿的花瓣,他小声问道,“悠太,你有没有相信过一个人?”
他正擦拭着刀镡的动作顿住,良久才望着他迷惘的侧脸温柔的点点头,“有。”
“我相信过一个人,还为他险些丢了性命。”
无尽的黑暗里,有人曾温柔的抵住他的额头,温软的唇擦过他的鼻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跟他说,我从不曾将弱点留给别人。
他回头看向那把黑色的刀,轻轻闭上了眼睛。
悠太,我想起来了。
那是我的刀。
【伍】
李泰容过来找悠太商量事情的时候,目光从坐在一边吃糕的他身上掠过,极小声的哼了一下,落在他的耳边。
男人将散在一边的羽织披在了身上,和衣坐起来。
瓷盘中的糕点还剩一块,但是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李泰容的眉头在他离开之后才终于有松动的迹象,“这戏是唱不下去了?”
床上的人弯起唇角不甚在意的笑,“泰容,西边的战况怎么样了?”
李泰容这才收敛起方才不正经的模样,眉宇间一片肃穆,“打过来了。”
他将刀刃轻轻推进去,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中本悠太,一切结束之后,跟我打一架吧。”李泰容走过圆桌边上将那人吃剩下的最后一块糕放进了嘴里。
他哑然失笑,又摇摇头,“泰容,我的刀已经破了。”
李泰容只觉得那块黏稠的糕点就这么不偏不倚的卡在了喉咙的地方,他无比艰难的吞咽下去,皱着眉转身往外走,似是没听见一般冲他摆摆手,“你这点心,甜的腻人。”
他没说话,目光悠悠转向窗外那树已有凋落之势的樱花,嘴角上扬出一声叹息。
不是他不答应,只是他没有机会了。
一直等在外面的人推门走了进来,中本悠太在他纯净的眼神里微微一笑,“昀昀,今天来了几封信?”
他好像没听见似的,呆呆的看了他好久,开口之前眼泪已经先掉了下来,“悠太,樱花要谢了。”
他哭得像个被抢了心爱糖果的孩子。
他也愣了,然后赤脚下床缓缓走到了他身边,抬手将他拥入怀里,“昀昀,不要哭。”
他抓着他的袖子泣不成声——
他的书信里夹着一封密报,封得实在不够严实。
西边领军的董将军,有一个独子,取名董思成,字守则。
【和思守成则】
这是我送给你的刀。
悠太,它不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