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如果不是听见了高一四班里传出来的歌声，朱本靖原本是要径直回办公室的。
唱的是一度火遍大江南北的流行歌曲。声音不大，却混合着男声和女声，看来是个小齐唱。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他推开门，以情商高称霸全校的四班同学的问好已经卡在喉咙，但朱本靖却摇了摇手，把食指放在唇上，胖胖的脸上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大家纷纷会意，有几个人甚至笑了起来。但真正沉浸在音乐里的人却浑然不觉。
那个人不是齐唱小队伍中的姜瀚，不是张浩宇，不是徐莜，更不是王君遥。那个人是何小波，他抱着吉他弹得兴起，眉飞色舞，平静得带着几分忧伤的歌被他唱得满是豪情壮志。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前行。”
前门后门和窗边挤满了不同的身影，他们来自各个班级，彼此或许不通姓名，但都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朝气蓬勃。当最后一个音在弦上完结，不等空气中的余音散去，铺天盖地的掌声和欢呼就席卷了整层教学楼。四班的同学鼓掌鼓得最热情，那是发自内心的对班主任的喜爱与自豪。
“怎么高一没几个人去听讲座？”年级长费力地挤到前门口冲班里大喊。
“别的班我可管不了，四班我是让他们自习呢！”何小波站起来挥手。
“听什么讲座！”张浩宇扯着嗓子喊，“我们看班主任弹琴呢！”
“听什么讲座！我们看男神弹琴呢！”徐莜学着张浩宇的样子，在吵吵嚷嚷的班上同样扯着嗓子大喊。
在喧闹中，朱本靖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高一四班。自始至终，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来听何小波唱了一首歌，除了背对着他的何小波自己。

等朱本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只有寥寥几个老师还在，冷气依旧开得很足，空调嗡嗡地响着，带点空旷清冷。朱本靖路过何小波的桌子，看见上面放着一个苹果。
只要是食堂今天的水果是苹果，何小波必定多拿一个，留在下班后吃掉。他是个没什么生活情趣的人，生活也同样不怎么丰富，明天最着急的事就是下班，好早早地赶回家中陪妻子和女儿。朱本靖知道，何小波一开始并不是喜欢吃苹果，但无奈身体太差，被他妻子念叨烦了“一日一苹果，医生远离我”，乖乖地啃起了苹果，后来居然就喜欢上了这种普通又不平凡的水果。苹果啊，古老的苹果，夏娃被蛇诱惑着摘下的是苹果，阿芙洛狄忒手中的赠给最美的人的礼物是苹果，白雪公主从巫婆手中接过的是苹果，威廉•退尔一箭射中的是苹果，砸中牛顿的也是苹果……这样一个满身传奇色彩的苹果，就因这样朴实的理由放在了这里。
朱本靖慢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慢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东西。直到暮色四合，何小波也没有进来，而办公室里的老师又少了一些。他把包背上，绕到偏僻的消防楼梯下楼，拐到了学校后的自行车棚，推出一辆电瓶车，骑上它走了。
他在繁华的都市里艰难地骑行，时而把行人甩在后面，时而不得不在红灯前停驻。他脑子里空空的，好像敲一敲就能听见回声。忽然，一个小姑娘从很远的地方喊了一声“星星”，那两个字像马拉松拼死传递的信件一样，绕过重重阻碍附在了朱本靖耳边。他下意识地抬头，天边确实有一个明亮的点——但它却在不停地移动，然后，一个轮廓从云层后显现。那只是一架飞机。朱本靖忘记了，灯火辉煌的深圳的夜晚，是从来都没有星星的。但他或许是恍惚了，他分明看见天空中虚晃的几颗星星被咸涩的海风吹得不住摇摆，然后终于坠落了下来，被海水浸湿的星星又重新浮起，摇晃着上升，消失在了天际。

【02.你不会明白】
“老师，你说，我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朱本靖记得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是他最喜爱的学生提出的，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过于沉重庄严，让他一时不知所措。提出这个问题的学生那年才十八岁，有一双乌云颜色的眸子。朱本靖知道，他的骨骼是礁石，血液是海水，眉宇是振翅欲飞的海鸥。
“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这点毋庸置疑。”朱本靖也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那时他也无比郑重，沉思了良久才开口，“你会有很好的生活，你的上进心和幽默感会让你生活得很有趣，当然啦，加上你这张脸，你一定能娶一个漂亮的老婆，比如唐瑭……”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句玩笑，“但老师更希望你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那个学生的脸上一下子严肃起来了——他缓缓地、斟酌地说:“老师，我知道了……我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朱本靖后来无数次地后悔，如果那时，能问一问他，该多好啊。
何小波对他颠来倒去的感慨表示不屑:“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每一届学生都是这样的，总要毕业，总要去闯他们的世界，他们以后跟你唯一的联系就是逢年过节给你发条短信了。你还不如想想自己的未来。”
“我的未来？”朱本靖摆摆手，“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上有老下有小，还讲什么未来。”
“我又不是让你去追逐梦想，”何小波啧了一声，“我是说以后，就像退休以后那样。”
“还远着呢，”朱本靖说，“而且，比起想以后的是，我更乐意活在当下。”
事实上，不用说十几年后的事了，就连三四年后的样子，朱本靖知道，他自己连想都不敢想。

反而是规划未来的何小波没有等到退休而那一天。他五十五岁那年，还没看到女儿结婚的那一天，他就住进了医院。
检验单的结果那一栏，是沉重的两个字。
他的妻子硬是想了重重办法把他送进了深圳最好的私立医院。好在一向懂得规划的何小波买了足够的医疗保险，不管是政府的还是商业的。
但是医院只能治病，而死亡并不是一种病。何小波在七月里住进医院，十一月时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负责他的医师之一是他曾经的学生，现在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朱本靖或许已经老了。和他同时代，甚至还要年轻一些的人，已经开始徘徊在生死边缘了。
小杨，何小波的妻子，在他的病床旁削着苹果，一刀切下去，响声清脆。但这不是给何小波吃的，咀嚼和吞咽这个过程对他来说越来越吃力，她拎着榨汁机到隔壁病房去榨苹果汁，看见立在门口的我，勉强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何小波是靠在床头的，他的肺已经很难支持他在躺下时的正常呼吸，他这样半坐着，阖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难得安宁地睡着了。
床头摆着一束花，上面插着小卡片，是当年四班的全体同学送给何小波的。朱本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听说这件事的，但转念一想就明白是那位医生把消息说了出去。四班的学生一向情商高。不止是鲜花，凡是病人需要的，都差不多提到了医院来。
朱本靖忽然很烦躁。他非常渴望与当年那个学生再见一面——只是想看看，当年郑重庄严的少年究竟成为了什么样的人。他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眼睛因为干涩，时而需要用力眨一眨。
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想，或许那个学生已经成了医生吧，他确实有这个能力。
看着穿着西装、打着电话的人，他想，那个学生或许也像这样，成为了金融界中的一颗新星。
看着穿着朴素大衣，白发苍苍的互相搀扶他老人，他再也做不了下一步的联想了，他干涸的眼睛在一瞬间溢出了晶亮的水滴，透过那些凸面镜，他朦朦胧胧地看见，医院里白白的墙壁、白白的地板还有白白的屋顶，都在扩大、缩小、旋动、翻转，最后眼前全是白白的一片，像孩提时代，在家乡看到的大雪。

何小波没能等到春天，他在冬天离开了。
小杨拿着一个文件袋，那原本是装何小波的各种资料和检查的，现在再也不用放入新的东西了。病房里，他的东西都被收拾干净，好像这里原本没有一个人住过。朱本靖在那里走了一圈，从床角摸出来一张小卡片，鼻子又是一酸。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背面是很多个密密麻麻的签名。
他把小卡片放进了包里，往家里走去。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羡慕起何小波来。至少他离开的时候，耳边是医护人员急切的抢救，脑海里是妻女的鼓励，还有曾经的某一届学生正为他祈祷。
而朱本靖的妻子，早已先他而去。
他又一次想要见到那个学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究竟成为什么样的人了呢？
他真想问一问他，你有没有成为你想要成为的样子？
或许他会疑惑，为什么当年的高中老师要对此这么执着。
但是他不会明白的。每一个年轻的、幸福的、没有看过生生死死的离别场合的人，都不会明白的。

【03.回忆不是来源于树木或禽鸟，而是来源于颤音和与他相处的模糊的日子】
朱本靖在寒假里回了一趟老家。
他的家乡在富饶美丽的华北平原。这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瑞雪兆丰年。”他的父亲说。但毕竟不是仰仗天公的农民，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只是一种干瘪的形式。
没有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做到感同身受的。
朱本靖在开着暖气的家里吃着苹果。他靠在窗台上往外看着，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和记忆里的重合起来，几十年没变，又在没变中过了几十年。
一个模糊的影子从远处走过来，是个瘦高个儿，穿着深蓝色的羽绒服，有点驼背。
朱本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好像有什么话语要脱口而出。他猛地推开窗户，大雪大风卷进来，他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砰地关上了窗。
他看着手中已经微微发褐的苹果，手不自觉地抚上了鬓边的白发。他或许真的是老了。
但那句话，还在跳动着，连咽也咽不下去。好像那句话不是由喉咙发出来的，而是由嘴唇和舌头。
曾经吻过一圈水痕的嘴唇和舌头。

【04.你还好吗】
阳光明亮得能看到空气中舞动的细小尘埃，不远处的喷泉像水银一样流淌发亮，轻盈凉爽的风翩跹而过，苍翠的树木提起裙摆，向风离开的方向行礼。校园绿色的肺以一种舒缓的手风琴的节奏脉动出轻柔的鼓点。一切恬静得像是时间在学校里停住了脚步，为了留下这美景拨慢了时钟。
朱本靖吃完午饭回办公室时，正撞上匆匆往外走的何小波。他向朱本靖打了个招呼:“走了啊，最后一节课记得给我们班监考。”
朱本靖笑着点点头。走进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空调也没开，但冷气尚在。夏天的风从没关上的两个办公室门里灌入，兜转一圈，吹动了花草，吹乱了试卷，又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离开。然而花草总会记得它曾遇上过怎样美好的风，试卷也只能洒落一地无人拾起。风来去自由，但却把自己永远镌刻在了旁人的记忆里，不问意愿，无需缘由。
何小波的杯子旁有一圈水渍。他离开前可能喝过一口水。朱本靖慢慢慢慢地端起那个被子，把自己的唇印了上去，在那个位置喝了同样的一口白开水。
这是朱本靖做过最出格的事。
最好的和最坏的创造了历史，平庸之辈则繁衍了种族。所以史书上永远不会写，人们是怎样面对死亡，同学们为老师唱过什么样的歌，地铁站里来去匆匆的女郎究竟有怎样的苦楚，清洁工是怎样在昏暗的楼梯间里给儿女发短信充当家书。更不会写到，朱本靖此生最沉重也最飘渺的感情，是在什么时候，怎样地，像花儿一样盛开了。
你还好吗？朱本靖望着风雪，这句话盘旋了几千回，终于说出了口。

——END——

————惯例碎碎念————
。这篇文完全没修改quq忽然间灵感迸发写了一个小时直接完结。有时间会重新改的，先发个粗略版。
。朱本对小波的不全是爱情。
。加入了一些“年龄”“时光”之类的东西，确实啦，他们都老了。朱本靖想问那个学生他到底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我是这样理解的:当年兴致勃勃规划退休生活的何小波最终没迎来退休，而他原本是那么棒的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会有这样发结局，朱本靖对那个最喜欢的学生非常担心，担心他也抗争不过命运。
。这篇文不能独立来看！只能给我们这种了解三次基础的人quq
。那个医生就是王君遥～三设她读的是医科大学，三十岁后老本行。

。朱本靖一开始就知道他和小波完全完全不可能有未来，所以平时表现非常正常，但也说不敢想象未来，因为这种关系总有一天要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