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天万里霜
01
常言道：正月十五闹元宵。
今夜正是元宵放灯第一夜。
民间有诗云：
天风吹散赤城霞，散落人间做九华。
夹路星球留去马，烧空火树乱归鸦。
笙歌醉月家家酒，帘幕窥春处处花。
一派云《韶》天外迥，不知仙驭过谁家。
此时俨然已是午夜时分，然顺天府中却毫无休憩之意，地上空中，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将元宵佳节的喜气氛围烘托得淋漓尽致。
大人牵着孩童走上深夜的集市，一家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一家如此，家家如是。
在这家人聚首团圆时分，集市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中，投来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稚嫩目光，说是稚嫩，倒不如说是稚嫩的外表下有着一双格外成熟的眼睛。
那是一个穿着破烂的小乞丐，看上去年龄不过金钗之年，但那一双眼，却好似一个已然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成人。
她蜷缩在巷子的角落里，暗暗注视着街上人的一举一动，默默无言，目光中透露着警惕。
忽然，她环抱着膝盖的手臂一紧，一双眼睛瞪大了看向远处开始散开的人群，不，那不是散开，而是来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百姓们纷纷散至路边避让，那一行人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央穿过，待看清来人时，小乞丐的眼中蓦然腾起几分难以掩盖的怒火。
锦衣卫北镇抚司戴亦，以及他最得力的手下——千户白尔柳。
攥在一起的手不自觉地一点一点握紧，蜷在一起的小小身躯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小乞丐咬牙切齿地怒视向走过的一群人，一只手悄悄探进怀中，摸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她深深呼吸几口气，攒足了劲，一咬牙一闭眼就要往外冲。
“呀！”的一声，还未来得及喊出口的声音忽地被一只手给捂了回去，她拼了命的挣扎，但那人从身后一手抓住她的两个纤细的手腕，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口，就这样连拖带拽地将她拖回了巷子深处。
待那手略松后，她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想要看究竟是谁坏了自己的好事，却正正看进了一双令她浑身一抖的锐利目光中，方还盛人的气势一下子便弱了下来，声音低得宛若蚊蝇：“师···师父···”
那是一个道士装束的年轻女冠，名初之，道号有为，长相清秀，面容温和，唯有一双眼睛透着如鹰般的锐利，她盯着小乞丐的脸看了一会儿，抬手便扯下小乞丐脸上的一层伪装，露出了她本来的面容——一个水灵灵的小女孩，看上去较之伪装后的年龄稍大，却也不及笈并，一双漆黑如墨的大眼睛在有为的注视下四处闪躲着，好似一个犯了错误的孩童。
“阿静，为师和你讲过很多遍了，为何还是不听？”有为微蹙起眉头，语气带着严厉。
被称作阿静的小姑娘一撇嘴，咬着牙根，说出的话如同挤出来的一般：“那是我的仇人！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有为听罢，蓦地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我并未打算阻止你，只是眼下你修为未到，只怕是去送死。”
怒气攻心的阿静闻言，一双本是燃烧着怒火的眼中霎时便没了光彩，她又何尝不知晓有为之言，且不说戴亦身边有白尔柳此等高手时刻护卫辅佐，便是那戴亦本身，也是武艺高强，凭她一个修为如此浅薄的人，又要如何近得了他的身？
然而，话虽说如此，但在这七年中，她从未放弃过报仇的念头，更未曾忘记过那如地狱般的一夜。
烈焰如狂魔般，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全部吞噬殆尽，灰飞烟灭，寸草不生。
见着少女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有为自然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心中不由暗自叹息，仇恨便如毒药，足以将一个人彻底毁灭，这孩子尚还如此年轻，若是就这般被仇恨的烈火吞并，显然是她不想要看到的。
如是想着，她抬手摸了摸阿静的头顶，柔顺的发丝在她的掌下摩挲，她的眼睛闭上又睁开，将一抹怜悯掩盖，轻声：“回去吧，你要用功修炼才行。”
阿静抬头看着年轻的师父，良久，终是点点头，万般不愿地跟着回去了。
人群中，一道目光在二人的身影消失后陡然看了过来。
02
七年前，顺天府锦衣卫北镇抚司——
和母亲出门去集市买了些衣服的布料，阿静手里拿着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吧唧着小嘴，吃得津津有味。
走到离家只有不足五百里的时候，忽听得不远处人声嘈杂，阿静抬起头来一看，只见自己门前围拥了很多人，其中还有看上去很是眼熟的衣服，她眨眨大眼睛，还尚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只觉身旁的母亲拉着她一个箭步便冲过了过去，口中喊道：“相公！”
随着母亲的这一声呼喊，阿静也正好看到自己的父亲被几个锦衣卫束着，推推搡搡地出了人群，围观的百姓们似乎还嫌不过瘾，又熙熙攘攘地跟了过去。
母亲一把抓住一个转身要走的锦衣卫，神色惶恐而茫然：“白千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我相公犯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阿静认得那个锦衣卫，是和父亲一起共事的，叫做白尔柳，是父亲的上级。
白尔柳撇过头，冷冷地看着她的母亲，冷笑一声：“你相公涉嫌谋乱，犯的是死罪，识趣的话还是快些和他划清界限，不然，当心诛灭九族。”说完，他一声大笑，扬长而去，留下阿静和母亲，小小的阿静还不知这件事究竟是有多严重，只知道母亲在白尔柳转身离去后，便倏然瘫坐在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后来，她听母亲说，谋乱是犯上，是要灭族的。
但是她却不信，父亲为人刚正不阿，从不曾对人有过半分不敬，便是路过门前的乞丐，他都会叫人送上一碗稀粥热饭，施舍些银两，城中和父亲相识的人，也都很敬佩他的为人，这样的父亲，又怎会有心犯上谋乱？
定是有人陷害。
如是认定，她便和母亲说了，但母亲却叫她不要再提这件事，阿静不由一阵寒心。
八岁的孩子不知道大人在想些什么，她只是想证明父亲并没有做错事，于是便一个人跑去了官府，击鼓申冤，却因只是一个孩童，而被那些做官的当做一个笑料，随便两句话便给打发了去。
就这样，事情过了十天，她本以为那些人查到父亲没有犯事后便会将父亲放回来，结果却没有料到，在第十天的夜里，一个父亲曾经的手下偷偷来到家中，告知父亲的事是有人故意陷害，并让母亲带着她赶紧离开。
然而话还未说完，便听得门外一阵喧嚣，母亲面色陡然惊恐万分，让那人带着她赶紧从后门离开，她不走，就在下一瞬，一支利箭穿透窗纸，直直地射进母亲的胸口，阿静吓坏了，抱着母亲哭也哭不出来，仅有的表情便是惊骇。
那人见情况不好，便赶紧一手将她夹起，从后门逃出，往城外的山上跑去。
跑到山脚下的时候，那人脚下忽然一软，将阿静从怀中摔出，仍旧没有从方才的恐怖中挣脱的孩子呆呆地看着男子背上立起的几支箭羽，恐惧犹如一只巨大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心脏，叫她喊也喊不出，那人挣扎着指着山上，对她说快跑。
阿静呆滞地点着头，随后看见一丛火光伴随着低沉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她本能地转身便朝着山坡上爬去。
一眨眼的功夫，山下便聚集了许多的人，她不敢回头，只是一股劲地往上爬，接着深夜与林中的草木，将她小小的身躯完美遮掩。
然，她却只听得一阵松弦的声音，紧接着脖颈处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传来，随即便有温热的液体从那里流出，她一下子扑倒在地，看着山林中蓦然燃起的大火，年仅八岁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临近的气息。
火愈烧愈旺，很快便遍及了整片山林。
她趴在一堆灌木丛中，动惮不得，她听到山下有人在说话，似是欲使火再烧得更猛烈一些，听得声音耳熟，她便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探出了头，一眼便见那打头之人赫然便是白尔柳，那一道身影便在那时刻在了她的心头，叫她不敢忘，也不能忘。
视线很快模糊，那些人似乎料定她会死在这一片烈火之中，于是不足半刻，便齐齐转身离去了。
再一次醒过来，便已经在一座道观之中，而眼前的人，正是方及桃李的有为。

03
“咚”的一声，一个小巧的木瓢正正地敲在尚在发呆的阿静头上，叫她忍不住一抱头，轻轻‘哎呀’出声。
有为抿了抿嘴，将已装好的一个木桶放在她的旁边，然后又拎起另一个空空的木桶，走向井边。
阿静看着有为的身影，心中是充满了感激的。
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世事的小孩童，有为对她的好，她铭记在心。
她也知道有为是冒着多么大的危险将自己收留，在那场大火之后，锦衣卫北镇抚司曾多次派人来到观中，询问是否有女童的下落，原因便是在火灭之后，白尔柳等人上山寻她的尸首，却始终不得，于是便找到了这山中唯一一座道观，却也都被有为一次次挡了回去。
说是道观，其实不过是一个即将要废弃的道观，这观中的人，近几年也越来越少，她刚来的时候还有二十几个，而今，也只剩下她和有为两个人了，有为的那些师兄弟姐妹，一个个都离开了这已了无生气的地方。
“阿静，我教你易容术，不是让你去冒险，而是让你保命用的。”有为看着她一脸不再在意的样子，不由得又是一声轻叹，无奈地摇着头。
当年若不是自己恰好下山采药，只怕这孩子早已死在那场大火之中，事后正是依靠着一手巧妙的易容术，这才使她躲过了锦衣卫的追查。
“咿，”阿静吐了吐舌头，俨然一个顽皮的孩童，她搭着两条腿，悠闲地晃来晃去，嘟着嘴道，“我知道，师父最疼我了，我一定用心修炼。”说着，一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叫有为禁不住轻笑出声。
阿静也笑着，有为便犹如她的再生父母，这七年间，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着，看着有为拉着绳子，想要将水桶从井中打上来，她跳下地，跑过去：“师父，我帮你。”
“不用，”有为笑着，“我可以，你呀，还是抓紧时间练功去吧。”
阿静点头，忽然瞥见有为头上的一丝白发，笑容一僵，心里漾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她瘪瘪嘴，抬手抚上有为的额角：“师父，你都有白头发了。”
有为不以为意地将一缕飘至额前的头发顺到耳后，笑笑：“很正常啊，师父老了嘛。”
“师父才不老。”鼓着腮帮子，阿静显得气夯夯的，至于生气的理由，她自己都觉得莫名。
有为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明明可以和师兄师妹们一样，下山去寻找其他的出路，却因着她，将自己困在了这荒山里。
看着少女垂着头，不再说话，只是鼓起两腮，似是在和谁置气，有为弯弯眼角，笑得温和，她将手中的木瓢扔到一个木桶上，抬手揉了揉阿静的头顶。
“走了。”
04
又是一场大火。
当阿静手里拿着一把剑，杀到白尔柳身后的时候，从剑上倒映出来的他的恐惧，她不会忘，她可以看得到男子茫然无措的面庞。
锋利的剑尖直指白尔柳的鼻尖，听得男子颤抖着声线：“你是谁？”
看着男子腿上深深的剑伤，那是方才被她刺伤的，阿静冷冷一笑，一把撕扯下面上的伪装，露出真容：“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你是···”看见阿静真实面貌的那一刹那，白尔柳忽然急促地呼吸起来，手指发着抖，指向她，“你是花庆云的女儿！叫···叫···”记忆一下子阻塞，他竟一时间想不起面前少女的名姓。
阿静冷眼睨着他，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仇恨与愤怒，她执着剑的手都在抖着，心里的怒火无法平复，她咬紧了牙，一字一句：“你只需要记住我是花庆云的女儿就够了，”顿了顿，“你们害死了我全家，今天又害死了我师父，我要你们血债血偿！”有为血肉模糊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脑海，让她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不禁凉透，她下山砍柴的功夫，竟然会被这些家伙钻了空子。
“别，别杀我，是戴亦，是戴亦！”白尔柳捂着腿上流血不止的伤口，苦苦求饶，但阿静满脑子都是有为闭上眼的那一瞬，叫她怒火中烧，再也无法遏制，手中利剑挥起挥落，一道鲜血喷溅，白尔柳紧紧按住喉咙上的口子，倒在地上痉挛。
看着到了满地的锦衣卫尸体，阿静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耳边回响着有为临终前的叮嘱——切莫让仇恨压抑你的本性。
她的本性？
她的本性又是什么？
望着四周还活着的锦衣卫，她面容泛冷，蹲下身一声不响的取走白尔柳身上的东西，脚步一点，便跃上屋顶，凭借卓越的轻功，在山林的掩映下离开了。
05
“你不是白尔柳，你是···？”与白尔柳一样的话，阿静看着被自己一剑贯穿了胸口的戴亦，扯下脸上白尔柳的伪装，神色泛冷，一字字：“我是被你们害死的花庆云的女儿，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戴亦的表情霎时骇然，他结结巴巴辩解道：“花总旗不是我们害死的，另有其人，另有其人呐！”
阿静却不理会，继续道：“锦衣卫直接听令于皇上，你糊弄小孩呢？”她凑近戴亦，晃了晃之前便偷到手的一个小册子，“是你自己起了谋反的心思，偶然被我爹听到，这才想要杀人灭口，不是吗？”火气越说越旺，说到最后，阿静不由得一把拽住戴亦的头发，将他的头狠狠朝着后面的墙上撞去。
戴亦张着嘴，剧烈地喘息，阿静也不想要再听他的废话，将刺入他心口的长剑猛地一拔，一道鲜血喷出，戴亦的身体随即瘫倒在地，很快便晕染了大片的血渍。
阿静将那个小册子收起，上面完整记录了他们的整个计划，之前一直被放在戴亦的密室中，今日不知为何又会将它取出，听有为最后说，似乎是她们今天下午离开的时候，被白尔柳发现了，之后他便向戴亦告知了此事。
有为，想到那个温婉的女冠，阿静心口便是一阵难掩的剧痛和愧疚，若不是她任性妄为，又怎会召来锦衣卫，害死有为？
“你···你···跑不掉···的···”戴亦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着，蹦出几个字，“花···花静好···”
“花静好，”阿静轻声重复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七年了，没人再叫过她这个名字了，“世道有常，又道无常，花静好早在七年前便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今天，阿静又死在了那座道观里，今后，我的名字，叫做花道常。”
闪身，在锦衣卫们赶到之前，远离这是非之地，至于那本小册子，想必明日一早，便会出现在当今皇上的枕边。
大仇已报，她的家，也彻底没了。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落脚？
风卷清云尽，空天万里霜。
野豺先祭月，仙菊遇重阳。
秋色悲疏木，鸿鸣忆故乡。
谁知一樽酒，能使百秋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