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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辛坐在切尔西高塔的43层的沙发上,随意翻着一本今天报上来的提案,似是不经意问道。背后的落地窗将大片的阳光抖了进来,天意暖人。“那个人审问的怎么样了?”
“他还是什么都不说。”来人微微倾身,似乎是抱歉的意思,“是否……”
质辛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把他直接带过来吧。”顿了一顿,补充道,“把缎君衡也叫来。”
“是。”鞠躬退下。
被审问的人是昨天傍晚被抓的,想要暗杀质辛,但是被质辛发现,反而将那人制服了——不过就连一向眼高于天的质辛都不得不承认,那人的身手并不一般,当然他表面上并不会这么说,那人被制服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自杀,被质辛掐住喉咙硬是阻止了,然后丢给刑部盘问,可是直到如今也没有任何结果。
这并不出质辛的预料。
但是难得的是,质辛并不想这个人立刻死去,无论是对于强者的敬佩或者对于那双眼睛的深刻印象,因此扔给刑部之前好心加了不要永久伤害不准用极刑的注释。不过就算如此,质辛也知道那帮人的手段。
而有些事情,未必需要那人开口他一样可以知道。
而刚刚对话中所提及的另外一个人物,则是一位在两个月前突然出现以两条商线为成本而进入组织的,纵使是质辛,也无法完全判断他的身份来历,这次叫他过来,未必不是一份考量。
门口传来了规律的敲门声,随即有人打开门,现出来缎君衡一如既往的笑脸,“您叫我?”
质辛敲了敲桌子,示意缎君衡过去。在他的桌面上有一份资料夹,上面记录的正是昨晚行刺那人的资料,照片中脸的部分完全被遮住了,并没有什么价值,缎君衡只看了一眼,已经将目光锁在了那人携带的枪支上。
他还没有来的及发表任何意见,门又被推开了,这次是被几个打手抬来的行刺的人,那人衣服已经被血迹沾满了,身上一股腐烂的味道,只看到那人的脸,缎君衡已经险险喊了出来——
“十九?”
几乎就是同时,几柄上好膛的手枪已经也对准了他。
即使是质辛,万年不变的脸上也已经有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愤怒,“你认识?”
而在质辛说话的同时,缎君衡手刃起落将黑色十九击晕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质辛,眸子里有什么漾了光的情愫一闪而过,再细看时什么都没有。
“他是我的义子。”缎君衡回答道,坦率自然,没有一点儿想隐瞒的意思。
“哦——”质辛吝啬的只给了一个音节,却将这个音节拖得漫长,似乎想拽住一点藏在时光里的东西,却在半途中就被彻底击碎,“你的义子。”他重复道,甚至难得的在嘴角扯了一个弧度,“你留下,你们都退下吧。”后半句却是对着屋中执抢的人。即使这个命令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有些荒唐,但是所有人依旧极其迅速的退下了。
缎君衡弯下身子想要查探十九的伤势,却突然觉得小腹一痛——在这一瞬间被压到了墙上,缎君衡无法低头,但依旧在脖颈位置看到了些许闪光——刀锋利刃,然后他闻到了血的气息,“我最讨厌被欺骗。”那人的声音带着无法压抑的暴怒。
缎君衡却是失望的叹了口气,“我记得我教过你,无论何时都不要暴露自己的情绪。”
“卑微的掩饰,我不需要。”这么说着,质辛却将手中的匕首收了回来,将表面上的情绪也一同抹了干净,他冷笑着看着缎君衡或真或假的咳嗽,目光扫过晕在地上的十九,“他的四肢都断了,身上的伤口数不清,至于内伤,我可不知道那帮人动了什么刑——”质辛随手那刀又在十九身上划着,有血流出,带着胜利的微笑凝视缎君衡,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波动。
“如果你还想他活着的话,我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可是缎君衡只是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受刑的人是我。”这句话让质辛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要暗杀你,但是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而作为代价,我愿意为他承担一切罪责。”
“哦?”质辛眯起了眼睛,他所知的缎君衡并不是这样的人,在他的印象里,眼前的人可以算尽一切生杀掠夺从不手软,哪怕在自己的几次威逼面前人也没有半分服过软,自己从来未看透过他,也因此厌恶他的筹谋算计以及他的自负,“你可知后果的严重?”
“我自然知道规矩,鬼阙之主定下的惩罚我怕是已经能背了。”缎君衡的话里没有一丝让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现在便去刑部,生杀予夺,只是——”他顿了顿,眼睛直视质辛,慢慢剜出了一个笑容,“我大概已经猜到了是谁派他来的。”
“放了他,我留下。”
可是质辛连表情都没有变,直接用刀扎进了十九的左臂,瞬时间血如泉涌,十九猛然抽搐了一下,只是他的眼睛被蒙着四肢被打断了,无论如何他也动不了,不知道他是否清醒过来。质辛冷笑一声,“还需要我继续么?”
“我知道了。”缎君衡叹了口气,认命的举了双手,只是此时他的眼睛里染上了某种雾霭般的情愫,沉沉陷到看不见止境的地方,质辛看着他的眼睛竟然有一瞬的恍惚,然后立刻被缎君衡的声音打醒了,“可以先止血吗?”
“你应该拿出更多的筹码。”质辛用冰冷的刃挑起了十九的下颌,刃上倒映了质辛同样冰冷的面容,“比如,你究竟是谁。”
缎君衡愣了一下,仿佛没有预料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可以。”
“哼。”质辛抬手将白色的小盒子扔给了缎君衡,后者一把接住,打开盒子是一片白色的药粒,质辛用目光示意缎君衡将药片吃下,“以后每个星期来找我要一次解药。”语气中竟不自觉带出了愉悦——这是他和缎君衡相识以来第一次胜利,这让他有些出乎意料的自得,只是他自己也没有发觉,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如此在意与眼前人的输赢。
就像不久之后某人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事不关己的笑着,“哎呀呀,真是罕见,灵狩大人您竟然输的如此彻底。其实……”将手中扇子反转,轻轻摆在了面前,“若您敢赌,他也未必真能下的去手。”
哈——他当然知道,比的是谁先怕,谁先心软,可是他将全部心绪都放在了两个不孝子身上,他算得了天下也终究会输在这里,他早就知道,他又怎忍心看着他们兄弟相残呢?
“所以,您啊——”那人摇着手中扇子一副惋惜的表情,那一点得瑟的心情似乎都要溢出来了。
“这一局棋,毕竟输赢未定,未来如何,仍是没有定论啊,至少缎某,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缎君衡微微笑道,反唇相讥。
“哦?那我,对于未来,可是多了几分期待。”那人倾身,抬起来时两人之间仿佛有什么默契般一同笑着,而这之间,风起云涌已不知多少回合。
缎君衡看着质辛叫来人把十九拖走疗伤,之后放松的将自己抛在了质辛身前的沙发上,他的表情又已经恢复成了之前的自得,“你要先知道哪个?”
质辛哼了一声,似乎是不满意他的表现,“你的命在我手中。”
缎君衡表达了我明白的表情。
“你知道就好,不要再耍什么心思。”
缎君衡点头。
“你究竟是谁?”
“这嘛……”缎君衡仰头,似乎是阖了一下眼睛,可是质辛看不清楚,“我相信你已经调查过我的档案。”
质辛扭头将一打的资料甩到缎君衡身上,缎君衡随手翻了一下,已经有了个大概,“啧啧,真不差,连我小学的毕业照都翻出来了。”
“有一样是真的吗?”质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眼前人的心思,不得不用恐怖来形容了,缎君衡过去的档案初看并无特殊,从小到大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如果这样就完事自然不是质辛的风格,特意去核对了每一笔记录,所有人所有物都清清楚楚的表达的确有这样一个人,资料完整的令人怀疑,如果不是刻意,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对于那么久远之前的事情还记得如此清晰。
倒是缎君衡完全没有被捅破的困窘,反而有些欣慰的笑了,他抬头看着质辛,“这本来就是一个逻辑的问题。”质辛并没有兴趣与他探讨任何形而上的问题,他只是直视缎君衡,催促他的真相。
“刚才那个人名叫黑色十九,是我的养子。不过你并不用向他确认,他已经完全忘记有关于我的一切。”缎君衡仿佛预料到质辛的想法,补充了一句。他斜靠在沙发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出身于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民族,在那里生存,第一个条件就是与外界隔绝一切联系。”
“这不可能。”质辛不耐烦的打断他,在他看来,这无疑又是一场欺骗,“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与外界完全没有交流的,只要存在过,就一定有痕迹。”
“先听我说完。”缎君衡姿势没有任何改变,“生于斯死于斯,这是我们一族的生存方式和信仰,此身此骨来于天地而归于天地。当然,就像你说的,偶然也会有人闯入我们的地区,但是我们族有一种罕见的能力,可以防止我们的消息外泄。”
质辛的反应也是极快,“你可以使他们遗忘。”
“用你们的话讲,这叫催眠术。黑色十九是被我捡回的弃婴,但是我并不想让他一辈子就活在那么一个狭隘的范围内,他和我不同。”
——他和我不同,在当时质辛只当是缎君衡描述的一句事实,直到事过境迁,他才明白这五个字中所包含的真正含义。
“所以我亲手将他的记忆抹去,将他送到了现代社会。我与你的交易便也是为此,我想要通过你的势力去找到十九的下落。”
“你现在找到了又如何呢?”质辛冷笑道,完全不信他的说辞,“那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缎君衡第一次在质辛面前露出了嘲讽的表情,“我也不完全是那个民族的人,我也是被收养的。我想脱离那里很久了,但是因为某种原因,我走不了。但是你知道,年轻人总是有好奇心的,我便利用这一点挑拨他们内部起了冲突,士兵杀了年轻人,年轻人杀了长老,我杀了剩下的人。”
“你还真是毫不容情。”质辛哼了一声,评价道。
缎君衡的表情又回归之前的平静,笑着的平静,默默垂了眼睑,看不出几分真实。“谁说不是呢。”
“真是不错的故事,但是你毫无办法证明。”
“这依旧是一个逻辑问题,比如你无法知道你是否失去过记忆,你失去了记忆又怎么会记得?”说到这里,缎君衡的心情突然好了许多,眨眼笑道,“比如,其实我们在十分钟前已经进行过相同的对话。”
就在同时杀气四溢,在每一个下一秒缎君衡都毫不怀疑自己会立刻死亡,但他依旧这样坐着,连笑容都没有变。质辛再次开口时连声音都冷了几分——他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时间操在别人的手里,“最好你能证明你所说的,否则我不介意现在就杀了你。”
缎君衡笑了一声,指了指桌上的玻璃板,质辛走过去,桌子已经被收拾干净——这一点,的确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然后他的瞳孔不自觉的放大,桌子上唯有的一张白纸上点着黑色的墨迹,是他自己的字迹,他不会认错。
白纸上只有两行字。
催眠术
此人不可信
质辛冷笑一声撕碎了白纸,“我真是应该现在就杀了你,还是说,让你受尽折磨再死才算除害呢?”
“我说过,放了十九,我随你处置。”
“你没有与我谈条件的资本。”质辛莫名有些暴躁,“从现在开始,你的所有行为都会受到监视,如果你有一点其他的企图,你都不会得到那药的解药——直到你因为无法忍受而死去。”
“放心吧,我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情。”缎君衡摇摇头,不过质辛也看得出来,这并不是由于他的威胁,他的威胁或者冷笑对缎君衡根本起不到半点效果——这或者才是他每每对着缎君衡露出控制之外情绪的真正原因。
质辛没有说话,他在将刚刚缎君衡所说的话清理成一条线,他并不完全相信缎君衡,并且希望可以找到任何漏洞或者有矛盾的地方,这个故事里肯定有真的地方,但更多的却是假的。“你找到黑色十九之后想要干什么?”
“心愿足矣。本来我找到他后便要再次抽身,但既然答应了你,”缎君衡意味深长的看着质辛,“我可以满足你想要杀死我的心愿。”
该死的——
质辛真的想立刻开枪杀了他。
可到最后质辛也只是一如既往的哼了一声,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对于眼前人是怎样的感情,他总是可以在任何方向以任何方式轻而易举的激怒自己,而自己明明觉得这人十分的恐怖却又不曾当真杀了他,留下隐患,这并不符合自己的作风。质辛继续嘲讽,“你并不打算让他认你?”
“年轻人有自己的未来,何必被我拖累,更何况,我怕是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哼,你既然如此看轻你的命,那你如何死的我便让黑色十九也用相同方式死去。”
缎君衡听了反倒轻笑了几声,“那么在我们讨论第二个话题前,我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您可以不回答,但是如果回答我希望是真的答案,您真正思考后的答案。”
质辛默许了这个问题,然后他听见了问题,他将立刻就要冲出口的答案按了回来,给了缎君衡一个沉默的结束。缎君衡笑得格外开心。
“如果没有我,你真的会杀死黑色十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