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淡了很久的惠王府，忽然一夜间，挂满了红。】
【下人的面上，都洋溢着紧张，而那紧张分明又是期待与兴奋的，他们的悄声议论像小虫一样飞进我耳朵，里头夹杂着九门提督、叶穆、正妻，每一个词儿都陌生，都让人不安。阿玛先前的预言，在几道红绸、几盏灯笼里具象，我看着这与我无关的热闹，忽而生出被遗弃的烦闷。】
【撕下一个囍字儿，在奴才们大呼小叫之前跑走了，那被撕碎的红纸从指缝中漏下去，在北风里翻卷着，滚过荒凉的庭院。跑回山海，将自己关了起来，这里终于没有刺目的、烫人的正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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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以来，他后院只有我一个女人。我学会用淑慎温和包藏起娇颜媚骨，唯有颠倒巫山时才半掩半露，如此令他很受用。于是，日子安稳静好，很快，我便有了我的绥心。为免肃儿觉受冷落，我还同他说，儿子女儿姨娘一样疼。一家三口变四口，也颇融洽，直到这第五人的到来。】
【我知道总有这么一日，只是不希望她来得这么快——一个将凌驾于我之上，与我夺权分宠的女人。九门提督叶穆氏与长公主之女，毓秀名门，贵不可言，这样的话听得百遍，也仍觉刺耳。因为，他们都在祝福那个女人与我的男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然而幸甚，我并未落单，因为还有一个小人儿，他似乎也并不欢迎这个女人的到来。】
【傍晚，喂绥心用罢晚膳，便让嬷嬷带她歇息去。我则只身，顶着喧天的锣鼓鞭炮与满目的囍字挂红来至山海，叩响紧闭的门扉。】
肃儿，是姨娘。

【坐在椅子上，趴在小桌前，缩在角落里，或躺到榻上，怎样都呆不久，怎样都不舒服。大约是因心中有气，对阿玛，也对即将到来的那个陌生女人。】
【不多时，连山海里留不住片刻的静，锣鼓声从门缝里、窗隙里钻进来，吵得人无处容身。心情愈是烦躁，有人叩门时，几乎就要发脾气，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稍一迟疑，还是从床上跳下来，跑去开门。】
姨娘。
【两扇门中夹着一张怏怏的小脸，长大了一些，委屈的神色却与那年阿玛随驾玉泉山时无二。门一开，更多的热闹涌了进来。】外头可真吵。
@扬佳晏龄

【伯肃年岁虽幼，但从下人口中也应当听得明白，他阿玛今晚娶的是正室嫡气，比她亲额娘与我的身份地位都要高贵端正。故而门开一瞬，得见他悻悻神色并不意外，反有几分欣慰，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迈槛而入，轻抚了抚他光洁的额顶，以慰他愁容满面。复旋身将门合得严严实实，拉着他的小手一壁往内阁去，一壁叹道】
哎，姨娘想你八成也被这声响吵得坐立难安，故此来看看你。
【一如往日里拉他沿榻边而坐，瞥见他颇为沮丧的模样，虽不忍心，却不得不再一番添柴加火——面对那个地位稳固难撼的女人，我绝不能孤立无援。】
你可知道，今天过后你便多个额娘了。

【她将门紧闭了，于是锣鼓声、鞭炮声又被囚在外头，它们急切地扑在木门上，想要冲撞出一道口子，彻底地将我们淹没。坐在床沿时，仍警惕地看了一眼那门，而后想也不必想，极快地回答她，字字清楚，没有一点儿犹豫或动摇。】
她不是我额娘。
【我的母亲阮氏，温驯安静得像一只羔羊，她的到来绝不会掀起这样浩大又恼人的声势。即使是眼前的姨娘扬佳，也从来不是额娘的替代，更何况那位素昧平生的后来者，什么满洲勋贵，什么天家血脉，又怎能比得上额娘在时，临窗摹下的一笔？可就是这即将闯入王府的不速之客，占有了全部的热闹，更分去了阿玛的目光。】
姨娘，今天是不是见不到我阿玛了？
@扬佳晏龄

【伴随着正室的荣光而来的更是主母的地位，肃儿要叫她一声大额娘，连我的心儿也不外乎。我自有百般不愿，却如何奈何得了礼法辖制。不过，世事牵连除却礼法，还有人情二字。眼前这块王爷的心头肉，亦将是我的护身符。】
【见他决然笃定反驳，怨气如湍流横冲直撞，那我何妨，便顺势将这怨流引到叶穆氏身上。作一声轻叹】
是，今夜你阿玛与大额娘洞房花烛，自然——是见不到了。
【我在想，他最怕的是什么。怕已故生母在他父亲心中的位置被取代，也怕他自己被父亲冷落。嗔怨由忧怖生，我深知。】
姨娘在想，若这位嫡福晋来日给你生一个弟弟，你阿玛他……会更疼谁呢？姨娘本不该多嘴，可姨娘心疼你呀……

【即使她的名字不能被提起，我也常觉得，额娘还在，在书房砚中最后一点暮光里。她的不可说也是一种强烈的存在，至少此刻，我还是这样认为的，但我也害怕，她的魂灵没有随西风而逝，却被锣鼓声惊扰，像只小雀一样，扑棱棱地就要飞走了。而阿玛……我听见我的恐惧，被姨娘用她一贯轻柔道出。】
她……【不觉咬了一下牙，仿佛这样能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不会的。
【我不认得叶穆，但我知道阿玛。一边是信任，一边又是怀疑，望向姨娘的目光是惴惴且期盼的，想要一个肯定的回答。】阿玛不会喜欢叶穆氏的。
@扬佳晏龄

【投胎做女人，要么得到男人的爱，要么就做明媒正娶的嫡妻。否则，到头来才会发现，你在红尘翻滚苦苦求得的，却还不及旁人起始的禀赋。历数惠王府来来去去的女人中，我才是活得最辛苦的一个。从前的阮氏，被王爷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如今的嫡福晋，身世尊贵，饶是王爷怕也要看叶穆三分面。而我，苦心孤诣，钉子也碰了，苦水也吞了，才在王府站稳脚跟，得了一个“敏庄”的褒赞。呵，奈何这一位驾到，我先前的经营，大半都将付诸东流了。】
肃儿还不懂，这世上男女，尤是皇室中人，既成了夫妻，不喜欢也得喜欢。
【孩童的目光，来的总是这样直锐而不加掩饰，故而此刻，我能得见他的所有不安与期待。他的斩钉截铁，亦不过是自欺欺人。将他搂在怀里，叹道】
乖孩子，你记着，不论什么时候，姨娘都是跟你站在一起的。

【现下要我理解何为夫妻，何为爱新觉罗与他的福晋，实在太困难些。阿玛娶了额娘，难道不正是因为喜欢吗——可是，那姨娘又算什么，她坐在这儿，难道也因阿玛的喜欢？不是的。我将她们与正坐在轿子里、被抬过城东大道的叶穆氏比较，却忘了不久后我将深切明白的道理，夫妻，这妻只是叶穆。】
【我只本能地觉察到，她的到来绝非吉兆。姨娘温情的怀抱恰放大了这不安，没动作，片刻后将方才的话无谓地重复了一遍。】
不会的。【抬起眼望向她，带着盟友般的亲近。】姨娘，你也不喜欢叶穆吗？
@扬佳晏龄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她会取代我，甚至取代你额娘。
【牢牢抓紧他对叶穆的所有敌意，倒行逆施，让它在一遍遍反复中巩固成一根刺，横亘在他们之间。唯有如此，我才安心。】
如果一个人的到来会夺走本属于你你的宠爱与权力，地位还凌驾于你之上，此后你必须对她言听计从，不得违背。你会喜欢这样一个人么？
【眸色中添了几丝凄凉，半假，半真。】
其实姨娘很怕，怕自己手中所有被人一点点掠走，地位被人一寸寸侵占，最终一无所剩，还要仰她鼻息度日。

【摇了摇头，我不会喜欢她。原来我和姨娘处在这样相似的境遇里，甚至我的额娘也是。叶穆还有或许数十年的光阴，还有嫡妻的头衔，我很怕她的阴影渐渐吞噬这里原本的一切，你听，从这溢满每一个角落的欢庆声开始。】
阿玛不应该娶她的。
【阿玛为什么要娶她？比起对叶穆的敌意，更致命的，或是对阿玛的猜疑。看向姨娘，捕捉到她眼中的凄凉，像淅沥的秋雨，浇得心沉，大婚吉日，偌大王府里，只有我共她两个失意人。试图安慰她，却连自己心里的刺都拔不出来。】
您一直疼我，我都知道。您还有我和绥心呢——她睡着了吗，还是去看热闹了？
@扬佳晏龄

【这一句不该娶，恐怕也只有他敢说得出口。按规矩，我合该教他，赐婚乃圣恩，他身为皇孙断不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但我此刻却十分乐意纵容他这般情绪。】
若是你阿玛不娶她，我们一家四口还能一如既往和乐融融，那该多好。也苦了你，小小年纪，日后也少不得遭委屈了。
【忧虑固存，但心内业火却毫不似外表般平静而哀凉。因我见过阮氏的结局，我太明白软弱的人会是什么下场。扬佳世代骁勇，我又岂是只会徒然自怜自艾之辈？只是人前，我须得拿出一副弱者姿态，才好借力。得闻后言，便知奏效，慰然一笑，却答】
这热闹怎看得？自然是让人带去哄着睡下了。

【我已习惯了与阿玛、姨娘、绥心共度的日子，她们早成为我熟悉的一部分，不会损伤我与额娘，并不是种威胁，而即将到来的叶穆氏则全然不同。我并不害怕那个陌生女人可能的严苛，但她的存在本身，与随之而来的，今日这般王府的疏离、阿玛的忽视，却是天大的委屈。】
【轻轻脱开她的怀抱，往后一仰，注视着床帏，它们像心绪一样层叠纠缠。】
那我该怎么办呢？
【想了想，又问。】你见过叶穆氏吗，她是什么样的人？【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她什么样，我都注定不会喜欢她，也注定做不到好好相处。】
@扬佳晏龄

【该怎么办？这大概是横于所有人心中的疑问，怕连叶穆也逃不开。命数无常，谁人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幸运的便修成正果抵达彼岸，不幸的便溺于激流，没于洪荒。】
【笑着摸了摸他后脑，宽解道】没见过，你也别瞎猜了。再不济，你还有你阿玛跟姨娘疼你呢，愁什么。咱们不待见的人，不睬就是了。她若不识趣来招惹，不是还有你阿玛在？咱们娘俩一心，再厉害的人也不怕对付不了。
【顺水推舟，不轻不重将离间二字埋下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