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二)
城东戏院是近百年的老班子了,那班主说自家曾是给宫里老太后唱曲儿的,后来太后西去,也就领了赏钱出了宫。
这从宫里出来的,功夫上怎么也不是乡野的小班子能比得上,再加之尚家家训甚严,这一百年来,也算得上是屹立不倒了。
尚阿连是班主小女儿,二八年纪初长成。样貌楚楚可人,一副好嗓子更是能摄人心魄。她上台子的第一天,一曲牡丹亭便已是震惊四座。
(三)
一晃半年过去,尚阿连的牡丹亭也唱了半年。半年来场场座无虚席,这宾客中也不乏哪家公子少爷,或是哪位军官将帅,放眼看去都是一表人才翩翩少年郎。
对城里的人来说,这日日唱起的牡丹亭已是生活惯例,但最近尚阿连已是一连七天没有上台,这不满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
“小姐,你还是不唱吗?”屋内,小丫鬟关上房门,站在镜前问道。
“嗯。”尚阿连坐在桌前,淡淡回了一句。
“外面客人都生气呢,还有人叫着要砸场子,老爷也……”
“随他们去。你现在走出去满街都是当兵的,我就不信他们敢。”
“可是……”那丫鬟仍是满脸不安,可见外头的场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聂将军来了吗?”尚阿连没有理会,转头问道。
“没呢,听小厮说一打早将军就进局里开会了,记者啊都在门口守着,现在都没散呢。”
“现在天下的局势,有谁不紧张呢。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四)
七天前。
“从今后把牡丹亭梦影双描画,亏杀你南枝挨暖俺北枝花,则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谁似咱!”
唱毕最后一句,梦醒戏亦完。台下观众还在回味这一出游园惊梦之时,台上尚阿连早已回到后台。
一旁的丫鬟递上毛巾,边说“这已经是第十日了,这聂将军天天过来,还看这同一场戏。”
尚阿连用毛巾捂着脸没有出声,心跳却是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她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她唱完戏下台,在走道里碰见聂小远的事。
“但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姑娘的杜丽娘情肠百转,扣人心弦,当真是绝佳。”
她微笑着用袖口掩了掩嘴角,小声道:“公子谬赞了。”
这聂小远便是最近城中的大红人,年纪轻轻战功赫赫不说,前段时间更是直接升为将军,又有一副俊朗的容貌,不知道已经成了京城里多少未嫁少女的梦中情人。
这之中也不乏官宦军阀之家的小姐们,但这上门说媒的人,无一不被婉言谢绝。
“人家官老爷一个,爱什么时候来听什么戏,哪轮得着你管了。”尚阿连把毛巾扔给丫鬟,独自回房不提。
(五)
第二天早上,尚阿连惯例早起练声,突然停下问旁边浇花的小丫鬟:“你说,他今天还会不会来?”
“谁啊?”丫鬟忙着松土浇水,一时却是没反应过来。
“聂将军。”
“你昨天不是还说这些事情轮不到我管吗……”丫鬟嘴里不停嘀咕着,突然却是拔高了声音,“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小声一点,一惊一乍的。”尚阿连淡淡瞥了丫鬟一眼,脸上却是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羞。
尚阿连走回廊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对丫鬟说:“你去给老爷报一声,说我这几天身子不适,就不上了。”
“啊……?”丫鬟仍站在原地,看来是还没反应过来。
“我只想唱给他一个人听。”
“都说戏子无情,可我却偏偏喜欢他。”
(六)
尚阿连再一次见到聂小远,是三天后的事情了。戏台散场后,她又在回廊上碰见了他,在她想好怎么开口之前,却是聂小远先说了话。
“听班主说姑娘已有十天不上台了,姑娘牡丹亭唱得如此之好,这又是为何?”
她隔着丝绢拉住了聂小远的手腕,“公子若是觉得好听,我可天天唱给你听。”
聂小远眉心微微一动,却是手上用力推开了她的手,“姑娘怕是多心了。姑娘倾城之音,聂某怎会不知。再者,我也不过是一个看戏的人罢了。”
她双手怔在半空,久久没有动作,眼角却是划下了一行清泪。
她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聂小远,而聂小远在说完那句话之后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七)
第二天,这十天不上台的尚阿连终是穿上戏服开了嗓,照旧获得了满堂喝彩。
可当她往台侧那个座位看去时,却是空无一人。
她从来没有觉得,黄粱一梦的牡丹亭,是那么的催人心肝。
(八)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
白雪皑皑,戏院庭中独有一人盛装华服,哀婉吟唱。
这戏院,她终是一生都没能出去,也可能说是因为她的心,早死碎如齑粉,早已失去了走出这院子的力量。
她没能知道聂小远之后的故事,她只知道又是半年后,战火纷飞,军阀割据。他或许上了战场,也或许下了牢狱。
又是很多年之后,这戏院中又多了一座新坟,葬着一个痴心的人。
(九)
“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请。”
唱戏的人假正经,听戏的人最无情。
浮生一梦,不过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