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冤家》
上一次这么频繁地见到他,还是没上学的时候。少眠,多梦,在我睡得迷迷糊糊地时候出门,清早和第一缕阳光一起踏进屋子,带来还散发着泥土味道的新鲜蔬果,和永远吃不完的早点。
她总是埋怨他,买那么多,吃不了都坏了。
他总是答应,似是听进去了,第二天又两手满满地回来。
我坐在马扎上,举着根果子吃得满嘴油光,看着这段剧情日复一日地上演,觉得他们总有斗不完的嘴。
她屋子收拾个不停,要吵;
他饭做得多了,要吵;
她毛衣织个没完,要吵;
他总捣鼓那几盆花草,要吵;
她不愿意活动,要吵
他总出门喝酒,要吵
……
最后的结局永远是不欢而散,一人一屋去干自己手底下那点活,等到了饭点儿,他会说“吃饭啦”,然后我们又坐到了一张桌子上。
家里的饭都是他做,手艺很好,和外面饭店做的没什么两样。每每来人串门,他都自己下厨,从早晨忙活到晚上,弄出满满一桌子菜,总让人误会是从哪个饭店叫的外卖。
“您不白忙活,倍儿香。”
他摆摆手,呡一口小酒,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但她总是能挑出来他做的菜里哪儿有毛病,这个油大啦那个盐放多了,颇有种美食节目里那些不专业知名美食家的挑剔劲儿。他就安静听着,把剩下的饭菜拿过来吃,难得不还嘴。
倒是我这个总围着他看他做饭的小粉丝,常常为他打抱不平,私底下觉得她说的不对,胃口也不大吃饭还嘴刁。
“你不知道,她做饭比我好吃。”他总是这样回答。
我是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要维护她,却又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她吵架。
“别缝了,坐多长时间了,你那颈椎有毛病你不知道啊。”
“你别管,好久没给孩子做衣服了。”
她说他这是当领导的职业病,什么事都要管。
懵懵懂懂的,我点点头,却又觉得她说的好像不完全对。
后来我上了学,很久没有再见面。
再后来,她进了医院。
很严重的病,要做手术。亲戚朋友都来帮忙,他又开始疯狂抽烟,陪人一顿一顿地喝酒,每天跨过半个市区送上亲手做的饭菜。她也变了,在病痛的折磨下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饭吃得更少。
“你少抽烟,这一过来一股味儿,酒也少喝,你那血压那么高自己还不注意。听见没?”
“哎呀行了行了别嘚嘚了。”
唯一不变的是,他们还是吵个不停。
术后出院,我去过几次家里,印象很深的就是桌子上满满的药。她术后虚弱走路困难,有什么事都要喊他;他耳背,常常听不到。
于是他们又要吵架。
她跟我抱怨,说他这两年耳朵越来越不好了,说话声音还特别大,越来越固执。
他跟我说,她脾气越来越大,胆儿还小,把他“拴”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
我只是笑,嗯啊这是地表示理解。
再再后来,她又进了医院。
她连睁开眼都觉得很累,吃了吐吐了吃,每天挂不完的点滴,床前离不开人,他就顶着白头发熬一个又一个大夜;她大小便不能自理,却坚持只跟他讲,他就了然地把其他人都送走;她总说自己能行有事叫他,让他睡一会儿,他从来不听,说我怕又听不到。
她没气力吵了,叹了口气算是抗议。
他说,你睡吧,我看着你睡。
然后这一睡,就再也没醒过来。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坐在她常坐的那个躺椅上,眼睛红红的,看见我只念叨着可惜。
“她还没看见你上大学。”
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家,总是喝酒,喝多了就哭,哭过了睡,还说梦话。梦里不知道有什么,我只是路过他房间的时候经常听他突然会回应什么人的话,说着些该吃药了别干活之类的云云。
我愣在原地,觉得心脏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被揉碎了,胸口漏了一个大洞,不知道哪里来的西北风呼呼地穿过。
我突然就懂了很多事情。
“几十年了,人啊,哪儿那么容易忘了。”
他如是说。
我突然觉得她是会做菜的,不是山珍海味,是暖暖乎乎热气腾腾的“生活”,他一吃就吃了大半辈子。别人觉得不好的,他也如数家珍。
至于她自己,大概就是他永远戒不掉的烟酒。
高堂喜字红盖头,一个头磕下去的是冤家,也是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