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你不这样,你总是挺开心的。可是现在呢,你还在闷闷不乐吗?我从来没有不信任你,你完全不必为此自责啦,那是没出息的人才干的事。你就不该称之为此了,你的可爱足够称为伟大。
她讲完合上嘴巴,伸出右手,黑暗中一个手指头都见不着。
我看不清你的脸了,只有你至高无上灵魂光辉闪闪发亮。鲸鱼一定是要游到更深的海底去,我们没法子在那呼吸,那里是大片大片的汪洋。再等一等吧,我们早晚要逃出去,找个好时候,我点把火这头蠢家伙呛死。
讲话节奏欢快得很,眯眯眼歪头笑出来,绿色头发在空中划一个漂亮的弧。前人说吃嗟来之食被称为没教养,跟她的小孩子模样兴许只差了句不给糖就捣蛋。快乐脸色将近了,坏情绪高呼野百合也有春天,压抑在迷人笑颜下的双手不明缘由地瑟缩着,与脸部欢愉截然不同的恐惧感迫使它们被握成拳。
我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可以称为寸步难行了。地面上,这里都是滑溜溜的液体,鲸鱼的胃是小型海洋,胃酸会把我们消化掉吗?别怕,我永远保护你。
她向对面挪了挪身子,旁边的女孩子屈膝坐着,一缕金发搭在她肩上,她俩靠的挺近,彼此肩膀抵着肩膀。感觉到手上沾了滑腻液体,本足以让爱干净的孩子生出难过情绪了,然她压根儿没在意这些,把手搭在膝盖上,歪过脸看见一张放大的漂亮面孔。
你真好看,我真喜欢你,这话我无数次说过了,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的睫毛像打旋儿的松树叶子,金发像小太阳——而你,你也的确是我的小太阳呀。
她用手握住咫尺距离,好像握住冰块。热量被抽离的瞬间,她感到某些枝干的崩塌。然而她对此只字不提。
比较来的形容最贴切,你体温可谓低的惊人,我的寒冷就不算什么了。常人吃不消的,你都做得到。热传递连接我们,我成了个渺小载体。绝对争取跟你的距离更紧一些,百分之十的重心支撑在你的肩膀上,爱意却是百分之百。现在我的唇齿间落下一个冰凉的吻,因此它们阅历足够,死也瞑目了。镜音铃的嘴唇像花瓣一样呀,舌头是会吐泡泡的红尾巴小鲤鱼,接吻过的人该是相爱了吗?那我一生只爱一个人啦!这点与你不同。
她于是长久地没再讲话,寒冷气流割断狭窄空间。内心世界没日没夜歇斯底里,分针已然走过一格。
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说那些谎呢?多荒唐呀。那时候你的鼻子变得老长,灵魂与这世上好些罪人重合,好像是你让蛇吃了禁果,是你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而你呢——你本身呢,宁愿讲出那些谎话也不能承认显而易见事实吗?匹诺曹的荒唐话把爱他的老先生困到鲸鱼肚子里,这是对忠贞不渝爱情的回报吗?我也不晓得了。
这时候她站起身来,感到皮肤干裂,像用尖刀在脸上割开一道口子。她的一腔热血被浇灭,心脏难以控制跳跃脉搏,变得麻木不仁了。
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把爱意投给镜音连呢。我如此爱你,以至于我的一切都愿意给你,你也一定该是爱我的对吧!这便是我唯一要求的了!
而被金发笼罩的女孩子却始终一言不发。
镜音连不配拥有你的爱,世间万物都不配拥有!没人可以玷污你,我的镜音铃,我的王!他是虚无载体,灵魂无法承载爱意之重,肉体斑驳成缥缈碎片,死亡赐予他解脱!
包裹她俩的咫尺宇宙回响磅礴雨声。
他的死与你无关呀!你何必为此惧怕我呢,我所做一切源于我爱你。前人讲: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对你爱的力量足够毁灭七神,七级浮屠化为百日蜉蝣,心甘情愿包揽万象。你的爱意呢?我们如此讲来该是同类吧!
类比世界成为混乱战场,她晃着脑袋,清浅绿色交织成参天大树,有如她冗杂在小身板里的万千情绪。
神说要有光,你漂亮的黄头发就冒出光亮来。智者创造美丽迷人的修饰词,你赋予它们无可比拟含义。先前我见着大太阳,都想到你独一无二生命,你的生命。
柔软声音戛然而止,她感到力量枯竭处的迫近,内心枝丫目中无人地叫嚣,某种情绪达到饱和,析出两行眼泪来。她恐惧于生命二字,生死将她与美好生活分离,生命如此这般地欺骗了自己,与普希金的长诗背道而驰。
终了她跌坐在地,奋不顾身燃起火把,不灭火焰与地上液体接触的瞬间,蹿起的火苗映红她湿漉漉的笑脸。
是时候了,我们逃吧。她想。
镜音铃呀,我真喜欢你,这回兴许是最后一次了吧。
隔天有人在郊外发现两具瘦弱尸体,环绕她们的只剩下满目疮痍的斑驳木屋,仿佛被酸雨腐蚀的简陋大理石雕像。
屈膝坐立的一具似乎死掉很久了,大火保留完整的她,死亡宛如新生。
紧紧抱住她的另一具背对着彼时巨大火焰,肩胛骨化为干巴巴的灰烬,口腔里尽是寄生尸体的垂死细菌。人们讲沾了这些家伙的孩子该是脸部发麻,极其难忍了,但是没人思考那是怎么来的,意外失火四个字囊括了万千生命枝节。
木屋门外的油桶与地板上的油渍冒出难闻气味,已经没人在意这些了。
——镜音铃呐,原来一直说谎的匹诺曹是我才对呀。
——逃吧,我们逃出鲸鱼肚子,逃出我庸俗绝望生命吧。
这是升华前传递给宇宙的最后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