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蓉和林是在人潮涌动的车站认识的。 

　　蓉寂寞的站在人群中，一条纯白的棉布裙子在微风中轻轻的晃动，像一朵盛放在泛着波澜的池塘里中的白莲，孤独而无助。 

　　脚下那大大的行李包与蓉略显稚气的脸不很相称。 

　　林站在不远处，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蓉。沉思片刻，他慢慢的走到蓉的面前，需要帮助吗？他说。 

　　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用那种漫不经心的，但很凌厉的目光。好的，她说。她喜欢他的下颌，线条柔和而简练，像池塘中泛起的微波。 

　　蓉随在林身后走进车站。她发现他有一个耐看的侧影。萧条而落寂，似乎隐藏着不尽的秘密。蓉想起，故乡小镇上那些深闭着朱漆大门的破落庭院，那里面也长着不尽的故事，散发着远年的气息，陈旧而腐朽。 

　　寂寞而单调的暮色里飞舞着漫天落叶。蓉总是在喧嚣中想起一些零碎的童年记忆。那些像生长在黄色沙漠里的植物的记忆，顽固而坚强，总是挥之不去，在她无奈和失措的时候把她带进忧伤里。 

　　故乡小镇的风总是在秋季里刮得很空灵，风中有盘旋的落叶。蓉想，而这里，只刮一些不分方向的风，让城市里脚步匆匆的行人渐渐模糊了对飘逝的忧伤的感觉。 

　　你喜欢沉思？林转过头来说。他似乎洞穿了蓉的想法，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带着那种好奇的意味。 

　　是吗？蓉懒懒的反问了一句，用一种不置可否的语调应对着林的好奇。 

　　林不在说话，只是专心的帮蓉拎着行李。蓉慢慢的跟在林的后面，从容的欣赏着林的背影。萧条而落寂，它在蓉的记忆里一再出现过。蓉开始慢慢的回忆。 

　　小镇外，有一片寂静的山林，浓密而倔强的生长着。蓉关于童年的一部分记忆是属于那里的。 

　　以前的小镇上有一个人喜欢在清晨中醒来时便听到鸟鸣，于是他便买了一大片山地，很用心的栽了许多树，后来，就成了这片山林，蓉记得父亲这样平静的对她说。 

　　平静挺立的白杨和枝繁叶茂的橡树最多，其间夹杂着叶子尖密的柏树。 

　　蓉不喜欢听鸟鸣，尽管她知道那是很悦耳的。她只是在冷寂的秋季和父亲到山林里来，她喜欢听落叶的声音，听枯黄的或凄红的落叶的呻吟，无奈而苍白。蓉觉得，那才是凄美的诗意，像黑暗的夜空里匆匆划过的流星，在与时间妥协后，离去时低调的姿态，很悠然的样子中隐藏着不落泪的哭泣。 

　　蓉踩着落叶，有时会想想那个栽树的人，他该是怎样的寂寞，需要用一山林的鸟语去安慰自己清晨的忧伤。当他用踏实而安详的步子走过这片山林时，他会听到落叶的声音吗？他知道自己其实只是一片凄凉的落叶吗？ 

　　可我不也是一片忧伤的落叶吗？蓉想。 

　　蓉和父亲一起在那里散步的时候，父亲在前面慢慢的走着，在苍茫而低沉的暮色里，他的背影，萧条而落寂。蓉知道自己喜欢落叶，但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的背影里没有落叶，那应该是秋季的。蓉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对此，她总是难以理解。 

　　放这里，可以吗？林说，他用那种懒洋洋的语调打断蓉的回忆。 

　　谢谢，不过你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词。蓉看见了林皱起的眉头。斜斜的，像挑起的一丝水纹，清亮的，带着一点无奈和调皮。蓉接着说，你真的很有特点。她也不知道是对他的态度而言，还是那斜斜的眉头。 

　　我喜欢帮两种女孩，一种漂亮的，一种寂寞的，而你则是寂寞的漂亮女孩。林淡淡的笑了笑，转身离去。留给蓉一个背影，萧条而落寂。

二  

　　车窗外，一片平原漫漫的铺展开去，一座青山在远方淡淡的阳光下，明朗而安静。 

　　蓉坐在车窗下，用忧郁的目光盯着那座青山，那里会有落叶的声音吗？ 

　　故乡小镇上，有许多深闭着朱漆大门的破落庭院。一座一座的，散发着远年的陈旧气息。蓉在其中的一个里面长大。除了偶尔在秋季去山林，每天，蓉就是在那朱漆大门后面走来走去，寂寞而单调。 

　　院子里有一株很大的梧桐树。静默而惆怅的长在蓉卧室的外面。夏季，它用繁繁密密的树枝把卧室的窗口遮住，秋季，便让枯叶落满蓉向外张望的目光里。 

　　卧室里光线暗淡，寂静中有一份沉郁的压抑。 

　　蓉喜欢在那一片树阴下静静的坐在床头。 

　　下雨的时候，她便爬在窗台上，看从树叶间漏下来的细雨，听雨滴答在梧桐叶上的声音。绵密而响亮，像自己的心跳上开出的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花，永远在喧嚣中鼓动着忧郁。她这时便会想起山林里枯黄的或凄红的落叶的呻吟。一片一片，无奈而惆怅的飘落。这时，一片难以言语的忧伤便把蓉溶进去，无声无息。 

　　父亲总在离蓉的卧室不远的书房里看书。书是那种很古典的线装本，薄薄的，摸上去很柔，有的书页上泛着淡淡的暗黄色，弥散着一丝陈旧的气息。 

　　偶尔，特别忧伤的时候，蓉便会沿着黑黑的过道，跑到父亲的书房里。 

　　坐在书桌旁的凳子上，静静的看父亲读书。父亲的下颌，线条柔和而简练。像蓝天尽头柔和的轮廓，给蓉的孤寂忧伤的心情带来一丝明朗的安慰。父亲看书累了，便微微抬起头，望着窗外的渐渐深沉的暮色或者淡淡的斜阳。目光温和而平静。收回目光，父亲便匆匆的看蓉一眼，又低头读起书来。父亲似乎从来没有长久的注视过蓉。每次瞥一眼，便将匆匆的将目光移到别的地方。年幼的蓉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她并不在乎。她很喜欢父亲看书的样子。明丽的光线下，父亲略现消瘦的侧影像蒙上一层淡黄色的光晕，安静而祥和。 

　　喏，寂寞的漂亮女孩在想什么呢？蓉听到有人轻轻的在她的耳朵边说。 

　　蓉抬起头，发现，林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嘴角仍挂着那丝淡淡的微笑。 

　　你没有权利知道，蓉想用冷冰冰的话语回绝林的好奇心。你怎么会在我的旁边，蓉淡淡的问，掩瞒住自己的好奇。 

　　涉过千山万水，有缘我们便聚在一起，林油滑的说，嘴角淡淡的微笑换成了不怀好意，你不觉得我们特有缘吗？他继续油滑的说。 

　　你去那里？蓉撇过话题。她不喜欢和一个不熟悉的人谈论缘分的问题。可在心里，她是很在乎和乐意听到这个词的。在那被梧桐树阴覆盖的卧室里，在雨滴答着叶子的时候，她想，缘分应该是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上面每一片叶子都守侯着与雨滴的相遇，等待着丝丝的湿润。在守侯与等待中，叶子，寂寞而无奈。而她是枝头最干枯的那一枚。等不到雨露便在秋风里飘零。蓉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落叶的声音了。 

　　你去那里？我去那里？林收敛起笑意，一本正经的说，我追逐着缘分，脚步匆匆而疲惫。也许你不喜欢这种诗意的表达，但这是我最深层的忧伤。无奈而悲凉，像荒原上奔跑的狼，四处寻觅，四处漂泊。林静静的诉说着，锐利的目光开始变得忧伤，像一抹深蓝色的波涛，掩藏着对生活不尽的沧桑感和人生无奈的感叹。 

　　喏，蓉的反应很散漫，可她明白自己已不在漫不经心，她渐渐被眼前这位男孩吸引。一双锐利或忧郁的目光，线条柔和而简练的下颌。像在梦里经常出现的那样。

五 

　　秋日里，枯叶一片片从蓉卧室的窗前飘过，划出一道道弧线，美丽而虚无。 

　　蓉静静的斜坐在床上，左手支着床，一头乌黑的长发从头顶流淌到腰间静然而止，一双忧郁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像一朵黑边的郁金香，压抑而安详。 

　　林坐在离蓉不远的一把破旧的老藤椅上。神色平静的看着蓉，可林明白他的平静中洋溢着的是怎样的紧张和热烈的期盼。他等待着蓉的抉择，等待着蓉从这所沉寂而黑色的大屋里走出。 

　　蓉伸出右手，轻轻的把长发向消瘦的肩后拢了拢。 

　　林，你自己走吧。蓉说，平静的语调里有一丝无声的冷酷。 

　　为什么？林站起来，一脸的痛苦和茫然失措。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凄婉而惨烈。你不要这样，从这里走出去吧，和我一起。林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不想放弃忧伤。蓉的语调不再平静，似乎隐藏着不尽的痛苦和无奈。 

　　林怔了片刻，说，我追逐着缘分，脚步匆匆而疲惫。我为你停住了漂泊的步伐，发愿带你走出忧伤，可你依然要我去继续流浪，为什么？ 

　　你有你的流浪，我有我的忧伤，这样不好吗？蓉流着泪说。也许我们就是两枚飘落的枯叶，在空中偶尔的相遇，擦亮了对方的深掩的寂寞，最终还是要在轻风里，说声再见，然后飘向自己渐渐腐烂的地方，林，你自己走吧。 

　　蓉站起来，慢慢的从卧室里走了出去。林静静的看着蓉的背影，他发现，她的背影像一朵盛开暗室中的玫瑰，萧条而落寂。也许容纳她的本来就是这所萧寂的院落，我是不是做错了，林痛苦的低声说着。 

　　蓉走出阴沉的卧室，走出朱漆大门的破落庭院，向那一片山林走去。她有太多的事要想，有太多的泪要流。远处的云朵在沉寂的暮色里轻轻的漂浮着，忧郁而安详。 

　　蓉寂寞的走着。她流着泪读着一首诗。 

　　知道秋天 山涧的溪水 

　　终会流进冬季 

　　知道暮晚 天边的浮云 

　　终会走向低迷 

　　知道曾经的青春 

　　会在忧郁中老去 

　　知道曾经的爱情 

　　会在等待中走远 

　　蓉走着，黑色的身影印在光洁的青石板上，斜长斜长。她想起了童年邻家那个男孩。 

　　蓉总是一个人寂寞的在那所破旧的院子散步，看着飘飞的落叶。 

　　一天，她躲在幽暗的墙角默默的流着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非常的忧伤。一种失落和寂寞深深的压在她的心头，像纠缠着树枝的藤条，难以排遣。 

　　小妹妹，你不要哭好了，我和一起玩吧。从墙那边传来清脆的童音。蓉收住泪，从墙的裂缝间望过去，一个清瘦的男孩爬在墙那边正向这边望。 

　　你是谁啊？蓉好奇的问，她很少见到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孩。 

　　我叫阿季，住你家隔壁。那小孩闪着亮亮的眼睛，对蓉一字一字慢慢的说。 

　　我叫蓉，你真的可以和我一起玩吗？蓉不放心的问。 

　　我说话很算数的。阿季说，脸上露出认真而坚决的神情。 

　　蓉记得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过的都很快乐，因为她有一个好朋友叫阿季，每天都会隔着墙壁陪她说话，陪他一起玩。蓉不在去看那飘落的枯叶，不在躲在墙角落泪。 

　　一次， 她轻轻的对阿季说，你会照顾我一生吗？ 

　　我会的，阿季说，脸上还是那认真而坚决的神情。 

　　蓉感觉自己得到了一生的幸福，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快乐的笑了。 

　　直到后来，阿季再也不出现了。那段日子，蓉像疯了一样，在院子里不停的走来走去， 她期望着那个男孩的出现，可他再也没有和蓉聊过天，和蓉一起玩过。 

　　蓉后来终于知道，阿季就在那一年死了。一个承诺给她一生幸福的男孩死了。

六 

　　蓉走着，黑色的身影印在光洁的青石板上，斜长斜长。蓉忍不住想问自己，你还有幸福的权利吗？那个男孩带给了蓉不尽的忧伤。 

　　知道曾经的青春 

　　会在忧郁中老去 

　　知道曾经的爱情 

　　会在等待中走远 

　　蓉轻轻的读着，泪流满面。蓉没有去山林，她已觉得没有必要再去那里了。 

　　满山的黄叶飘落在我的心房，有谁会去清扫呢？ 蓉的心底里突然冒出了林的影子。那一双锐利或忧郁的目光，线条柔和而简练的下颌，那萧条而落寂的背影。 

　　蓉突然想对林说，你会照顾我一生吗？ 

　　蓉回到了深闭着朱漆大门的破落庭院，那阴沉的卧室。 

　　窗台上一张小纸条在风中轻轻的飘着，像蓉的心情一样，寂寞而惆怅。 

　　蓉，我走了。也许我错了，你本就是一朵盛开暗室中的玫瑰，容纳你的是这所萧寂而忧伤的院落。我想把你从这里带走，从忧伤中带走，可我发现我做不到。 

　　我就要坐下午的火车离开这里。我还会在来吗？ 

　　蓉盯最后那张纸条，淡淡的笔痕里，林留下了多少无奈，最后的那充满疑问的句子里，林留下了多少犹豫。蓉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车在寂静而沉默的暮色里，向远方驰去，渐渐的留下一个单调而模糊的轮廓。 

　　蓉站在暮色里。身影孤单而寂寞。她来晚了一步。林已坐着火车远去。蓉突然想大哭一场，她轻轻的说，林，你为什么不等我。 

　　谁说我没有等你呢？林不知道什么时候静静的站在了蓉的面前。 

　　你没有走，蓉可以感受到自己语调中的惊喜。 

　　我还没有把你从忧伤中带出来，我怎么肯走呢。林的脸挂着淡淡的笑意。 

　　蓉笑了，林也笑了。他们的笑声刺破了寂静而沉默的暮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