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年前的昨天，巴黎每一处街垒的废墟上都开出了一朵花。它们红得夺目，像是那个早晨每个坚守理想的人迸出的鲜血。风不时拂过，花瓣和花叶的每次轻微的抖动都是智慧的颤动；每次簌簌声，都是智慧在呢喃。这些花朵渐渐随风散去，或者说暂时消散，因为它们在这里悄悄播撒下了它们奇特而美丽的种子。它们在地下沉睡，一旦沾上思想的雨露，便立刻生根发芽。于是，在1832年死去的人，在1848年重生。

一
它记得那双曾极其温柔地抚摸过它的手。
一切都刚刚开始的时候，它先感觉到了那双手。它被轻轻地从纺纱机上取下来，极其庄重地放在染料桶里。眼前这个老婆婆注视它的眼神，正如母亲注视自己的孩子一样。她的举止像是在给孩子洗礼——这样的洗礼不需要钟声。老婆婆的目光里有一切。
非常突然地，它被这双手创造后，就被搁置在一旁。
裁缝店的生意并不好。油光发亮的脑门子和浓厚的香水味几乎只是从门前一掠而过，有时还扔下嫌恶的一瞥，让人实在回味无穷。而那些鸡胸驼背、骨瘦如柴的人，有时会踏进店门，嗫嚅着问掌柜某块布的价钱。得到回答后，往往揉搓着口袋，或挑走几块最廉价的布，或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
久而久之，它学会了思考。她把它创造成这样，是否就是一个错误呢？它身上，是一种红到极致的红色。她赋予了它这样的热情，但谁去理睬这样的热情呢？人们看到它，总是会露出非常奇怪的神色——或是惊讶，或是恐惧，或是轻蔑，总之，是它在老婆婆的眼里永远找不到的那些神色。甚至到后来，有一个人一眼瞅到它，立刻就嚷了起来：“啊，红党！”它那时想说的话，被几个月后一个叫巴奥雷的年轻人精辟地概括了：“还是把恐红症留给长角的动物吧，公民。”他的背心同样红得热烈。
它被遗弃在一个酒馆的二楼阳台上。它再也没看见过那双手。

二
窗台上可以俯瞰整条尚弗里街，视野极其开阔。它静静地待在那里。
最近过路行人的口中有一个词的出现频率高得吓人：共和。它听他们说，路易·菲利普就要垮台了，要起义了，人们要自由了。
孤寂让它此刻几乎对什么都抱有仇恨。共和？他发出一声没人能听到的嗤笑。即使这条街上的人共和，一块红布也不能共和。即使所有曾衣衫褴褛地缩在墙角的人都有了居所，即使所有饥寒交迫的孩子都衣食无忧，它，一块红布的生活能有一丝一毫的改观吗？不能！他们怎么可能把事情考虑得如此细致周到？于是，它又开始怀念不知多少年前的那双手。
这时候，一些青年出现了。
他们似乎特别喜欢这个偏僻的小酒馆。他们在这里谈哲学，谈文学，谈历史，谈宗教。他们有信仰，在这里描绘理想，描绘明天。
共和，民主，进步，所有的这些凑到一起，便成了他们最终的举动：革命。
它的脑子被他们交织的思维冲击得一片混乱。但它也隐隐领会到了什么。这种感觉随着他们一次次讨论的进行愈发明显。它渐渐擦亮了眼睛，看清了他们眼中的光。房间里的光线很暗。他们每一句振奋人心的话所碰撞出来的火花显得格外耀眼，格外炽热。这样的光和热足以使所有人的心受到震撼。它心里那一片长期封冻着的区域复苏了。
它又接受了一次洗礼——这样的洗礼不需要钟声。年轻人的目光里有一切。
这颗心也察觉到了，接下来的这次起义中，在座的每个人都将负有无比神圣的使命。小酒馆的门和窗再也遮拦不住他们耀眼的光。他们将要照亮这充满疾病、腐败、贫困的巴黎。
不过它对其中有一个人的厌恶始终没能消散。他在这群光彩夺目的年轻人中，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他这些朋友们紧紧握着的是信仰，是热情，而他唯一抓住不放的只有酒瓶。他丑不忍睹，却格外想在朋友面前证明自己有多讨人喜欢。这样的人，本该在他这些出色的朋友的影响下向他们靠近，但他的远见只是使他酒后的疯言疯语更加千奇百怪、更令人难以忍受。他就像畸形丑陋的藤蔓，死皮赖脸地攀附在这棵枝繁叶茂、欣欣向荣的巨树上。
他总以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每个女人，这倒也罢了。他还拿这种眼神看着这群年轻人中的一个。这尤其恶心。不过这个“受害者”长得的确有几分女性特征。他可以说是这些人中的领袖之一。他皮肤白皙，有一头金色的长发。他十分具备领袖该有的气质。他意志坚定，眼中经常闪烁着沉思之光。他对过去的动荡了如指掌，似乎也能预见到未来的动荡。他有热情，光芒万丈，但同时也具备其他年轻人没有的镇定和远见。这个年轻人愿意为朋友们承担苦难和风险，而这苦难在真正的战斗开始之前就来了——这就是那个家伙温柔的目光。他的眼睛和向日葵一样朝着最耀眼、最灼热、最圣洁的一道光亮转，自己却与这道光背道而驰。这个人的心肠倒不坏，它又想。也许他不是一个坏人。这大概是唯一一个他与他的朋友的共同点。

三
他们开始行动了。这是1832年6月5日。喊声飞越几条街传进它的耳朵。
街垒在酒馆楼下拔地而起。这时候已经临近黄昏。一层奇异的光覆盖在七零八落的街石上。这些构成街垒的石头和木头残骸似乎正屏住呼吸注视街口。暴风雨来之前，总是寂静得令人悚然。
街垒里面的人也鸦雀无声。一阵风吹开了对面楼上的一扇窗，发出一连串凄厉的吱呀声。
远处，沉闷的的脚步声像乌云一样压过来。街垒笼上了一层阴霾。
“谁？”
一阵寂静。
“法兰西革命！”金发年轻人答道。
他的声音像是引爆了一桶火药。尚弗里街的半空顿时被火光淹没。他再也看不清下面发生什么了。满世界只剩子弹发射的声音。零落的弹片时不时弹进酒馆的窗子里，一阵喧闹后，所有人低头装子弹，然后又是枪声大作。
它隐隐看到一个穿着红背心的年轻人因为保护一个孩子而倒在警察的刺刀下。是巴奥雷，他在酒馆里的笑声使它永生难忘——那笑声凝聚着最无遮掩的快乐。
夜幕降临。街垒在危急关头被救下了。此刻它昏头昏脑，不知道那些起义者情况如何。
他们在街垒后面的一个角落坐下。街垒得救了，但他们还是沉浸在极度的失落和伤感中。所有人寂静无声。巴奥雷牺牲，马伯夫大爷中弹身亡，热安·普鲁韦被捕，他们在几分钟前听到了他高呼“法兰西万岁！未来万岁！”和一阵枪声。
金发的年轻人巡视完毕。他的话使空地更加静得令人背后冒起一阵凉气。原本情绪高涨的援军现在没有一点动静。巴黎三分之一的军队会来镇压这里，而没有一个团会来支援。
它感到惊愕。昨天，他们还在它身后的房间里筹划未来、歌唱明天，人们纷纷响应他们的号召。他们太年轻了，生活的门对他们微微敞开缝隙，缝隙里透出他们祈盼的世界。他们怀揣着才干和信念，站在道旁的高地上，对他们眼前的道路矫首遐观。这条道路上承载了太多的希望。这时他们的天真，不是孩子的天真。他们清楚地看到了道路上的每一处险恶，但他们不以为然。他们几乎不是向着太阳，而是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太阳。
但是，明天不会来。明天像此刻背信弃义的援军和民众，将他们抛弃在身后。
在他们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他们的脑海中闪过了多少回忆？这回忆中有酒和歌、情人和挚友，有每一个意义非凡的小故事。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故事，注定随着故事主人公的坠入黑暗而消逝，再没人能够知道，也再没人意欲探寻。最后会有一阵风，扬起所有精心构建的世界崩塌毁灭后遗留的尘埃，带它们飘到各个角落。它们甚至成为了引爆下一场革命的火花，但无论如何，再没有人会关心这一粒尘埃到底来自哪里。他们的确会发光，但这样的光不是太阳的光，而是镁条的光，在顷刻的夺目后灰飞烟灭，湮没于1832年的黑暗。
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世界遗忘是极其可怕的。而他们在为法兰西人民投入战斗之前，肯定也曾因为这个想法突然闯入脑袋而不由自主地减慢熔铸子弹头的动作，有些人还是第一次感觉自己头上环绕着阴霾。但他们犹豫的时间只是或短或长，最后都无一例外地继续重复这个动作，并且更加坚定、更加决绝。谁能说这样奋战后的烟消云散没有意义呢？世人或许认为他们从未存在，但他们真的存在过，并且曾夺目得催人泪下。永恒的是友谊，是青春，是他们在高举红旗时喊出的每一个词。这就是他们的一切。他们将在多年后的街垒里重生。他们并不能断言那座街垒将会在什么时候拔地而起，但每个人都从未质疑过它的存在。
于是他们不后悔了。他们相信，在这个世界再也没有黑暗的时候，他们又会被铭记。原先雄心勃勃地想在未来闪烁的异彩，此刻在每个人的眼中闪烁。
当它回过神来，人们正在为一句话而热烈鼓掌欢呼。
“让后人雄起以代替我们，直到世界重获新生。”

四
该来的总归会来。
半夜，云似乎是想浇灭这悲壮的气氛，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它显然是手忙脚乱了，因为雨淋湿了街垒里的火药。这却让街垒里的孩子们下定了决心。
破晓，街垒里秩序井然。
一门大炮向街垒进行了几次射击，却只摧毁了街垒的一小部分，
被巴奥雷保护过的孩子竟然出现在了街垒外面。它觉得，这个孩子一直像一个精灵一般在浓稠的严肃和悲壮之中窜来蹦去，似乎什么也没察觉到，但实际上比任何人都敏锐地知道街垒的局势。他听到他们说弹药不够，便毫不犹豫地爬到街垒外横七竖八的尸体旁去捡弹药盒。令人尤为惊讶的是，他竟然一边在一排黑森森的枪口下匍匐前进，一边还时不时站起来唱歌。
所有人都没来得及阻止，孩子便倒下了。这个孩子像是某个神祇派来守护街垒的。当它听到街垒中的人的意愿后，便将天使召了回来。
街垒又被硝烟埋没，这回还有炮火。他看见公白飞、若李、弗伊、博须埃、古费拉克相继倒下。子弹射出的那一刻，一切曾笼罩着他们的诗意和光华都渐渐飘散，消失在六月干燥炙热的空气中。一切都在壮烈地崩塌。这个他们曾经费尽心血构筑的世界从容不迫地毁灭。
还剩下几个？这个时候，它还能做什么呢？如果它会走动，它会替刚才在它面前饮弹而亡的起义者挡下致命的一枪；如果它会哭，它会与对面那间房里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一起落泪，听她讲这二十多年来关于他的每一个故事；如果它会说话，它会轻声安慰垂死的伤者，告诉他，他将沐浴着自由，在上帝的花园里重生。
但它不能。由始至终，它只是呆呆地趴在窗口，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美丽的幻梦一个一个破碎。它永远挪不了一寸，掉不出一滴泪，吐不出一个字。
突然，他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抓了起来，
是金发青年的手。他全身沾满鲜血，却没有受一点伤。刚才，他与其他起义者用最后的力量守住这座酒楼的二层。
空气极其浑浊，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正午的阳光透过这扇窗子，房间里飘飞的灰尘颗粒可见。几米开外的楼梯口，十二管枪口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全部对准了这个青年。他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这时候，那个丑不忍睹的家伙出现了。他错过了街垒的枪炮而一直与他的“海德堡的大酒桶”在梦中遨游。当他看到金发青年后，又现出了那种令人作呕的神情。而它不再感到恶心了。金发青年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绿色的藤蔓慢慢走到红色的天使旁边，两人双手相扣。灵性的光芒此刻在他的眼中闪耀。他选择死亡，这在它看来，使他变得极其神圣。有生以来，它第一次开始崇敬这个人。
金发青年冷漠地注视着这十二个枪口，突然将它举过头顶。
风很大，它在窗口迎风招展。它的一角拂过青年金色的发丝，拭去他的一点血丝，垂在一侧，又重新飘起。
在这一刻，它明白了它一生的价值。它突然知道了那双手为何会将它带到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以及它这些年来在遥遥无期的孤寂中守候着的是什么。它再也不是一个被挤在货架角落却依然竭力想引起注意的商品。它的红，灼热如同6月6日早晨初升的朝阳，夺目如同科林斯酒馆里所有相继离去的人们迸出的鲜血。它的红，在几年前还是死了的红，是凝结了、冰封了的红，而现在，这团红像火焰或者岩浆一样融化、迸溅、四处飘飞。它红到了极致，将所有的热情都浮现在这一刻，只为了在这一刻飘扬，哪怕之后就会永远静止、永远冰冷。
它无法听到任何声音了。一个中士模样的人下达了命令。
它又看了一眼金发青年。他的脸上有难以言喻的高傲。
十二个枪口火光一闪，它坠入黑暗。

天哪捕获文触！您写的东西简直太美了，难以言表的美丽……我超级喜欢这种哀而不伤的感觉！赞美您！

向您献上科西嘉岛带着海盐味儿的玫瑰。

天哪您写得好棒！特喜欢这种文风！

番茄公民好棒好棒的ww其实一直非常想写类似的文儿却没有啥耐心xxx（这就是为啥我只会写死不正经的ABC校园AU）唉，街垒又多了一枚好公民😊开心

点个（迟到的）赞hhhhhh这个角度选得真的很有意思，虽然是第三人称但比一般的第三人称看起来亲切很多～喜欢这样的脑洞w

bravo!

街垒日那天本来还写了一篇碎碎念但一直没时间发上来。。等咱考试考完补课补完再说吧x

现在才看到但是您的文风实在太美了qwq特别诗性

写的好美啊楼主！文笔真好！！但私以为“让后人雄起以代替我们”有点出戏……或许用“我们自有后来人把自由之光洒向这片土地”好一点？别的都超级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