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宋天涯，是一名剑客。
我爹娘死于边疆，师傅从死人堆里捡出了我，于是我从八岁开始习剑，立志要做能斩尽马贼的大侠。但我终究没能成为大侠，我只是一名剑客，命薄的剑客。
因为我死在了十六这年，堪堪是我习剑的第八年。

已是隆冬了，风肆意地刮过山腰，小屋被雪覆了顶。窗边坐着个翘胡子老头，一边拿手捻着胡子，一边往窗外招呼：“天涯——”
一个半大少年背着把快与他齐高的重剑卷着风跑进小屋，也没歇口气，便仰头看着老头说道：“师傅，你叫我？”
“你又上哪儿去了？天冷了莫要再乱跑了，小心让这山里的豺狼叼了去。”老头瞪着一线天似的眼，颇有几分吓唬人的意味。
少年抹了一把跑出来的汗，把重剑卸了，笑着说：“方才去山洞里练剑啦，师傅我都多大了，总拿这套说辞吓唬我，这地方连只雀也没有，更别说豺狼了。”
云山在沂水的北面，山顶常年落着雪，山上仅有这么一户人家。宋天涯尚在襁褓时便被老头捡回来，在云山一住就是十年。山上没有别的活物，只院里的梅花开了又败，一到这个时节连老头也格外备懒，宋天涯倒是练剑练得勤。

老头把桌上扣的四个碗翻开，除了两碗饭，就是一碗炒的看不出具体是什么菜的菜叶，还有一大碗熬得浓白的鱼汤。
天涯坐下来捧起碗扒了口饭，这才感觉五脏庙里缓了过来。“师傅你的厨艺怎么还这样啊，这菜跟煤堆里掏出来似的。”天涯敲着碗沿，“你瞅瞅，牛牛都不吃。”牛牛是山下展大夫养的狗。
老头把眼一瞪，勉勉强强掀开一条小缝，“兔崽子还敢嫌，吃你的。”
天涯不吱声了，手疾眼快地往自己碗里倒了半碗汤，泡着米饭吃。没一会儿就吃个底干净，打个饱嗝溜溜达达把碗拿去洗了。

“光阴缱绻，眉目已殊——容难辨。”天涯搓着沫哼哼唧唧的，在自己的歌声里十分沉醉，完全不知道老头站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天涯一个“林中飞鸟不得眠”的“眠”还没出口，转身让老头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师傅你杵这儿做什么，吓死我了。”
“你年纪也大了，我也没什么好再教你的了，过两日你便下山去吧，出去走走，回来顺便给我带壶沉梦，山海居的烤鸭也并一只。”老头揣着手慢腾腾地数着，“再去蜀中替我看看我师妹，有事你就传书，反正我也不一定看。”
天涯盼着独自下山好久了，一听老头松口，兴冲冲就要去收拾包袱，差点让门槛绊得跌跤。老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背着手去林子里晃悠了。

这是他来云山的第九年了，四岁时的光景他已记不清了，只是偶尔在夜里还会被血肉横飞的梦魇住。师傅把他抱回来，把他这病弱的身子骨好生将养了四年才肯教他使剑。
院里的梅花还开得很好，羞怯地藏在枝头的雪里，沂水也都冻成了冰，这儿静得仿佛一座空山。一切都和他初来云山时并无二致，他却从冬日裹成团的小病秧子变成了身形纤长的少年。
天涯想了想竟觉得有些不舍，他不是没下过山，但他从未想到这么快他就可以闯荡江湖去了。江湖——他从说书人嘴里听到过无数次的词，那些充满刀光剑影的荡气回肠的故事使他无比向往，迫不及待地想成为茫茫江湖中的一员。
“我走了，那个又烦人做饭又难吃的老头怎么办呢？”
路过的寒风把天涯的喃喃声轻轻地带走了，他站在崖边往下看，山下的小屋零零散散，有的已经升起了炊烟，天涯的心里头一回出现了难以名状的悲情。

宋天涯走的那日，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未化的细雪上。老头没有来送行，只悄悄往他那单薄的包袱里塞了些银两和一个护身符。宋天涯知道师傅这是怕伤情，也不带犹豫地背起包袱下了山。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山脚下，回头望了望那座同样孤零零的小木屋，一声不响地启程了。
不得不说，一个人的旅程是很乏味的，天涯一开始觉得很难捱，毕竟师傅是个话唠，没有人陪他说话了他还觉得有点冷清了。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赶路的辛苦和寂寞。

在抠抠搜搜吃完干粮以后，宋天涯终于到了距离蜀中只有两日脚程的乌县，他决定在这儿住上一晚，好好地洗个澡吃顿饱饭。于是他直接走进了最近的那家客栈，客栈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很冷清，也没有伙计的样子，胜在看着还挺干净。
“掌柜的，还有房吗？”
“一两银子一日，上楼左转尽头那间，退结房钱。”掌柜窝在柜台后边，只抬头看他一眼，往簿子上添了几笔。
“可还有饭菜？劳烦送一些到房内，另外要桶热水。”
“一会儿送，上去吧。”掌柜从抽屉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宋天涯。
天涯摸摸鼻子，接过钥匙便往上走。楼梯该修修了，他想，只好更小心地落脚，就怕一个不注意塌了。

好梦，林卓。

上楼以后他才发现其实这个客栈也并不是真的很冷清，房几乎是住满的，就是好像都是些不与别人打交道的江湖人，能隐约看到些拉的变形的影子。他刚好和隔壁出来的住客打了一个照面，那是一个很瘦削的中年人，面相很凶，走路好像还有点跛。宋天涯也觉得盯着人看有些冒犯，挠挠头转身就进屋了。
屋里没有多余的装饰摆件，只有床和桌椅，天涯在床上坐了一下，感觉还挺软。这时掌柜也把热水送上来了，他整理了一下包袱，脱了衣裳就坐在浴桶里满足地舒了口气。
还没等他泡够一刻钟，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吓得宋天涯一个激灵，把衣裳匆匆穿上。
过道里站了不少人，估计整个二楼的住客都出来了，宋天涯耳边嗡嗡的，扒着人堆的外围也看不见什么，只好问身边的一个老头发生了什么。
老头茫然地看着他，抖着说了一句：“死人了。”

死人了。
宋天涯懵了，死亡这件事离他已经很远了，这一瞬间马扬起的沙、人们惊恐的哭喊声又一股脑地回到了他的脑袋里。他觉得腿肚子都开始发抖了。
老头看他年龄不大，以为他吓坏了，安抚似的碰了碰他的胳膊。等宋天涯找回魂的时候，人们已经散开点了，附近巡城的官兵也赶到了。
“最先发现尸体的人是谁？”开口的是那个领头的护城卫。
“是我。”一个穿着水色提花裙的女子应了声，想来宋天涯听到的那声尖叫就是她发出来的。那女子好像已经缓了过来，自己扶着手臂回想了一下经过。
“大约是酉时，天还刚擦黑，我从房里出来想下楼看看厨房还有没有吃的，那时过道里没有人，但我感觉鞋底好像沾了什么，低头一看，是血，很多血……从那间房里流出来。门是虚掩的，我推开了，就看到那个人躺在那里已经没气了，我吓坏了，就叫了一下，后来大家都出来了。”
“你发现他的时候，他是什么状态？”
“仰面躺着，眼睁着……看着横梁……肚子破了个口子，肠子掉出来了，血流了一地。”女子回忆到这儿不禁打了个哆嗦，有几个人已经背过身想吐了。
护城卫又问了几句，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只好派人去请衙门的人来看看，一部分人看着尸体，一部分人问其他的住客有没有更多的线索。
宋天涯这时候也看到了那个尸体的脸，他骇得狠吸了一口气。
竟是他隔壁那个跛足的中年人。

约莫是这地方很久没有出过这样丧心病狂的命案了，衙门的人来得很快，连知县都急匆匆地赶来了，还穿错了一只鞋。
知县倒好像不知道穿错了似的，边客客气气地和护城卫询问，边拿个册子细致地往上记。绕是仵作也被这个场景震了一把，好歹多年经验在，往脸上蒙块布巾就开始四处捣鼓。

住客们被领到楼下大堂询问，有的开始小声议论，有的则毫不吭声地坐着，仿佛事不关己。宋天涯扫了一圈，发现那个穿水色提花裙的姑娘就坐在靠楼梯近的那一桌，看起来已经缓过来了。他也不认识别人，想了想坐在了那位姑娘的侧边。不多时衙役便问到这桌，宋天涯看到的也不多，三两句就结束了问询。轮到姑娘的时候才多说了两句，调查的时候可能要找她，问了一下姓名籍贯，是否还住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