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
他们在大声惊呼着,而我却不自觉。
他们说着“啊——毒蛇!”
我睁大着眼,四处望去,但哪里有毒蛇的影子。直到我感到浑身都束着难受,才发现,原来我就是那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
我的四肢与躯干融为了一体,皮肤上覆满着墨绿的鳞片。我张嘴,那对令他们惶恐的獠牙里注满了致命的液体。
他们在尖叫着。
那张张总是在辱骂着我,诋毁着我的嘴里,漫出了刺人的高音。他们总是在说着,我是条害人的毒蛇,并因此用石块砸我,用火钳灼伤我的肌肤。
呵,不知在他们用浸盐的长鞭抽打我的脸时,又是否会感到现时的恐惧呢?
我终于,终于在他们无声的诅咒与有声的欺辱下,成为了那条毒蛇。
究竟是他们的罪恶唤来了魔鬼,还是我灵魂的懦弱令我被黑夜笼罩?
我无法思考——我的眼前皆为旋转重影的图案,我的脑被灌满了水银般沉重。此时,我正在一条阴暗狭隘的隧道里行进着,在这唯一的路口通引处,在这唯一的我所能容身的潮湿之所,我能触到的只有青苔;我所能到达的彼岸,燃着不灭的焰火,存着无尽的哀伤。
我缓缓地,缓缓地爬上了那总是喜欢啐我口水家伙的小腿。我能感受到,我的肌肉里充满着尚待爆发的力量。我能让他尝尝胸腔被勒紧,压碎,肺泡里盈满血沫的滋味。
我的心脏正在被烈火灼烤着。
我扭曲着,灵魂正在发出嚎叫。
大滴大滴的汗液顺着他的肌理流下,我享受着,腹部细密的鳞甲与那饱和的盐液摩擦,一点一点,沿着那纵横的肌理爬上。我分叉的舌尖触到了他凸起的喉头,这是我笨拙的模仿。我读取着此刻我爬虫的脑中须臾所想,原始的兽性一点一点地撕扯着我尚且存余的理性。
我肆意玩弄着这具倒地的躯体,我的尾尖轻扫过他的胸口。
我的倒三角式的头颅触到了他的唇,他的鼻梁。
他的下巴上满是胡渣,眼角旁的皱纹深陷,他全身覆着被烈日涂抹的黝黑肤色。
他也是人世间沧桑的浮雕啊,他也同我一起收割那金黄的麦穗,看守成片的羊群。在那昏暗的小屋里,厚实的黄土涂抹的墙壁围驻,那墙高过了我所眺望过的远山。在那山峦下,刚出生小羔羊总是战栗着立起,皱皱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未被舔舐掉的胎层——它的眼,那双初睁的眸子,旁的还凝结着自母体带出的血块,那澄澈的晶体透露着最原始的情感,恐惧,敬畏,随后却又转化为了随遇而安的清明。
我如针般的竖瞳里映出的这双眼,这双眼也是如此。他在恐惧,但我不知他是否在忏悔,我也不知他的灵魂是否已在那暗无天日的小屋里流尽了最后的泪水,我只知道,他也同我一般,吸尽了自己的血与泪。我们的骨里一样空荡——每一根骨里的髓汁都被主人吮吸殆尽,头脑中都被填塞进了无尽的愚昧与奴性。
我不知,我是否有理由憎恶他了。
我与他同饮了一渠之水,我与他皆为牢囚。这座主人“赐予”的泥屋,未开过窗户,由和水的黄泥涂抹的墙壁四伫,透不进一丝光亮。
我不知,我是否该反抗了。
因为我没有能力摧毁掉那已经发酵成型的罪恶,于黑暗里盛开的鲜花悄然扎根于灵魂,我无法让肉身的腐朽牵连精神。过去的伤痕不会消失,此刻我恶劣的行径确然会让我感到快乐,会打破我一直以来心灵的封尘。但,我不确定,我不确定我在我余下的些许岁月里我是否会一直为我此刻颚门开合之下感到痛苦。
突然间,我感到茫然。指引我前行的仇恨之火,似乎在摇曳不定。
它就要熄灭了。
我不该注视他的眸子——那双纯净的晶体是他人性的射映。
我从未如此直接地思索过对与错的定义,我也未知善与恶的交集。我恍然明了些许,在这具蛇身中,我通过兽瞳望见了他纯粹的恐惧。
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他只是具恶毒的浆汁灌注的载体,是只会带来伤害的无感者。我从未想过他是否会在我所不知的地方蜷缩着哭泣,他与我一样,只不过他深陷泥潭被拖拽着近乎窒息,他伸出手来抓住我,那被生存驱使的妄念令他在我的身上抓出了道道红痕。
我,我并无立场咒骂一个为生而战的人。
我不知是谁在我的脑中低语,我也不知是谁平抚了我的内心。我无法,无法反抗我生而得来的意志,那在告诉我屈服,告诉我服从才能维持我受难之时的宁静。
“我与他们不一样。”这是在无数个夜晚,我啐出渗血的沫星时,支持着我尚且苟活于世的低语。
我不会为了赢得报复的快感而将灵魂出卖于恶魔,那样毫无益处。
如果我以他因痛苦狰狞的面色为乐,那么我就相当于抛弃了过去,尚且在舔舐伤口为生的自己。
是啊,是啊。
不要嘲讽我的懦弱,我只是在遵循着我的心。
我并不仅仅只是在受着苦难——我是他们恶意的接收者,我为我能不被那漆黑沾染而自豪。
我只是那个不懂得反抗的本杰明,那个胆小鬼,那个在他们眼中可悲的奴隶。
他们需要我。
但并不需要这条毒蛇。
地上干涸的血色五芒星已然暗淡,一片洁白的羽毛飘下。
我褪尽了鳞片,我拔掉了我的獠牙。
我看见他双腿打颤着站起,摇了摇脑袋走出了这个马厩。
我持续匍匐着,向着已被晨曦划破的夜幕,向着那颗闪烁的启明星。
我,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