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场旅行不了了之,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收拾房子时,从一本五三里找到了两张完好却已泛黄的机票。
原来我出院时你就预订好了去意大利的机票,但为什么你从没和我提过?是因为身体过快的衰弱速度出乎你的意料了吗?
我实在难以想象最后那几个月你是如何的煎熬,没有任何资料记载过被封印在体内的魔物反噬是怎样痛苦,我只知道你经常被折磨得整宿不能安眠。要不是那天半夜突然降温我想去给你加床被子,却意外在门外听见了你刻意压低的呻吟声,你是不是还打算用受不了我睡觉磨牙的借口骗我分房睡一辈子?
世物通灵而成精,心生怨气而成魔,本来就是科技无法解释的超自然事物,所以没有任何医疗技术能治愈你,所有诊断书都只是千篇一律地写着全身器官衰竭。
你很快就厌烦了那些繁琐的体检,拉住我说算了,我抓着你消瘦的肩膀冲你吼什么叫算了?说好了一辈子,我不放弃你就别想逃,你要是敢食言信不信黄泉地府我也能追过去!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狰狞,连你都愣了片刻,然后叹口气把我搂过去,我听见你轻声骂了我句二货。
你看,记忆力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咱们的对话的每一个字,但每次回想起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天晓得你开始咳血的时候我有多绝望。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特别坚强的人,甚至搂着你拍着你的背给你顺气时都止不住会想,假如你真的好不了了,假如你熬不下去的那天真的来了,我就拿把长刀从心脏把咱俩捅个对穿。不论生死阴阳,我都没法看你孤单。你有我,你不会再是孤家寡人。
我本以为我们为了传承那种力量而背负起这样操/蛋的宿命已经够可怜了,任凭老天再怎么不长眼也不会更难为我们了吧。
但事实证明,它可能真他/妈/的瞎。
我应该没记错,你走的那年,才三十二岁吧,还那么年轻。难道真的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说这话没有轻薄你的意思,你是我一个人的美人,也是我一个人的英雄。无儿无女也罢,颠沛半生也罢,我从不后悔二十一岁那年遇到了你。
人都说情深不寿,但我不信。我用了二十一年遇见你,再用七年爱你,然后用余生怀念你,这样是不是也能算是一辈子?
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了,我现在情绪不太稳定,手腕上的体检环一直在闪。这玩意智能,等它闪红灯了,就会有救护车把我拉到附近的医院就诊,挺方便的。
科技发达的今天,似乎连冒险家这个行业都不需要什么经验能力之谈了,几年前我还能跑得动跳得动的时候,亲眼见一群小年轻端着高端装备动动手指就撂翻了一窝鸡脖人,而我甚至连枪都还没掏出来。
我不知道如果是惯用冷兵器的你,面对那一幕时会做何感想,但是那一刻我感觉到一种深切的悲哀,传承千年的力量似乎不再适应时代的需要,我们这些老家伙,仿佛都该进博物馆了。
说起博物馆,今天上午那个不知道是姓牛还是刘的收藏家又上门来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次了,还是想收购我现在正趴着写字的大案。我当然没答应,这可是你雕了好几个月送我的,更何况那人神态飘忽,眼神闪烁,黄花梨质地深沉凝重,给了那种浅薄之人怕是迟早要被糟蹋了。
只能说你手艺实在太好。宝贝人人都想拥有,那么一座快有半吨重的明制大案,结构考究,木榫穿插,无钉无胶,半世纪了依旧敦厚结实,色泽通润。我没有后代,周遭可信的人这些年也都走得七七八八,就请了评估专家估价,签了捐赠协议书,等我闭眼了,这座案就归省博物馆了,也算是图个善终。
家里这些年大大小小装修过几次,只有这张案我一直没动过,还放在主卧朝阳的那扇窗下,有时我午睡刚醒来还迷糊的时候,仿佛还能看见你倚在案前翻书,手边晾着两盏热气腾腾的香茗。
你回头时,还是年轻的模样。
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会消失在阳光里,留我一个老头愣上半下午。
抱歉神荼,其实这些年我已经习惯孤独麻木悲伤了,只是有时还是会止不住想你。
说起来最近越来越爱做梦了,有时候只是看书看累了小憩一会儿也会做梦,梦里看见的都是你。这应该也算是我老了的一个证据吧。所幸我“夜深忽梦少年事”时,还没有到“唯梦闲人不梦君”的悲伤地步。
有时我会梦到你踏着黑暗迎面走来,突然伸手把我推到一边,然后抽出惊蛰大杀四方撂翻我身后一堆伏尸;
有时又会梦到我周围是滚滚岩浆,只有你拼命抓着我的手不让我掉下去,等我爬上来后你就脸色苍白地一头栽进我怀里;
有时还会梦到你坐在窗下弹钢琴,我就盘腿坐在窗台上,看夜雨把窗外的灯光糊得像弄脏了的油画,一任点滴到天明……
一幕幕都是我穷尽余生追忆的片段,但到了梦的最后你都会消失,我睁开眼时空荡荡的屋子里谁都不在,只有我花白鬓下的枕头微微湿润。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但又能怎么样呢,恨只恨当年的我完全不懂得何谓“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