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下午，上了年纪的阿达西们会坐在一起聊聊新买的石头，你经过的时候他们并不招揽生意，而那些石头看起来也像是真正的“石头”。
吉雅乡有个傻子，每次见到我都冲我乐呵呵地要烟抽，旁边的阿达西说抽烟胡大要生气啦，吓唬着他要把他扔到桥下的河沟里，他害怕地哇哇大哭，转脸又嘿嘿地笑了，看到那张黝黑且布满褶子的脸上绽出的笑容，我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真心地笑过了，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认真地哭，如果失去了哭与笑的能力，谁才是真正的傻子呢？傻子在这乡下喝着泥巴水开心度日，而我得偿所愿淘来了一块又一块美玉，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想到这里，连日来寻玉的疲惫与压力烟消云散，只觉身心自在。

闲坐吉雅，乐得清静。但是在偏僻的乡下，还是要提高安全意识，当阿达西们迅速向一处聚拢的时候，尽量别凑上去围观，因为你搞不清是一次恶性群体事件，还是仅仅因为石头发生了口角，吉雅乡的出警速度堪称全国之首，在人群聚集两分钟之后，防暴警察就飞驰而来，盘问几句，还真是为了石头……

吉雅乡盛产皮色料，皮色在维语里面读作“恰盘”，一个贴切的名字——皮色料确实需要恰当盘玩，你看图上这位阿达西，盘多了假“恰盘”，连手都染了色。假皮子在这里并不是什么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东西，阿达西们对二上的东西也毫不介意，因为大把的汉族玉商就好这口儿，原因嘛你懂得。这个行业的最大问题就是“买的不懂，卖的不诚”，每年有数以十万计的二上皮、烧皮料被充作真皮真色卖给消费者，假皮子能提供给玉商巨大的利润空间，在这样的利益驱使下，皮色造假才会生生不息，造假技术也日益精进。

常有造势者危言耸听“籽料要枯竭了赶紧买吧！”，也有不少玉友问我：“和田还能挖出东西吗？”答案是肯定的，吉雅乡以东的广阔料场，每年有成吨的籽料原石从这里挖掘出来，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几年乃至十几年，籽玉资源还会有，但是产量和品质注定大不如前。在大规模机械化挖掘籽玉的今天，玉龙河一年的开采量已经是过去数个朝代的总和，杀鸡取卵式的无尽索取让古老的河床千疮百孔，淘了一遍又一遍的砂石堆也再难出现精品——不是石头少了，而是好石头少了。
一座山的未知需要多少次地攀，一条河的衰老历经多少次地翻。

在上文我讲述过，籽玉的价格是受市场供需作用形成的，在它出河的那一刻并没有定价，而是人为地赋予了价格，随后每一次的转手都有着自己的成本，金钱相叠，居高不下。也有的玉友问我：“如果我自己去玉龙河挖玉不就没有成本了吗？”先不论现在私自挖掘的合法性，也不谈单枪匹马能挖出有价值石头的概率，只是看一看料场上日夜轰鸣的挖掘机和检玉流水线，想一想这背后所耗费的巨额资金，就不难明白：石头本没有贵贱，而挖石头需要成本。

和田籽玉的产业链说起来庞大，但好石头的圈子其实是很小的，也许今天下午你刚刚在吉雅看过，第二天就摆在了大桥巴扎上，没几日你会在苏州偶遇它，转眼间，就又出现在某个微商的朋友圈里。
微商，是互联网催化行业扁平化发展的产物，玉石的网络销售为玉友们提供了选择的多样性和交易的便利性，但也存在着假货充斥、货不对版、售后无望等弊端，君可见朋友圈里每日五六十条的刷屏信息，还有那些低至三两千的红皮白肉？这真的是玉雕行业的未来出路吗？卖图微商做着无需成本毫无风险的生意，可怕的是在交易过程中，他们根本没有见过自己所卖的玉石，也无从了解品质优劣，只顾夸夸而谈，他们信奉着“不管真假，挣钱才是王道”的歪理，源源不断地将真假未知的玉石倒腾往全国各地。
说个真实的例子，某初中文化的家庭妇女，从某地农村来苏州专职做微商，靠卖图加价大半年挣了一百多万，遂招兵买马成立了自己的微商工作室，微商们不参与买料切料，不了解设计加工，甚至不具备多少专业常识，只是机械地加粉、拍图、刷屏、报价、发货，售出的俄料、烧皮料和机雕产品数不胜数。在行业调整时期，这样的卖图党有利于去库存并消化低档产品，然而和田玉的交易并不单纯的是买与卖，还有专业知识的交流、国玉文化的传播、玉雕工艺的品鉴，最重要的是对于精品玉器不可或缺的实地体验。
在整个行业真正成熟有序之前，做微商总要比做实体来钱快，卖烧皮料也总比做真皮籽料挣得多，虽然“互联网+”来势汹汹，但和田玉这个传统的行业最终会正本清源，回归实体。在这里，向那些在行业调整期依然坚守籽料，坚持做实体的同仁们，致敬。

思索一个产业的明天，这课题过于宏大，而我也只是在吉雅闲坐时心有戚戚。晚上十点，新疆的太阳才逐渐西沉，卖石头的阿达西和要烟抽的傻子都回了家，吉雅乡的夕阳很美，宁静的村庄旁边，砂石料厂仍在不停作业。

花如解语应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我们感慨蝉蛹黑暗中苟活只为一朝冲天的隐忍坚强，我们歌颂毛竹向下扎根只为蓄力成长的厚积薄发，而你可曾想过，你手中的籽玉却是在地底沉默了亿万年的大地舍利，人类在籽玉过往的沧桑面前，是年轻的不能再年轻的后辈，人类在籽玉未来的恒久面前，又是短暂的不能再短暂的一瞬。商业时代，机械轰鸣，料场的挖掘机让上古时期蛰伏于此的美石重见天日，就此打断了它们多年的长眠，无论种族与年龄，也无论优劣与贵贱，面对手上这穿越洪荒有缘得见的石头，我们都应心怀感激，审玉之美，存石之陋，要知道，我们只能拥有它数十年的时光，当我们老去，手中的籽玉还将持续流传，并依旧温润而泽，依旧华光内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