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若我能知晓后事,当年我就算是拼死也不会去忘川。
我赶回京城时,恰逢黄昏。借着夜色,我捏了个仙诀就往东宫飞, 刚进宫门,忽想意识到自己的灰头土脸,便又折去了长渊的处所。
师兄被我甩在了半路,以是这里只有几个扫地的小丫鬟。
我无声无息地拣了宫人的衣服穿上,又拐到无人的小荷塘边仔细着洗了脸,这才又捏了仙诀隐去了东宫。
我爬上长青殿的宫墙,清俊无双的男人彼时正坐在梨树下拭剑。那棵小梨树长大了,他也长大了。脸上稚气褪去,显得更加清俊沉稳,周遭的孤傲也是难散。可哪怕只是远远看他一眼,那相隔十年的心动还是会回来。
“谁?”他郎喝一声,目光直直向我射来。
我吓了一跳,从宫墙上栽了下去,疼得呲牙咧嘴,却见一双黑底缎面靴停在了眼前。
流年不利啊。
我强扯出微笑,抬头看到了那双幽深的眸子,牵情便在心上乱跳个不停。若有若无的暧昧蓦然笼罩。
“你是何人?”清冷疏离的声音像一柄剑,直接破碎了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温情。令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是何人?煜暮,你真敢啊,真的敢忘了我。
那些自恃情深的心思溃不成军。一向痛斥流泪的我竟觉泪水打转。我有些僵硬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故作庄重道:“小女子苏潇潇,一时摸错了宫殿,望殿下恕罪。”
一大滴泪珠顺着鼻梁滑进了嘴里,是苦的。
煜暮沉默片刻才道:“原来是你。长渊可一同回来了?”
“请殿下去问圣上。”我说得很大声才压住了哽咽,而后头也不回得飞离了东宫。
失神落魄的我跌跌撞撞地回了丞相府,娘喜出望外,忙吩咐下人为我接风洗尘。
我却倒在娘怀里哭的一发不可收拾。
师傅说的对,十年过去了,都会变。
可十年过去了,最悲哀的事不是你不爱我,而是我还爱你。
丞相府的丫鬟婆子最爱嚼舌根,恨不得把这十年来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抖落给我听。我耐心地从繁琐的八卦里捕捉到有关他的事。
“小姐,自从你离开后,皇上就给太子择了右将军之女容越为妃,待他加冠便成亲。太子对那个倾国倾城的容小姐可温情得很,那段时间还带她去庙里祈福了呢,”丫头碧莲掩着嘴笑,随即又叹了口气道,“可惜那右将军不识好歹,三年前起兵谋反,结果被满门抄斩。殿下在紫宸殿跪了一天,才让容越流放边疆,免了性命之忧,听说今年底就能回京。不过奴婢看来,哪怕她沦为庶民,殿下也是会娶她的。”
“是么。”我虚笑着掩饰内心的凄惨无力。原来他爱上别人了。
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
隔日,丞相上奏皇上,求嫁女于煜暮。皇帝准了,他却宁死不遵,当朝抗旨,圣上以容越为威胁,才逼他让步,娶我为侧妃。
不料,大婚前夜,向来从容淡定的煜暮竟夜闯相府,提着剑将我挟到了墙角。
浓浓夜色中,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了他的眉目,心不自觉地乱跳。当年的情愫恍然若现。
他说,苏潇潇,别逼我恨你。
我却笑,恨又如何,至少你不会忘了我。
他周身一冷,将剑生生插进了墙里,而后,转身离去。
我费心思拔出了那把剑,当夜抱着入睡,抚着冰冷的剑身,就仿若抚着煜暮的脸,仿佛看到当年少年的笑。
次日吉时,我身着凤冠霞帔,坐着大红花轿嫁进了东宫。
他当日却身着一身玄袍,冷冷看了我一眼,像那晚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早有防备,却还是心痛。
七
如今想来,不愧是情劫。果然教人生死不能。
我飞身上了房顶,就着清风仰头猛灌了一口清殇。果然是好酒,能让人忘了心痛。一坛喝完,觉出些醉意,我揉了揉脑袋,在清风中悠悠站起身。可还未待我站稳,就见冷光一闪,一柄银锻凤绣剑直刺我面门。
躲闪不能,只得伸手握住了剑刃,痛意袭来,殷红的血珠染红了剑身。我却只淡淡看着那女人。
天下间,喜着红衣之绝色,我只识得一人。
容越。
三年的边疆苦难未曾将她的傲气磨去,想必是有赖于煜暮滴水不漏的庇护。想来也是,他那般心思缜密之人,是断断不会任由边疆的恶戾之气浊染了他心爱的女子。
我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绝世佳人,却见容越冷冷一笑,猛地从我掌心抽回剑,一言不发地斜眼剜了我一眼,然则一剑刺破了自己的手臂,惊呼着从房顶上坠落下去。
我一惊,下意识去拉她,却只扯掉了一块红色的衣角,同血混合在一起的,是极为艳丽的颜色。
痛的有些麻木了,但我还是闻出了他身上特有的味道。
时间分毫不差,容越被煜暮飞身抱在了怀里。
我惊叹她能将时间掐得如此准,确实是煜暮说的“心思纯良”的女子,无需言语便将我置于此等境界,当真是厉害的很。
“殿下。”容越哭着软在他怀里,用带着哭腔、任谁听了都疼惜的声音唤着他,那一蹙一泣一哽咽,真真是我见犹怜。
煜暮抱着她,抬头看向我。
夜色太深,我看不清他的目光,但定是极为厌恶的罢。他早已认定了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如今又出手伤了他的骨中骨血中血,想必是一剑封喉都不解恨。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做任何解释,只看着他抱着她离去。
任由血滴落地成花。
手上的伤口我没处理,只冷笑着看血凝结成痂。风大了,梨花簌簌落到我的肩头。昏暗中,有人扔了一瓶药给我,撩起眼皮看去,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此刻不想理会他,倚着树干瞥过脸。
“容越自三年前就心性失常,今日之事得罪了。”他的话里饱含歉意,却听得我发冷,不管如何,他都是护她的,不是么?
男子在静穆中转身离去。我轻飘飘说道:“如果可以,我不想爱你。”
“我知道。”
月色清冷,泪珠蜿蜒进了衣领。独坐一夜,飘落的繁花凉成了霜。
八
容越回京的消息在京中传遍,百姓称道他们爱情的同时,开始可怜我的自作自受。
容越,春风得意,日子很是滋润。我不悲不妒,重新过起了隐居般的生活。
不曾想,时年夏,庆国来犯,姜国文帝年暮,亲征不得,便让煜暮率三军前往边疆。
大军启程那日,我素衣白裳,独自登上城楼,看着恢宏的大军饮酒为盟。三军之前,那个男人银甲铮铮,英气飞扬。越发拨动我的心弦。牵情觉出了离别意,狠狠噬着我的心血。
我感不到痛,只是固执地看那个身影渐行渐远,只想最后,望他一眼。
风渐大,大军浩浩荡荡去了之后,人也陆陆续续的走了,城墙上,娉娉婷婷走来了一袭红衫的女子,眼角生媚,身段窈窕。
这是容越回京后我第二次见到她。
那女子偏了头向我看来,柔媚的笑融着恨意。我与她并无前仇,不懂她何以这般恨我。
“苏侧妃,”容越柔声娇笑道,“本来煜暮是无需亲去边疆的,只是为了去寻治疗我心疾的仙草,这才冒着生命危险亲征,他这般在乎我,你不难过吗?”
我淡淡转身,不甚在意,缓缓走下城楼,清声道:“本妃以为你如何了得,不想,却是这等寻常货色。”
“那也总好过你一辈子都得不来他高看一眼。”身后的女子咬牙切齿,抽出剑就向我刺来。我却只顾走自己的路。一步,两步。容越应声倒下。她忘了我是忘川神女,忘了我有的是仙法。
我施咒将容越一起带去了长渊的府邸,这次,是为了他和她。
太虚的医术向来高绝,我自那晚看见容越,便知晓她三年前不是心伤,而是所中催心蛊,如今,不过油尽灯枯,活不过一月。
要救她,别无他法,只能,以心换心。
浩大尘世,只有我能救她。
他们都以为我是因嫉妒而拒不见人,其实我只是在说服我自己,说服自己放手。
长渊医术超绝,恰巧今日十五,牵情安眠,天时地利人和,我是该命绝。
可师兄听了当即否决,十几年的情谊,他断不会让我送死。
我笃定地看着他,挑眉笑道:“师兄,我这情劫是过不去了,你就行行好,放我早早走完这一世。大不了十八年后,老子还是个纨绔。”
他看着我笑颜如花,挣扎片刻,无奈点了点头,道:“我会让仙姑来带走你的……尸身。”
我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坐下猛灌了一口酒。
“你这又是作何?”长渊皱眉看着我。
我慵懒笑道:“都说忙里偷得半日闲,容我再享这半日光景罢。”
九
姜国史记载了那场一月大破庆军的神来之战,举国欢庆。
太子煜暮却带着传说中的仙草,骑着快马,像那个女子一样赶了几天几夜,狼狈不堪地回了京城。
没有人知道,他速战速决只是因为一个女子。只因为他感觉不到那个女子的心绪,只因为牵情断了。
他心乱如麻,急匆匆回了东宫。却不曾想,那女人已失踪月余,而容越的心疾也已然痊愈。
他慌了,疯了一般去找她,却看见长渊冰冷的脸。
他说,你还想要她怎样?
他第一次感觉泪水上涌,他不想怎样,只想看她好好的而已。
仙书记载:牵情既断,施蛊者身死。
苏潇潇,身死。
九
世人都道他对容越情深,只有他知,他爱的,从来都是那个女子,从他第一次见她起,他就喜欢上了她。
他是天定皇者,所以不能像长渊那样肆意潇洒,他肩负的是皇室百余年的尊严,所以他从小就要学很多东西,从小就要心怀天下,从小就要担负责任。
可他也只是个孩子啊。他也会厌倦,会难过,会孤独,直到遇见她。
他没有说过,买糖葫芦那次不是他第一次见她。他初逢她,是在长渊的殿里。他静静坐在楼阁之上,看那号称纨绔的女子气冲冲地闯进殿里。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不娇媚,不妖艳,清秀中闪烁着灵动,只一眼,他便沉沦。
他那时不知何为喜欢,只是觉得那女子的眉眼悄悄刻到了他心上。
那几个月有她相伴的日子,是他最珍贵的记忆。所以他向父皇说了他的心愿,他想以后娶她为妻。
不想皇帝勃然大怒,那日他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星宿君者,仙者的血脉,都是五百年前那个心怀天下的男人前去太虚,用自己,以及后代的情缘换来的,所以姜国代代出明君伟帝,却无一逃的了情劫。所以父皇不许他有情爱。他懂,若他爱她,父皇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好好待在他身边。
所以,那日她回京,来东宫寻他,他心花怒放,却冷着脸伤她。
她逼她娶他,他欢喜,大婚前便等不及去见她,却瞥见了暗处的暗卫,只得冷冷转身。
他与她大婚,他离开,却在深夜悄悄望着她宿醉。
那日容越伤她,他忍不住去看她,他心疼,可不能揽她入怀。
因他知道,但凡他表露心迹,他就要失去她。
所以他将心思藏在心里。
以至于他爱她至深,她却不知。
至于容越,是他为了保护潇潇施的障眼法,不曾想,容越因此家破人亡。
他愧疚,就护她三年,将他接入东宫仔细照料着,想等治好了她的心疾就送她走,让她安享一世荣华,未曾想,因他的愧疚,因他的容忍,竟害得他心爱的女子失了心。这层层的伪装,也变得毫无意义。
原本他想,等他还清了欠容越的,等他做了皇帝,就用一生来弥补她,将欠她的爱都还给她。
原本他想,给她酿一辈子的清殇,和她生很多很多孩子。
原本他想,带她去看看他们的江山如画,告诉她天下亦不及她一人之重。
原本他想,能与她白头到老,携手同行。
可那该是多狠心的女子,弃他两次,留他一人独自承担所有的以后。
没有人知道,姜国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为何在那不受宠的侧妃的院落里哭得这般悲怆。
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也曾爱她十年,想她十年,念她十年。
十
时年秋,太子登基,号作萧帝。
姜国人皆知,这位盛世明君有个嗜好,就是喜在每月十五坐在城楼上吹箫。
曲曰:长相思。
我坐在寒川的仙山上,听那跨越千山万水的靡靡之音。
我已失了心。
所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