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昔日路经长街，偶闻说书声，神驻一时竟难移步。择一张桌小坐，取清茶一盏自饮，不觉间似已经一载春秋。斯人信步离去，留言曰勿寻。奈何余音常绕耳，茶凉一瞬，恍若隔世，梦醒方知皆不如初。心中万千绪似汹涌波涛，久难平息，如若不留言以记，恐文思稍纵即逝。是夜，临檐听雨，灯影窗上摇曳。伏案欲书，奈何言语支离破碎，苦笑之余，整合成册，君读罢，权且一笑。
旧忆尘封，今番重拾。
戏子庭前藏笑靥，青衫笔下隐悲愁。
——云魂，留。

【零】
她是个怎样的人呢？心中这般想着，纸页上少了几分清风穿林打叶沙沙之声。文笔清澈如过石山泉，细腻似叶梢月影，其人，想必亦如此。或许世上当真有缘分一说，一见如故四字在相会那一刹才有了意义。分秒从指缝间漏出，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心中之前所见文字却未曾淡去。与之相交，似饮醇醪，不觉自醉；交之愈久愈深，愈觉酒之香醇。此番相遇既要谢过身前数世积攒善德，亦要致歉后世已将运数用尽。可解胸中峨峨泰山，洋洋江河者，今逢矣。
此集因其人其文而生。
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壹】
北风下，茫茫白雪间，颠簸的马车上黑色貂裘总如此显眼。男人苍白的脸色仿佛要融入这霜雪之中。仰首，将酒囊中的液体一饮而尽，随即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背猛地弓起，浑身随着呼吸剧烈颤抖着，挡住嘴的右手打开，一抹殷红无比刺眼。他似是无奈的轻笑着，随即用颤抖的手拿出一柄小刀，雕刻出一个人的模样。那是最锋利的刀，七寸，薄如柳叶，却用的最平凡的铁。刀身上的李字，隐约可见。那又是最神奇的刀，人总说它例不虚发。男人的手一直颤抖着，眼神也渐渐迷离了，那蕴了一潭清水的眸子里忽然就荡起涟漪来。涟漪的粼粼光影中有一座小城，城里一角，孤零零的立着一座楼，楼上的灯像是不会熄灭。夜深了。窗纸后似有妇人轻叹。男人又咳嗽起来，可他手里的刀却未曾有一下晃动。木像的眉目渐渐成形，和那楼上投在窗纸上的身影莫名契合。男人疲倦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眼角重叠的皱纹也舒展了一瞬，嘴角挑起，下一秒又恢复如初。他收起木像，靠在马车却忆起那夜。她满眼深情望向掀开盖头的人，却是他的义兄。他酩酊大醉，笑道他成全他们，她却知，心中从未想要这份成全。青梅竹马之情，订婚之誓，如那颗初心，碎成千万片。男人轻叹，阖上双眼。流离关外十年，心念之人已不属于自己，纵世上尚有欢悦之事，又去何处寻呢？她韶华空负，他无处寻欢。旧忆，最是愁煞人。

【贰】
那年，凤鸣山尘土飞扬。有人说他投敌了，那时他刚抱起正啼哭的幼主。“将军带着我，只会是累赘。请把主公最后一的血脉送回他身边。”说罢，夫人跳入枯井。他推到土墙，翻身上马，冲向了远方黑压压的人群。他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周围人望见那枪已然成了舞动的梨花，见那人周身似飘瑞雪，不自觉胆战心惊。他面无表情，只是朝着那个方向前行。不到十合，刺下马来；仅三合，一枪搠倒；只一个照面...他的行为惊动了山坡上注视战场的敌方将领，他说阵里是龙。鲜血，浸透了战袍，透过了战甲。他的眼中一片猩红，但心里却始终明亮，他要回去，他的主公在等他。她也在等他。
乱军中他连年征战，总说功成身退陪她过普通人的日子。奈何她至魂断贼将屠刀下那一刻都没能等到他回来。他千里回援，却看到她皮影戏的人偶散了一地，残破的走马灯上还写着东西南北只盼相聚不分离。他没落泪，只是再度上马，再度征战。泪水雨水、血水汗水都混在一起，谁也尝不出滋味。
他老了，随军北伐又将失败，无奈之下军师只得用弃车保帅之法，令他拖延时间。他吸引敌人重兵，又至凤鸣山，却身陷危境。手下的将领一波又一波阻挡了敌人的进攻，余下的将士越来越少。他本已无波澜的心随着弟兄们身死猛地抽痛起来，忽的瘫倒在山顶的营地门前，眼泪徒然流下。末了，挚友向他道歉，为自己的投敌道歉，他毫无怨言，只是怔怔看着庙里的佛像——他年少时征战经此处曾求它保平安。往昔的记忆迅速闪过，如同旋转着的走马灯。他眼前又浮现出了她的笑颜，他笑了。抬头，发现佛像似是也对他笑了起来。他脱掉盔甲，独身提枪上马。挚友追悔莫及，已是泪流满面，拿起鼓槌开始击鼓。孤零零的鼓声响在空荡荡的山上，挚友激动地大喊着他的名字，他一拉辔头，马的前蹄高高扬起。
对面依旧像当年是无尽的人潮，他依旧像当年只身一人。他笑了，再也没有回头，像离弦的箭，冲入敌阵。
与你相见的时刻，我已等待数十年，余生既已无悔，赴约自当快马加鞭。你说你喜欢我英雄模样，看，今朝我依旧白马银枪。

【叁】
那日阳光正好，将士们手里的枪银闪闪的，满是肃杀之气。他独身一人站在演武台上，台下众人皆叩首朝拜。风很轻，他昂起头，眯起了眼。最前沿的一列谋臣里，像是少了谁。他皱起眉，定睛凝视。“明公。”他听到一声淡漠的呼唤。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他眼前，一步步走上前来，垂首一揖到地。他瞪大了眼睛，声音也颤抖起来，可还没等他开口，那人抬起头，眼神中满是自嘲之色，脸上带着的那抹笑，像是深冬的坚冰。“谢主，隆恩。”那人说着，将袖子里的毒药一饮而尽。他只觉呼吸不顺，跌退了几步，忙伸出手去，“文若！你我同来，为何不能同去啊！”微风吹过，那道人影就这般飘散。他耳畔忽的响起自己的声音。“有令君知我，夫复何憾！”可记忆里那人仅一笑，“今公复汉臣乎？”画面一转，他跪在床前，地上是散开的空食盒，他悲号：“今天下未定，君为何，先我而去！”可无论怎么呼喊，那个总带着谦和笑容，有着令人安心声音的令君再不会说话，也再不会看他一眼了。记忆忽的破碎，回到现实里，他跌倒在地，头风顿发，疼痛几乎要将他撕裂，他一手捂住头，眉头紧锁牙关紧咬。“主公早知汉室根基法制名亡实存，这乱世需要新的开始！”他茫然抬头，寻找声音来源。一个书生模样眉目清秀的男人正站在一旁，拱着手，恭敬之色中又透露出几分自信的笑意。“奉孝知我啊。”他欣慰的笑起来，正欲挥手让他前来，那道本就瘦弱的身影竟就这般倒在了病榻上。“臣从不信天命，今日方知...人终难升天。恕臣...不能再陪主公饮马黄河...醉酒高歌了...”他眼中本就打转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下。他无力地抬起头，颤抖着闭上双眼，却顿时被黑暗所吞噬。黑暗中渐渐燃起火光，还有火烧木板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大一场火，把江面上绵延的战船全都吞噬了。他痴痴望着火光中灰飞烟灭的一切，眼神里流露出了绝望的色彩，“若使奉孝在，孤何至此...天意！何绝我奉孝啊！”
“你以臣弑君，是为汉贼！”
“你这天下第一巨奸！”
一句句痛喝怒骂不绝于耳，那些叫嚣的反抗者纷纷血溅五步，可他站在原地，心里只剩下无尽的孤独。周围的侍从已经围住了他，惊惧地询问着他的状况。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他因悲伤变了形的脸渐渐恢复，恢复了往日的冰冷。隐约间，那道扛着五色棒走入洛阳的矮小身影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那是当年的自己。他站起来，推开了周围的侍从，走下台去。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后，他转过身来，眼底满是冷意。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他一步步走远，步伐坚定起来。
“有谁，能知我心。”

【肆】
那年，他是得胜的将军，她是败将之妻。一袭白衣的她，和两位长辈被追兵逼到凉台尽头，士卒利剑将落，她将长辈护在身后，绝望的闭上双眼。一声有力的住手传来，他一身戎装，喝退士兵。他看她一眼，惊其貌为天人；她看他一眼，满是决绝，举身欲赴清池。他回过神来，抓住她，问她是何人。长辈跪地求饶，说愿将她献出以求一家平安。她噙着泪的眼中露出一丝愤恨与不甘，双手拉住长剑，刺向自己胸膛，他又一次大惊，急忙将剑抽回。她无言伏地啜泣，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说道：“你的夫君弃城而逃，这样的人，何必为他殉情。”
她相得胜的大帅求三事：不伤及平民，不伤及她婆家人，留自己全尸，帅一一应允，命他带她前去休息。夜晚街上兵痞肆虐，尖叫声与狂笑声不绝于耳，她一人躲在屋里，满脸惧色，双臂抱紧颤抖着。忽闻一阵马蹄声，而后是他满是威严的声音：“再有于此行乱者，格杀勿论。”此后再无喧闹，她望着渐渐安静的街道，将头埋入双膝间。
那年，主公将她赐给他，他无比失落，心里全是与望族之后结为夫妻以笼络人脉。她一袭红衣，手持团扇，眼角似乎尚有几分未干的泪痕，嘴角确实微微笑意。他酩酊大醉入房，看见她的模样，恍然失神。“那做团扇的班婕妤下场并不好，你不要学她。”他说着，坐到她对面。“她夫君也爱过她，不爱她时只让她退居长信宫，留了她一丝尊严，我很羡慕她。”二人相敬如宾，她看他眼里的失意，一点笑容也缓缓褪去，化为失望。他目不转睛盯着她，一字一顿说着：“嫁给我，你受委屈了。”“公子娶我，才是觉得委屈的人吧。”她反问着。他感叹身不由己，将酒倒好，又说道：“你是无辜的，我会对你好。”两人捧起盛酒的瓢，又不约而同抬头对视一眼。双方的目光中都映着红烛下对方没有笑容的脸。
婚后她安分守己，一日在院中调琴，手中拿着写着诗的布帛。他缓缓走来，示意下人不做声，看着她绝美的背影，他本已带上笑，可笑容却在看到那首诗是停住了。他将那诗抢来，那是一首情诗，一首他竞争对手的情诗。“你认为我看不懂诗是吗？”“公子你误会了。”她神色惶恐，正欲解释，他已然将诗扔下，脸上满是痛苦与失落，“你让我怎么对你好。”她低着头，泪不住流下。他又怎知，这是她求那人帮他解决麻烦时那人强塞给她的呢？
他深夜外出，她知天气渐冷，做了一身大衣，宵禁之夜乘马车去寻他，抱着狐裘刚下车，抬眼便看到他坐在高台上和另一名女子抱着同一皮尉，手牵手取暖，两人交谈甚欢，他眉宇间无限温柔，管家正欲上前，她却轻声制止，唤管家离去。
两人之间误会越发加深，她于他宴酣时为他部下送上醒酒汤，本为贤良之事不想其部下抬头正视她一事遭人诟病，主公大怒将那几个他的心腹贬谪，他咄咄逼人问她何故设计害自己的朋友，甚至一把将她推到，可那时她已身怀他的孩子。
他由世子变为王，而后登基自立。她再不相争，一心一意养子。他纳妾，她将那人视作姐妹。她随即知道自己不过是为挑起他和对手争斗的一枚棋子，她悲痛却没多说什么。可即便如此她却仍遭受了着非议，他开始怀疑关于她的一切甚至那个孩子，她渐渐心灰意冷，拼尽全力只护得孩子周全。他的妾不幸小产，所有矛头都指向她。
终于，他将她召到堂前。两人激烈相辩，他怒火攻心不由咆哮起来：“我不想与你恩怨相对，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我死后不想和你合葬于同一个陵寝。”她笑了。此刻她依然是那一身嫁衣，一身妖艳的红色，如她的红唇亦如她红了的眼眶。她自知无需多言，言明愿以死证清白，转身离去。他仍在气头上，望着她的背影竟说不出话来。“如果有来生。”她在殿门口转过身来，笑容凄凉。“我不愿再见到你。”
饮下鸩酒的那一瞬，她心中或许满是释然。
在陛下心里，我是什么人？
若你早与他人两心同，何必让我错负了情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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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夜深了。弦月半隐在薄云下，一把散星零落地洒在夜幕上，雕栏玉砌上的月光星辉，甚是冰冷。大殿里，男人一身华服，端坐在象征着帝王的宝座上，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写满了落寞。一点烛焰随风摇曳着，把盘龙柱上的影子拖长。男人盯着空无一物的大门，怔怔的出神。他始终紧握着腰间的宝剑，力道越来越大，以至于他的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一瞬间，像是他浑身的力气被一下抽空，他松开了手，重重靠在了宝座上，大口喘息着，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他带着痛苦的神色闭上双眼，左手胡乱在空中抓着什么，最终只抓到扶手。
“王，积忧或可致疾。夜甚冷，入寝吧。”
一阵轻柔的声音如三月春风拂过他耳梢。他的上半身忽然直起，双目睁开。可偌大的殿上哪有人迹呢？他揉了揉太阳穴，头撕裂般痛起来。他分明感觉到前额上传来一阵清凉，似是有人用手指轻轻按压着他的太阳穴。他眨了眨眼，感觉视线模糊起来，面前似是站着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人，脸上带着纯净无暇的笑。他慌忙起身，上前一步，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却只是触碰到了空气。那影子徒然散去了。他身体一阵无力，瘫坐在地。
是啊，他自己知道，自己亲眼见到死在自己怀里的人，又怎会再出现呢。
初识尚是少年，只一瞥，他便陷在了她如潭水清澈的眸子里。二人形影相随，片刻不离。
后来，他登基为王，她为后，那一日，红妆十里。她一笑嫣然，那笑靥里似是藏着香醇迷人的佳酿，他深醉其中。
新朝初，天下不稳，战乱纷扰，他愁眉不展，看着狼烟，踌躇不定。她一身戎装立于他身前，依然清澈的眸子里闪着自信的光。她说：“王，妾自会为你平乱。”她轻柔如羽的声音却让他难以抗拒，他信了占卜的吉兆，遣她赴沙场。大胜而归那日，他心里巨石落地，对她更为刮目相看。
此后，南征北战、开疆拓土，沙场上他的军队最前面永远是一道倩影。无论敌人多强大，只要看见她那抹笑，他便安心。她也从未让他失望。他托付半数兵力于她，她赢下生死一战，庆功宴上，他握着酒杯，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她依偎在他怀里，脸上是无尽的温柔。
国家渐渐安稳，他二人一同出征，互为掎角，捷报频传。他至王城中，闻她归来，出城八十里相迎，心中喜悦溢于言表，两人并驾驰骋，甩下部署，忘却了王与后的身份。她有了自己的封地，而那里自然成了国都外最富庶之处。两人相互信任，无半分间隙。
时间推移，她产数子后又有身孕。他亲征讨敌，她留守王城。谁知他陷入重围，苦战不得脱困，军情传至国都，一片惊惶，她自是心急如焚，奈何腹中胎儿不容自己身披盔铠。她望向他出兵的方向，请祭祀占卜。“战局可挽，血光主难。”她听罢，笑容中满是坦然。群臣苦谏，可她心里只有那个陪自己一路走来的男子。她决然提枪上马，不顾自己身怀六甲，毅然驰援。他于困中正愁眉不展，忽见她亲至，喜惧惊百感交集。她面色苍白，额头上冷汗密布，可仍带着勉强的笑容。他心如刀绞，再度带兵突围。士卒见后亲征，士气倍增，一举退敌。怎料敌人败退后，她胎气大动，精力殚竭，雪白的战袍被自己的鲜血染红，原本红色的唇却没了颜色。他第一次感受到恐惧铺天盖地而来，将她抱在怀中，看着她憔悴的面容，泪如泉涌。
“王，妾今后不得伴君左右，愿您平安喜乐，延年千秋...”她笑着，抚摸着男人胡茬凌乱的脸。温热的泪落在她冰冷的手指上，她看着他，睫毛微颤，终于阖上双眼，恰如每次安然睡去，却再未醒来。他只觉眼前发黑，悲痛难忍，将她安葬于自己居所一旁，愿日日夜夜守护她。不久后他便屠灭此次遭遇的劲敌。当铁骑踏在敌国血染的大地上时，他哭得像个孩子。
今后纵赢得天下，却不得与卿分享，此生有何用？又何求？
昔日欢愉，不过镜中嫩蕊，水底皓月，皆化泡影，不复得矣。
孤不愿要这江川锦绣，只求你久伴我身旁。
“哎，你可知，商那位王的第一任后死后再也没顾过其他女子啊？商律不可无后，可那后来居于后位的人在宫中往往是抑郁而死了呢。”
取次花丛懒回顾，不缘修道只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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