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总是轻轻的托着我的手，用他那淡青胡渣的下巴摩着我的手背呢喃：“这是一双提字可成文，点墨入丹青的手啊，你怎么用它舞起了刀枪？”
这是我无法选择的，从我的出生就背负着家族里的浩劫，上百条性命只为了守护一把叫“罗刹”的斧头。我不明白。
我在娘的身体下得以存活，她的血染红了我的眼睛，从那时，我开始过起了一种叫做逃亡的生活，仇家悬赏天下在通缉我，赏金高的足以埋过我，我没有选择。
我把那把叫做罗刹的斧头藏在了封魔谷的树林里，那是片传说会有恶魔复生的峡谷，鲜少人敢去，也正是我选择了那里的原因。
这把斧头在我看来平常无奇，我用过它砍杀野兽，却也见不得有什么威力，但是我知道它背后一定有一个藏匿至深的秘密，由我家族百十腔热血涤荡至今的秘密。却是我终无法参悟。
我常在落落寡欢的日子里吟起一首歌：“君莫攀，攀我上青天，与君相见淤泥化红莲……”这是娘教我唱的，我以为我会吟唱着这曲《君莫攀》和他永远守在这个村寨里，悬壶救世，直至西归。
但是罗刹的诅咒还是选择了我。

（三）
那一日，晌午将过，村寨里敲响了铜锣，守望的妇家都放下手中的针线迎接凯旋的战士们回来，他一脸风尘的站在我面前，大手轻轻的拭着我的脸颊：“又瘦了，都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又没有好好疼惜自己。”他的声音，夺魄勾魂。
是夜，庆功宴篝火燃起了整个村寨的欢乐祥和，男人们推杯换盏，姑娘家载歌载舞，我静坐在他身后，身边偎着七岁徒儿的娇懒，直到寨主拿出了一样让我胆战心惊的物件——罗刹，那把我为它亡命天涯的罗刹。
此时，竟拿在了寨主的手里。
“哈哈哈，兄弟们，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次封魔谷一役，竟然偶得了这件神兵利器，有了它。再不用顾及那些边寨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在寨主恣情的狂笑声中逐渐僵直，我的眼睛里一定弥漫出了一种怨恨，以至他那温柔眼波投向我时竟然触碰到了一丝寒意。
“怎么了？”他侧身问我，满是关爱。
“我……我困了，先回去睡。”我急急抽身离去，每一步都迈出的艰辛异常，扣动着寨主狂笑的节拍，我竟有了种想杀人而后快的冲动。
倘我家族冤魂栖歇的罗刹，终归换了主家姓氏，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下的百十余口？
这次，我依旧没有选择。

（四）
酩酊后的村寨静谧异常，我如影微步，轻似鼓瘙，寨主真是大意，房门竟然没有上栓，想必是醉的不成样子，我看到那把罗刹，就放在床边的螺椅上，我**了警觉，趋身向前伸手便取，却冷不丁被人擒住了手腕。
我忽略了寨主是个常年征战的人，有着蛇一般的警觉，鹰一般的锐利，即使他在酒醉时也没有放松警惕的神经，我惊恐，但是我没有退路。
我没有放下的罗刹，用尽我平生的力气反手一斧，只是一瞬间，寨主甚至连哼都没哼便闷声倒地。我大吃一惊，罗刹竟然对人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这是我以前用它砍杀野兽时所显露不出的，我愕然的呆站那里，直到窗外开始有人影闪动。
第一个闯进来的是寨主的侍卫，边用手里的刀刺向我边大声叫喊，我黑纱罩面，却掩饰不住女子身型，我躲了几躲，却只觉得外面齐齐灯火豁然，不能躲了，而今，我只有先保住自家性命，还有这把罗刹。
我的罗刹，在空中舞出半月的弧光，汹涌的人潮在那弧光一闪后倒下又续接，每结束一个生命，我手里的罗刹变沉重了一分，而它的威力又加强了一点，舞动生风，血瀑成滩。这个收留我三年的村寨，在这一夜毁在了我手中。
我在人群里看到了他的影子，忽远又忽近。他的惊愕写在脸上，我不敢任目光驻足，只能机械的挥动着罗刹，我只想杀出一条血路，哪怕遁世隐匿，也不愿面对这样的凝视。

（五）
我逃了出来，应该说，他把我救了出来。是他悄无声息的用手中的“灵魂火符”为我打加了防御，不然，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会是我的。
他为了我，背弃了整个村寨，背弃了悟道的虔诚。
我痛哭，哭我的冷血无情，哭我的命不由己，哭我于生俱来所背负的诅咒，哭我身边缄默不语的他。
他身后中了数刀，是为我而挡的，他淌着血，直至我脱离险境才倒下。
“唱只歌吧，送我上路。”他挤出了一个微笑给我。“就唱你最喜欢的那首。”
空气在那刻凝固窒息。
我泪雨滂沱，泣不成声，紧紧的拥着他的身体，直到暖不回温度……

（五）
次日，清晨。
慵懒的阳光烘醒了我的眼，他依旧静静的在我怀中，安然睡着，我凝视着那把罗刹发出的红光，想起了十九岁他救我一命，在我那微微颤目醒来的时候，眼前那张俊朗的脸，那时，我红霞满腮，双目流情。
我想起了花烛当晚，他执我双手道出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我想起了花前月下，对诗填词时，我不经意的抬头，梨窝浅笑，他便痴了。我跪倒在他身边，只是用那把罗刹在喉前轻轻一划，未施力，却已扑倒在了他的身旁，我闭目的瞬间，仿佛看见了爹娘以及族人的张张脸孔，无不几尽爱怜，几尽幽怨。

（六）
我跌宕在轮回里，不得超生。
我忏悔了千百年，佛给了我入世的良缘，我成了永不幻灭的一簇火，燃烧在生命灯柱的祭坛上，我看尽了尘事过往，看尽了战掠纷争；依旧有人在寻找那把罗刹，只有我知道，那把罗刹已经不存在了，依附于上的冤魂已经散尽，它，只不过成了一把普通的斧子。
我不寂寞。
因为，时常会有个小道童来祭坛边修炼，我总是凝视着他，拼命的跳跃着，舞动着，映红他稚气的小脸。
这个小道童像极了他那个七岁的哑徒儿，但是我知道他不是。
因为我有次听到过他在唱歌：“君莫攀，攀我上青天，与君相见淤泥化红莲。红红的花儿开在谁家门前，恩怨在轮回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