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
天一直阴着，一场暴雨酝酿着却一直不下。压在人头顶的乌云有雷电的咆哮声，和着狂风冲了过来。
我躲在父亲后面。
父亲一身粗布衣裳，看上去和平常百姓没有什么区别。然而我们都知道，等着他的却是和平常人不同的狂风暴雨——可不仅仅指屋外的暴雨。他遭遇这些的原因，我直到今天也不明白，他这样一个儒雅的书生，到底是为什么招惹来这样的祸患。我翻动父亲的书籍，想要从里面找到只言片语，可这样的事情太可怕，以致于我从那些方块书中也找不到……
父亲平常总是笑眯眯的。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硬汉，他没有农民黢黑的脸庞和粗糙的大手，也没有军人脸上凌厉的气质。小的时候，我扒着窗边，垫着脚，从那几盆摆在窗边的盆栽叶子缝隙中可以看见父亲在一个小小讲台上教书的样子。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的学生便全都不见了。就像现在这样，学堂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听着狂风的怒号。
父亲说，这叫“山雨欲来风满楼”。
母亲早已去世，这学堂和房子只有父亲和我两个人。附近的房子紧闭门窗，在狂风的摧残下发出闷闷的碰撞声，远远地传出了哭闹的声音，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顺着风飘到了我们这里。
“儿子，咱走不了了。”父亲面色凝重地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等他们来到跟前我才看见，他们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再看看咱们的家。”我听了父亲的话，环顾四周——这哪里还像是一个家啊。本身一个十分冷清的地方，现在墙壁上却满满当当地贴满了红色的大字报。所有字我都认得，连起来我虽已经看不懂，却怎么也不明白这么犀利的词语怎么会指向我那温柔的父亲。“打到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漏网右派”……
我陷入了回忆。在这些东西出现在我家墙上之前，尽管偌大的家里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晚饭的时间也是非常温馨快乐的。父亲是个健谈的人，又饱览群书，肚子里的墨水似乎就被饭菜挤了出来，小小的饭桌上，父亲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停过。
那天，正当我们笑着分享父亲学堂里的趣事时，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就踹开了我家的门。他们指着我父亲的鼻子，破口大骂，然后逼着他做所谓的“自我检讨”。我吓坏了，瑟缩在饭桌的一角，而他们却将家里地书籍飞快地撕碎，然后在墙上糊上了那些红彤彤如血一样的大字报。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家中如同蝗虫过境，一片狼藉。父亲安静地坐下来继续吃饭，而我尝了一口菜——已经凉透了。
突然一声巨响，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这时那些风风火火拿着家伙的“红卫兵”已经一脚踹开了我家的门，嘴里叫嚷着“你若不投降，就要毁灭你”的口号，粗暴地撕下了仅剩的几幅书画——那据说是祖辈传下来的——然后一把火点了上去。家具他们也没有放过，锋利的斧子砍下去之后只剩下了一堆碎屑，然后也扫进了火堆同书画一起化为了灰烬。至于那些大件的家具，那些古老的瓷器，则通通扔进了门外的河中。
乌云压得更低了。我已经看见外面有些细细密密的雨点落了下来。火焰被倾盆大雨浇灭，只剩下一些焦黑的木块，在雨中冒着呛人的烟。
父亲被他们推到在地上，却只是闷哼了一声。“跪下！”他们如野兽一般叫到，但父亲拍了拍自己的衣服，重新站了起来。几根被削尖的长木棍恶狠狠地向着父亲的身体戳了过去。我哭叫着跑向父亲，却被父亲一个眼神瞪在了原地。父亲很少会有这么阴沉的脸色，可现在我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他既会努力保护我，用尽一切爱我，也会在我面前挺直他的脊梁骨，化身成一座峥嵘的山峰。
“咔嚓——”一道惊雷似乎将父亲的背影直刷刷劈开，父亲的脸一半被闪电照的惨败，另一边却隐藏在阴影下。可怖的脸色似乎讲那些吼叫着的人吓了一跳，一瞬间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极度安静中慢慢发酵。
爆炸。他们的叫声更加猖狂，在我看来甚至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那样令人胆战心惊，声音嘶哑却带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打倒臭老九，打倒臭老九！”诸如此类的声音和无意义的嘶喊混合了起来，冲向我和父亲的耳膜。他的身上已经布满了伤痕，星星点点的鲜红血迹从他身上的衣服渗了出来。疼痛让父亲的脸色发白，身体颤抖，最终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身上被人狠狠地踩了几脚，但是他的脊梁骨一直是直的，眼神一直是凶狠而明亮的。
他们打累了，抢累了，于是便大大方方地离开了我们的房子——现在已经不能称其为家了。最后走的那个人冲我父亲的脸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
父亲躺在地上。我跑过去：“爸，爸……”
父亲睁开被打肿了眼睛，慢慢的爬了起来。他扶着墙，看着他他们离开的地方，留给我一个暗沉的背影。
那一天，我突然便长大了。父亲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博览群书的男子。他是一座山，有着锋利的棱角和坚硬的灵魂。哪怕被一把火烧了，他也会光秃秃地矗立在那里，峥嵘的背影，从不会改变。
而那个时代，却热衷于摧毁一切峥嵘而坚强的事物。
雨瓢泼而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