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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昏暗的灯光在天花板上打出一轮光圈，封闭的空间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细细喘息……
诡异的安静过了五分钟，“啪嗒”一声类似怀表合上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好了，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朴春。”
权志龙一手将古铜色的怀表掏进宽大的医师袍中，一手端起尚温热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漂亮的美女助理朴春，今天穿了一身鹅黄色的套装，裙子截至在膝盖以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两条光洁笔直的小腿。她开门进来，将诊室内厚重的窗帘扯开，又礼貌地在衣架上取过患者的外套递过去，笑道：“姜先生，这次的状态很好。”
姜大声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腼腆的接过朴春递过来的外套，小声地向权志龙问道：“权医生，我的疗程是不是快了？”
权志龙点点头，在记录本上把“幽闭恐惧”四个字划了两道杠：“今天做的很好，想起了很多事，对黑暗的适应时间也比之前长，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
姜大声舒了一口气，走的时候连连道谢。
“这是最后一个了么？”权志龙抬起手腕上的金表看了看时间，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
朴春说：“不，您还有一个患者在等。一周前预约的，是东先生亲自打来的电话。”
唔。
权志龙想起来了，上周东永裴打来电话，擅自替他拦了一个活。把他的话翻译总结一下就是，经年梦魇缠身，一朝走火入魔。
“这种受过创伤多年挣脱不开淤积成疾的神经病一看就是正中你的强项。”
“你搞清楚，我是个心理医生，不是精神病医生。”权志龙无奈地支着额头。
东永裴在电话里笑嘻嘻的继续恭维他，末了才叹了口气说：“他只能找你，他是做艺术品投资的，风评很重要。这方面见长的大医院去不了，也信不过。”
东永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你放心，他对治疗很配合，而且出手阔绰。受人之托，你就行行好。”
既然答应了，就与普通的病患没什么不同。权志龙转身在记录本上翻了翻——根据永裴电话里的描述，简单的归结了几个病原猜测以及问题。
权志龙在办公桌上搁了咖啡杯，顺道理了理宽大的白色医师袍，银色的圆形耳环折射出一点光亮，映着他雕琢的五官更加精致。他从来不吝啬自己漂亮的容貌，相反这是他职业的武器，没有人会抗拒一个美男子的询问。
权志龙按下内线免提：“请他进来吧。”
几秒钟后，诊室的门被轻轻叩响。很有礼貌的“叩叩”两声。
权志龙抬起眼帘，就像他预测的那样，是个高大的男人，比他高半个头的样子……
啪嗒，手中的笔不自觉得坠落在地。
西装笔挺，短发三七分梳得很漂亮，也很精致。一身衣着都是高级货，圣罗兰2017春季新款，腰线收得恰到好处，仿佛是替他量身裁缝一般勾勒得很英俊，也很……耀眼，即便是万人迷如权志龙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哪怕走丢在千万人海也能被一眼找到。
静了片刻，只见那人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水笔，递过来：“你好，权医生。”
裁剪得体的衣袖，一枚袖扣闪亮——爱马仕纪念款，市价一万二一枚。看来就如同永裴说的，收入不菲。
“你好。”权志龙接过笔紧紧捏在手心。
他应该笑起来的，就像平时那样露出浅浅的小括弧，含点妖冶。这个笑容他出于职业病，拿捏得分毫不差，漂亮又和善，以便于与患者建立关系，可是他此刻忽然笑不出来，只好清咳一声：“崔先生，请坐吧。”

【2】
诊室内有一张棕色的高脚沙发，前面放着脚垫矮凳，一看就是为患者准备的。不过崔胜铉并没有立刻坐下，他的视线慢慢巡视了诊室一周，定格在墙上挂着的几幅艺术品。
“Tomoo Gokita 。”
嗯？权志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明白过来他在说墙上挂着的一副亚克力颜料与水彩混创的黑白肖像画，那时日本当代艺术大师五木田智央的大作。
本想问你也喜欢这个？转而又失笑，差点忘了这个人是搞艺术品投资的，比他熟多了。
崔胜铉收回目光落座，或是因为被艺术品吸引，又或许觉得这个心理师的品味不错，比一开始进来的时候表情缓和了好些。
这点当然没有逃过权志龙的眼睛，他在崔胜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勉强笑道：“崔先生，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比我想象中的状态好太多。”
崔胜铉看着对面的人，神色淡淡的，过了好一会才说道：“你不是第一个治疗我的人，一开始我在伦敦试过很多私人诊所，虽然没办法根治，但还不至于让我丧失理智。”
“你治疗了多久？为什么停止治疗？”权志龙低下头，在记录本上写下两句“伦敦私人诊所”打算之后去托人转调一下崔胜铉的病历，他在伦敦求过学，认识不少同行。
崔胜铉说：“一年。没用。”
简单的四个字，回答完了他的提问。
这也叫’对治疗很配合’？
权志龙突然有点烦躁，但他极力压制了下来，又问道：“你白天的状态很好，晚上呢？会有变化吗？”
出乎意料的，崔胜铉颤抖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得握成了拳头。
权志龙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笔尖却轻轻在记录本上将晚上两个字圈起来。
崔胜铉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晚上……很不好。”
“怎么？是失眠吗？”
“……嗯。”很显然，这声回答是在回避什么。
权志龙看着他皱起的眉头，心里的烦躁感更加强烈了些，于是不管不顾地继续：“失眠的时候你怎么办？”
“之前吃药，现在靠红酒。”
权志龙将水笔捏紧了几分，塑料笔杆被皮肤攥着发出“吱咯”的声响：“吃什么药，安眠药？”
崔胜铉睁开眼睛，瞳孔有点失焦。他点点头：“对。”随即又苦笑道：“但我已经戒了。我要用的计量太大，上一个医生怕我死掉。”
人体对药物是有适应性的，一旦某种药物被长期服用，药效就会越来越低。于是不少人会因此擅自加大用药计量，凶险得话确实会出人命。
看来他晚上确实非常难熬。
权志龙看着崔胜铉因为多说几句话而松懈下来的肩膀，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信号，可以更进一步。他放慢语调，有点哄骗小孩的味道，将身子倾斜过去：“如果什么也不做，你晚上会怎么样？做噩梦？”
问得有些急了，问出口的那一刻，权志龙有些后悔，两个问题对他而言太多了。
果然，崔胜铉忽然咬紧了牙关，冷汗从他光洁的额头细密密的渗开，即便背脊已经挺得很直，但是明显可以感觉到他在浑身颤抖……
崔胜铉在极力克制情绪，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角微微泛红，嗓音哽咽：“有水吗？”
权志龙盯着他，起身去一边的饮水机里接了一杯凉水，想了想又从旁边的方糖罐里捡出一块糖搁进杯里。
“谢谢。”崔胜铉接过水，猛地灌了一口，喉结一个起伏。
“是的，噩梦。”崔胜铉似乎因为掺了甜味的凉水缓了一点心智，他说道：“这个噩梦我做了整整两年，从伦敦到首尔，几乎每一个夜晚。”
权志龙知道他愿意说了，那番挣扎之后，或许他曾经也对别人开过口，但是这次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以至于他像两把扇子一样密长的睫毛都沾满了水雾。
崔胜铉眼睛盯着身前的水杯，方糖已经化成拇指盖小小的一块，哽咽道：“他跟别人在一起，背叛我，推开我，让我滚……”他呼吸急促起来，眼睛通红，渗出泪水：“我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追上去，永远也追不上……他说……很恶心……”
他想说“同性恋什么的真恶心。”可是话未到嘴边已经烧断了崔胜铉所有的心理防御，他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像是秋风吹败的枯叶，呜咽声让人心碎。

【3】
“喂？”
电话被接起的那一刻，权志龙有些退缩，但很快被心里的焦躁盖过。
权志龙说：“那个病人我不能接手，你找别人吧。”
“怎么……刘总你稍等一下，我接个电话。”电话里传来嘈杂的脚步和开门声，随后忽然安静下来。
东永裴走进隔壁会议室，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有点难以置信：“你刚刚说什么？为什么？”
他听清了那个病人是谁，转而要弄个明白。
权志龙走到诊室宽大的落地窗边，视线透过玻璃茫然地落在繁华的街景，夕阳为高楼下各色建筑物镀上一层金光。
他说：“没为什么，我治不了他。”
东永裴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佯装打趣道：“还有权大医生医不了的病人？别耍脾气了，一会我跟他说，价格翻倍。”
“你觉得我缺钱？”
东永裴皱眉：“我以为你高兴还来不及，他懂艺术，你又喜欢艺术品。治疗完了还能交个朋友，多好啊。”
权志龙深吸一口气：“我再说一遍，我不能治他。”
东永裴收起玩笑的表情，他从权志龙的声音里听出了抗拒，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怎么了？你说清楚点，是上一次治疗出什么问题了吗？他……是不是白天也发病了？”
权志龙眼皮一跳，不太愿意多说：“没什么，他的疗程太长，我抽不出时间。就这样吧永裴，得空了我请你喝酒。我有病人来了，先挂了。”
东永裴盯着挂断的电话，手机桌面上显示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半，距离权志龙下班已经过去整整半个小时……
啧，撒谎也不知道打个草稿。
出门的时候，朴春还没走。权志龙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
朴春今天没把头发披下来，只是松松的在脑后挽了一个揪，妆容好像刚补过，枣红色的口红衬得肤色很白嫩。权志龙忍不住打趣她：“打扮得这么好看，又要去勾引哪家小郎君？小心把人家榨干。”
朴春涨红了脸，啐了他一口，暗骂他下了班就是个衣冠**，下流。
“要不是刚有笔款项进来，我早走了，省得听你废话。”
“什么款项？”
朴春还生着气，故意当着他的面犯花痴：“就上次那个，长得比画报模特还要帅的崔先生。他一口气付了一个疗程的钱。最贵的那种。”
权志龙楞了一下，随即说道：“退还给他。我不医治他了。”
从她入职以来，鼎鼎大名的权志龙医生就没有退回来的病人，哪怕是心理扭曲程度再复杂的病人，他也不会拒绝。这个人对自己的职业能力很自信也很自负，业界管他叫做“心理界的高岭之花”，他骄傲又冰冷，从不允许有什么事情脱离他的掌控，更别说患者。即便不能痊愈，也必见成效才会收手。
但是朴春没有多问，她看得出来权志龙并不想就这个问题跟她做深入讨论。于是收起调笑，默默在电脑上找着收款渠道，打算原路退回。
“为什么？”
突然有声音响起，熟悉地又格外陌生。
权志龙猛地抬头看向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形笔直地站在门口，橙红色的夕阳在他身后，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圈。
因为逆着光，权志龙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能从光影和脚步中判断他慢慢走了过来……
崔胜铉再一次开口，这一次没有办法忽略掉他的语气，有些愤怒，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委屈。
“为什么不要我了？”

【4】
这种居高临下被压制的感觉让权志龙很不舒服，他轻轻后退了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是嫌弃么？崔胜铉看着权志龙躲避自己的退步，忽然有种想上前攥住他手腕的冲动。
但是他没有，这只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而且现在那个陌生人正在把自己撵走。
“进来说吧，崔先生。”
“在这里不行吗？”崔胜铉扬起高傲的下巴，表情却阴郁着：“你可以当着我的面再拒绝一次。”
权志龙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伤痛之色，心里有些泛堵，但是很快他就冷下面容，平和道：“崔先生，这是我的私人诊所。”
言下之意再明显没有：我的地盘，我想治疗谁就治疗谁，哪怕拒绝也不用什么理由。
崔胜铉愣了一下，随即从对方淡然的神色里看出了片刻的不耐。
是自己太过于无礼了，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他推开自己心里莫名的烦躁，却没想过每个人都有排斥别人的权利。
崔胜铉失笑道：“看来权医生真的非常不喜欢我。告辞。”
权志龙没料到崔胜铉突然的松口，反倒有些迟疑，他以为会被讽刺医术不精或是医德缺失之类的。直到看见对方已然转身走到门口才犹豫地说了一声：“钱我会退还给你。”
崔胜铉脚步不停：“不必。”
这件事情就这么一笔掠过，像是一颗石子坠入湖面，几番涟漪过后又恢复平静。
诊室依旧人来如往常，接连几日别无他事。
这天下午，最后一个病人因为临时有事取消了就诊，于是相较于往常，倒可以提前下班。朴春自然是最高兴的，她最近新交了一个男朋友高大帅气，正是稀罕的时候，要不是忌惮着权志龙，早就小鸟似的要飞出林子。
权志龙装作不知的笑笑，顾自换了医师袍，随意地将白衬衫的袖口卷上手肘，露出一节经精瘦白皙的手臂。
朴春倚门看了眼，叹息道：“这世道真不公平，你一个大男人生的这么好看，成天招蜂引蝶的，我们这里的女患者比别处都多一倍。”
权志龙关了诊疗室的灯，把朴春推出去：“能招来人也是好事，缺你工资还是怎么的，快滚去会相好吧。”
朴春撇了撇嘴，刚想毒舌回击一下，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神似东永裴的男人。
“贤裴哥，你怎么来了？”权志龙迎上去：“你不是一直在香港工作么，永裴呢？”
“他没来，我找你。”
权家和东家自小就住在一个小区，权志龙上头有个姐姐，东永裴上头有个哥哥，两人都是幼子年纪又相仿，打小就玩得来。小时候闯祸打架事情多，权姐姐不好出面的事，都由东贤裴一手包揽，什么和小混混打架了，逃学去打游戏了……诸多琐事。久而久之，也算是权志龙半个哥哥。不过，两家财力家底都不错，早年就将孩子各自送出国深造，长大了倒不如以前亲近。
所以现在两人在一家日料店坐着，倒没什么话题可以找。东贤裴常年在外出差，权志龙只偶尔在被邀请到东家吃饭的时候见过几回，说到底也只是顺口寒暄。
于是权志龙只好沿着刚见面的话笑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永裴背着哥做什么坏事了？你问，我保证知无不言。”
“不是永裴。我来找你，是问崔胜铉的事。”
权志龙刚夹起金枪鱼寿司，听到那个人的名字，筷子顿了顿。
“我听说你拒绝治疗他，在见了他一面之后。”
话里意思，权志龙很明白，却只作漫不经心：“哦，他的情况比较特殊，疗程很长，我看了下日程实在排不出时间，所以推掉了。怎么了？”
“他救过我一命，所以我也想救他一命。”
权志龙愣了愣：“什么意思？”
东贤裴喝了一口茶，慢慢说起他跟崔胜贤的过往。年纪注定了他的沉稳，一席话下来，有条不紊，语气也没什么变化，像是在陈述公司报告那样，可是那些只言片语却足以惊心动魄。

【5】
那年，几位相熟的年轻人为了一组绝美的“赤道日出”登上了乞力马扎罗山，主峰高达5892米一路险阻与共，终于实现了艺术家们心中期待的梦想。可谁知返程的时候遇上了暴风雪，人群失散，道路陌生。东贤裴被风雪卷落山腰，腿骨骨折不算当晚就发了高烧，恶劣的环境下，别说走出雪山，就是活下去都是变成了奢望。东贤裴深知自己无法行动，勉强挣扎了两天，第三天已然自暴自弃……但是那天傍晚崔胜铉找到了他，他将自己背囊里仅剩的水和食物给了东贤裴，并在阳光升起的早晨背着他深深浅浅在雪里走着。
这样下去两人都会没命，还是把他放下吧。你自己一个人去找救援队会更快些。
然而崔胜铉只是笑了笑，说道：“我没把握能出去，但两个人比总比一个人心安。你看见远处的光亮了吗？别泄气，有光就有希望。”
当时的崔胜铉那么自信，那么坚强。凭着不服输的倔强，调转命运，让他们在中途遇上了国际救援队，一场生死之交，刻骨铭心。可是让东贤裴万万没想到的是，相别三年后，他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阴郁，易怒，梦魇缠身。
东贤裴顿了顿话音，看着对面的权志龙有些发愣的模样，说道：“那天他见了你，很高兴，自从再见之后我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他很信任你，或许你能给他希望。志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但就当帮哥哥的忙吧。行吗？”
行吗？
权志龙也在问自己，可是他没办法做回答。
正当气氛凝固时，忽然，东永裴的电话打了进来：“哥，你在哪儿？胜铉哥发病了！”
东贤裴立即起身：“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刚陪着胜铉哥去仓库拿最新一批的艺术品，他不知道看到了哪幅画突然就脸色煞白头痛得站不稳。我都快吓死了，现在正把他送回家……”
“你等着，我马上来。”东贤裴挂断电话，一边拿起自己的外套，一边和权志龙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志龙，我有点事……”
权志龙苦笑了一下，打断他：“我也一起去吧，好歹我才是医生。”
东贤裴看了他一眼，来不及多想，点点头。
他们驱车开到崔胜铉在清潭洞的公寓，电梯直奔22楼。
一进门就看见东永裴在客厅横冲直撞：“哎哟，哥你总算来……志龙？快快快，你来就好办了，你是医生，你快看看，魂都给他吓出来了。”
权志龙被他连推带拉进了卧室，只见lofter空间，经典的黑白搭配，宽敞的大床上崔胜铉蜷缩着身体，攥着眉，隐忍痛苦般冷汗直流……
权志龙几步走到床榻边，伸手摸了摸崔胜铉的额头和手掌——触手冰凉。崔胜铉睁开眼睛，看着权志龙，与其说看着，其实只是瞳孔涣散般面朝过来。
他现在精神很繁乱，虽然极力在靠仅存的心智压制，但终究心魔占据上风。
权志龙别无他法，只好飞快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属打火机。他拇指按在打火机帽盖上，轻声唤他：“崔胜铉，看着我！”
拇指用力，唰，蹿出一束火苗，熄灭。然后又按出一束火苗，熄灭……如此反复三次，待最后一次火苗蹿起，崔胜铉的瞳孔终于映出了火光。
“好，你看着它，慢慢将眼睛闭上……对，跟着火苗一起……安静的，轻缓的……闭上。”
崔胜铉果然跟着打火机上的火苗，慢慢磕上眼帘。
权志龙将手掌贴合在崔胜铉的眼睛上，声音放轻：“这里很安全，到处是花香，你闻到了吗？”
崔胜铉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角忽然渗出泪水……
“……没有，这里都是雾……前面有一座桥……”
权志龙皱了眉头，忍不住咬紧下唇，将贴合的手掌用力按了按：“你看错了，没有桥。你不要用眼睛，用嗅觉闻闻……有淡淡的花香对不对？”
崔胜铉不做声，半晌，扇子一样的睫毛在权志龙掌心颤抖了一下。
“我……好像闻到了。”
权志龙暗自松了一口气，继续诱导道：“淡淡的花香，是茉莉花味的……很清新，很好闻……你放松下来，好好享受一下。”
不一会，崔胜铉的神色依言放松了下来，眉头也松开了一些。
“花香让你很困……你想睡觉了……睡吧……晚安。”
……
等权志龙彻底把手掌拿开时，崔胜铉进入了浅浅的睡眠状态，呼吸一起一伏，平缓起来……
在门外看了全过程的东家两兄弟，均长长舒出一口浊气……
好险。
权志龙关上卧室门，擦了擦额头的汗，转头就看见东贤裴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怎么了？”
东贤裴抿了抿嘴，招呼永裴出去给志龙倒杯水，然后说道：“志龙，哥哥之前拜托你的事，你想好了吗？”
权志龙一噎。
直到永裴倒水回来，看着两人气氛怪怪的，才小心的开口：“你两干嘛呢？背着说我坏话？”
权志龙勉强笑了笑，接过水仰头喝了一大口。
终是熬不过心里那道坎子，垂下眼睑，说道：“我治。”

【6】
权志龙接到崔胜铉电话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相反，晚了那么多天才过来“兴师问罪”才觉得匪夷所思。
崔胜铉似乎经过那晚之后恢复的挺好，至少东贤裴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眼下，他礼貌地提出请客吃饭，权志龙知道躲不过，便顺势答应中午空出两小时。
地点约在离诊室不远的一家西餐厅。权志龙本就不是来单纯吃饭的，于是对着菜单有些心不在焉，随便点了一份套餐。崔胜铉却明显比他淡然很多，点了一份香煎小牛排和鲑鱼卷，又吩咐要了一瓶芬兰果酒。
这个男人真是到哪里都不肯放下自己的矜贵和优雅。
权志龙看着他点菜，忍不住讽道：“开车还喝酒？”
崔胜铉礼貌地将菜单还给侍者，闻声将目光移到权志龙脸上，轻声道：“给你点的，你脸色不太好。”
权志龙怔了怔，不自觉得用手指蹭了一下脸颊。
他这几天确实没睡好，看起来很憔悴么？
但随即就听见崔胜铉自嘲般的说道：“或许，那个决定让你为难了，你心里大概是很不愿意吧。”
权志龙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看来比起自己，崔胜铉对于这件事也如鲠在喉。可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既然真的要治疗，患者的抵触心理自然也要考虑尽快消弭掉。
餐厅上菜速度很快，不一会干净的桌面就摆满了食物，果酒装在冰桶里被一并放在了餐桌旁边的推出车上。
香槟杯被斟满浅粉色的酒液，空气里也飘散着淡淡的果香……
权志龙似乎有点满意这杯酒，他轻轻抿了一口，说道：“我没有不愿意。”
这回轮到崔胜铉怔住了，但这点失神也就持续了几秒，瞬间又被恼怒所代替。
崔胜铉放下刀叉，冰冷道：“你是在可怜我么？觉得那晚上的我太过于凄惨卑微？还是觉得一开始推开我，现在又勾勾手指捞回来，这样的戏弄很有趣？”
“权先生，你在答应治疗我的时候，没想过我会拒绝吗？”
是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此随便，换做是权志龙本人也会恼怒之极，更何况高傲如崔胜铉。
可是，既然他答应了，眼前的这个人再如何生气，都没办法置之不理，况且他亲眼见过崔胜铉发病的模样，这太危险了……
“那么，你会拒绝吗，崔先生？”
崔胜铉不说话。
权志龙眯了眯眼睛，放软了语气：“我没有可怜你，也不是因为东贤裴的请求，我只是想要治好你。之前没有答应你，是我自己私人的问题与你无关。如果你还愿意信任我，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
崔胜铉阴郁地盯着他：“你有把握？”
权志龙摇摇头：“我会尽力，直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崔胜铉不置可否，只是低下头管自己切割盘子里的牛肉。
半晌，他问：“什么时候开始？”
这是同意了。
权志龙松了一口气，说道：“以后每个星期五的三点半到五点是你的治疗时间，如果临时要改时间，最好提前三天告诉我的助理。”
崔胜铉点点头。
这餐饭就这样过去了，虽然权志龙根本没吃出什么味来，但总算把闹情绪的患者控制了下来，他们之间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在诊室见面的样子。
崔胜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明明来之前打定主意要拒绝权志龙的医治，但是却莫名的放下芥蒂再一次相信了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这太奇怪了，当权志龙轻声问他：你会拒绝吗？他竟然一时答不出来，心里似乎犹豫地在回答，不会。大概这真的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这个人会帮助自己脱离苦海也未可知。
中午的阳光太过于刺眼，以至于出门的时候，走在前头的权志龙推开门的那瞬被光线刺得晃了晃神，脚下一个不稳就要栽下台阶……但立马被人在腰间扶住。
“当心。”崔胜铉将权志龙扶稳，托在腰间的手很礼貌的收了回来。
这点触碰，像是电流，一瞬而过。
权志龙说了谢谢。

【7】
玻璃镜子映出一张漂亮的面孔，浅色的瞳色，精致的五官，很矜贵的长相。
权志龙看着自己，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眼睛下的青色，叹出一口气：果然是很憔悴啊……
忽然客厅有电话响起，权志龙随便披上一件睡袍，就趿着棉拖鞋拿起手机。
国际长途，来源地在伦敦。
“hello？”
“师哥，是我，胜利。”
电话是李胜利打来的，他们曾经在纽约一所医院进修，他比权志龙小两岁，性格很好人缘也不错，难得的是很敬重权志龙，进修那会就师哥长师哥短的叫着。眼下正在伦敦跟着教授做项目，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应该是那件事有进展了。
“嗯，你说。”权志龙在冰箱里找出一瓶冰啤酒，侧身用手肘关上冰箱门。
“本来那两家私人诊所小气得很，非要患者亲自过去才肯交出治疗单，连背书都不肯。不过好在，你师弟我机灵又聪明，关键是风度翩翩格外讨人喜爱……”
权志龙笑了笑，忍不住打断他：“说重点。”
“重点就是，资料我已经打包好邮寄过来了，这两天就能到。扫描件刚已经发你邮箱了，你可以先看一下。”
权志龙喝着啤酒“唔”了一声，又问道：“你看过没？严重吗？”
电话另一头的李胜利皱起了眉头，说道：“师哥，这是个棘手货，感觉像是变异的Selective amnesia（选择性失忆）”
“我知道，而且是他自己封闭了那段记忆，只是失败了。”
“这种人很危险，想要治愈他只能让他回忆起不想回忆的内容，适应和克制，否则一旦有什么触景生情的东西，立马就会发病。资料上说，他看见夕阳下的伦敦桥、酒吧里的暗夜天使都会很激动。”
权志龙又“唔”了一声。
“师哥，你怎么了？”
权志龙甩甩半湿的头发，说道：“没什么，在想该怎么给他定治疗计划。”
“哦，是得费点心。我在老师那边也会帮你留心问问，看看有什么温和点的法子。”
“好的，谢了。对了，你上次让我帮你找房子，我看好一处了。”
李胜利笑起来：“师哥说好就好。我这个研究项目马上就收尾了，顶多再两个月。到时候就回来开诊室，嘿嘿，师哥你可别嫌弃我抢你生意哦。”
权志龙也笑着打趣道：“巴不得你来，我把棘手的全丢给你，乐得清闲。”
挂了李胜利的电话，权志龙也没心思去查看什么诊疗报告扫描件，他把喝空的啤酒罐头丢进垃圾桶，转身给永裴发了条短信，让他把上次崔胜铉发病前看到的艺术品拍了照片发给他。
永裴可能在加班，很快回复了OK过来。
做完这些，权志龙揉了揉眉角，生出些困意来，打算就着微微的酒精让自己好好睡一觉。
可惜天不遂人愿，权志龙才躺下五分钟，就又有电话打进来，他以为是李胜利还有没说完的话，于是闭着眼睛，声音发懒道：“嗯怎么了？”
电话那头静了静，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
权志龙不见人说话，疑惑的睁开眼睛，看了眼号码——崔胜铉。
他立马惊醒过来，大半夜打过来难道是犯病了？
“崔先生？”权志龙问得很紧张：“是哪里不舒服吗？头疼？还是怎么？”
半晌，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都没有，我只是……睡不着，又不知道该打给谁。”
他才回国没多久，根本没什么人可以讲话。东贤裴业务繁忙，满世界跑，东永裴算不上亲近。想来想去，犹豫了半天拨出了权志龙的电话。
“打搅到你了吗？”
权志龙伸手拧开台灯，支起身子，说道：“不，没有。你想跟我聊聊？”
他很清楚，白天的崔胜铉和夜晚的崔胜铉是两个状态，深夜有太多不安的因素。
然而崔胜铉却说：“不是，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权志龙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是，夜晚总会让我想很多，你知道的，我……”
权志龙出声打断他：“没关系，我是你的心理医生，你能依赖我，我很高兴。”
“那……我以后晚上还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权志龙轻声笑了笑：“可以。”

【8】
约定的时间是周五下午三点半，但是崔胜铉三点多一些便出现在了诊室。他是习惯有条不紊的人，无论是约会还是会议都习惯性的早到，习惯性的等着。
朴春将人安排在一旁的休息室，替他上了一杯茶水，顺口道：“权医生还有个病人在诊疗，您稍等一下，应该快了。”
崔胜铉教养良好的微微颔首，顾自拿了一旁的杂志慢慢翻看着……
这个男人清冷又高贵，举手投足间都是绅士般的优雅，看得人心跳都加快了不少。朴春略略拍着胸脯让自己淡定点，又不是没见过帅哥，可眼睛老管不住往他身上瞟，甚至于诊疗室的门打开了，她反应还慢了半拍。
姜大声的治疗已经接近尾声，他看起来状态非常好，一边拾了外套走出来，一边笑着拽着权志龙的手道谢。
“那就这么说定了权医生，到时候您一定要赏光来。”
崔胜铉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微微皱眉。
然后泰然地起身大步走了过来，轻唤道：“权医生……”
正在说话的两人微愣了下，姜大声随即反应过来，笑着道歉自己延误了权志龙的就诊时间，于是轻快的与他们告辞。
转身将房间的空调调低，权志龙把崔胜铉迎进诊室，还是之前面对面的落座。
离那晚上的电话已经过去两天，之前闹出的尴尬似乎缓解了不少，权志龙翻着资料本正打算与他聊聊近况，舒缓一下气氛，却突然被对方先发制人。
“十一分钟。”
权志龙不明所以：“什么？”
崔胜铉将身子向前倾了傾，淡淡道：“你说过，三点半到五点的时间是归我的。”
权志龙愕然，几乎是下意识的去看墙壁上的时钟，连他自己手腕上戴着金表这件事都察觉b不到——显示的时间是15：42
这是在跟他抱怨，耽误了就诊时间么……可他，不过是与大声多说了几句话，毕竟疗程快结束了，大家都很高兴，经过小半年的相处，已然从医生和病患关系转为了朋友关系。
算了，病人就是上帝。
权志龙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那我下次注意。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么，崔先生？”
崔胜铉点点头。
权志龙首先对于他的病情进行了通俗的分析，然后把自己的治疗方案简要的说明了一下，虽然他极力放慢语速，但崔胜铉并没有任何提出质疑和疑问的欲望，这种放手程度真是匪夷所思。
权志龙拿着笔一下一下敲着记录本，问道：“那天晚上你喝酒了吗？”
崔胜铉意识到他问的是打电话的那晚，于是点点头：“喝了。两杯拉图，86年的。”
“晚上如何？还是做恶梦？”
崔胜铉沉吟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看来86年的拉图效果不错。”权志龙笑着开了个玩笑。
崔胜铉似乎想起了什么，也跟着微微提了嘴角。
“看来你的噩梦也不是每晚都纠缠你，不过按照我的计划，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你白天的状态，这也是你自己最担心的对吧。”
崔胜铉沉默地着自己的指骨。
他是做艺术品投资的，上千万的字画器皿甚至于珠玉宝石都需要他保持精细缜密的头脑去定价，他可以容忍自己在夜晚黑暗的角落像一只被困的野兽一样痛苦发狂，也不能允许在自己珍视的工作和下属面前势态，那一次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权志龙说道：“既然如此，我得先把你恐惧的信号掐断，也许过程会让你很痛苦，你相信我吗？”
崔胜铉已经有了些冷汗，这是他发病前的征兆。但他还是极力忍着，面不改色的紧紧盯着权志龙，吐气：“我相信你。”
“我只相信你。”他说。

【9】
室内的温度很低，冰冷的隔绝了外面的暑热。
权志龙将自己的白色医师袍裹紧了一些，然后按下遥控器，白色的投影幕自上而下缓缓降落，投影灯被打开，映出一道幽蓝色的光线。
他抽空瞥了一眼安静坐着的崔胜铉，发现他既不提问也不动作，好像真的把全身心就交了出来。
“崔先生，别紧张，我们先看点你擅长的领域。”
权志龙轻声说着，然后播放早就准备好的影像和歌曲。
投影幕上出现了一张画，看起来像是红色的铁丝制作出的枫叶，扭曲的横躺在白色背景上。
崔胜铉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嘴角：“凯尔德 的Red Mobile。”他补充道：“静态雕塑，很有个性。按照现在的市价应该在750万美元上下浮动。”
这是他的职业领域，他拥有绝对的权威，就连估价也精准在一个价位上下。
权志龙笑了笑，接下去放下一张画作……
艺术品有一种很奇特的魅力，就是能让人心平气和的安静。把思想和五官集中在一点，然后慢慢感受。
权志龙一边听着崔胜铉宛如大提琴雅沉的嗓音讲解，一边留心观察他的状态。
放松，很好。
那么下一张。
彼特斯的夕阳伦敦桥——血一样红的夕阳半映在黑灰色的伦敦桥体上，三种色调相撞出诡异的悲伤。
崔胜铉瞳孔猛然缩紧，几乎是同步的捏紧了拳头。
来了，就是这张，那天在仓库里让他失去控制的罪魁祸首。
权志龙眯了眯眼睛，似乎漫不经心的问道：“怎么不说话，这张画不熟悉？”
崔胜铉咬紧牙关，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医师特意为自己挖的陷阱，而现在自己就站在陷阱边缘，跳下去。
那幅画太过于悲伤，无数夜里的噩梦像是暴风雨一般席卷着他的理智……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精密分析这幅画是谁画的，什么风格，市价又是多少。他只觉得这画面让他陷进去，他的眼前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滴地一声，空调又一次被打低了温度。
权志龙的目光集中在崔胜铉脸上，知道他进入了状态，于是试探道：“崔胜铉……你在哪儿？”
寒冷让崔胜铉没办法像往常那样狂躁，但这也他清晰的感知着噩梦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瞳孔已经失去了焦点，只是颤抖。
权志龙起身走到失去神采的男人身边，然后低声在他耳边继续说话：“你在哪儿？我找不到你。”
崔胜铉蜷缩起身体，握紧双拳：“……在桥上。”
权志龙问：“你在做什么？”
崔胜铉抿着唇不说话，眼底却满是愤怒。
权志龙于是又问：“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崔胜铉道：“……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权志龙眸色一暗，放低了声音：“他们在做什么？”
崔胜铉捏紧了拳头，修长的指骨被攥的泛白：“……接吻。”
薄雾萦绕的伦敦大桥上，有个邪魅的男人正不顾旁人地与一个短发女人接吻，他的手臂环过女人的细腰，修长漂亮的手指间夹着未燃尽的香烟……深吻的暧昧水声在空灵的四周被放大，像锥子一样打进崔胜铉的鼓膜。
崔胜铉气得发狂，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那是他的人！
他暴躁的追上去要扯开他们，一伸手却抓了空！
如同困兽，眦目泛红。
在哪儿？出来啊！告诉我为什么！
我是那么爱你，恨不得把你揉进血骨，恨不得把心脏挖出来送给你！
为什么要背叛我！

【10】
“崔先生？崔先生？”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在喊他……
是他吗？他回来了？
崔胜铉红着眼睛望着满是雾气的四周，在喉咙口发出一声低吼：“你在哪儿？”
“我在这，跟我回去。”
手掌上忽然传来一个温热的触感，崔胜铉瞬间睁大眼睛，依旧是雾蒙蒙的伦敦桥，没有人。可是他的手却真的有被人握住。
“你在哪儿？”崔胜铉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别走，别离开我！”
似乎传来一声遥远的叹息。
随即耳边响起“滴”的一声。是空调的调节的声音。
崔胜铉猛然睁大眼睛！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被人从深海拽上陆地！
他猛烈的喘息着，任凭权志龙轻缓地为他拍着后背顺气。
“没事了，你感觉怎么样？”
崔胜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投影幕布——那幕布上依旧是那副夕阳伦敦桥。
他的视线转到权志龙身上，只见原本该坐在他对面的医生正半跪在他身边，右手被自己紧紧握住，甚至因为自己握得太用力，白皙的手腕上泛了些青红。
“抱歉。”崔胜铉急忙松开手。
“没关系。”权志龙站起身，揉了揉自己被捏疼的手腕，然后问道：“刚才的梦境清晰吗？”
崔胜铉一怔，猛抬头看他：“你是故意的？”
权志龙坐回到对面的沙发上点点头。
“我说过，要切断你的恐惧信号源。但首先，你必须完整的直视它。”想了想补充道：“这种镜像催眠以后还会有，希望你不要产生抵触心底。”
噩梦之所以可怕，就在于它是破碎的，每分离出一段回忆就足以打破心理防线。但如果完整的展现在面前，逐一攻破反而会产生别的化学反应。
崔胜铉拿起身前的水杯喝了一水，压制了一身的暴戾。
等到他渐渐平静下来，松懈了绷紧的神经，权志龙才开始慢条斯理的询问起关于刚才梦境中的细节，崔胜铉也简短的进行了配合。
这是个好兆头不是么，权志龙看了看就诊时间，微笑道：“好了崔先生，时间到了。今天受了一些刺激，我给你开了点镇定的药，记得睡前吃两片。”
崔胜铉点点头，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西装，教养良好向他微微欠了欠身。
但当他走至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身看着权志龙，说道：“下周，麻烦你再试一次。”
“什么？”权志龙正低着头关投影幕，一时没反应过来。
“催眠。”崔胜铉的眸色深沉下来：“我想……看看他的脸。”
……
“志龙？”
感觉手臂被人推了推，权志龙愣愣地把目光集中到那人身上，皱眉：“怎么了？”
“什么怎么？你这一个晚上都走神几次了，丢魂了啊？”东永裴不满的盯着他的好友。
真是够了。他哥东贤裴一个电话又马不停蹄的飞到大洋彼岸与金发碧眼的洋鬼子做生意去了，把公司杂七杂八的活再一次甩给了自己。原本说好自己只是挂个虚名的副总，偶尔帮他大哥随便应付一下琐事，结果现在被绑得分不了身。
他已经劳心劳肝的加了快两个星期的班了，好容易抽了时间邀竹马来酒吧浪，结果那人居然频繁走神，害得他猎艳的心思也全泡了水，现在满肚子怨气。
“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倒是说啊，还当不当我是亲哥们！”
权志龙看他来了脾气，当下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只好说道：“没事，就是有点累了，你知道的，我最近就诊的患者比较多。”
东永裴不信。
骗鬼呢！当年在伦敦有个课题被权志龙看上了，没日没夜的研究，也不管伦敦和澳大利亚的时差想起来就给他打骚扰电话，也没见他累的。
权志龙扶额，正斟酌着怎么开口，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口哨。
权志龙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门口进来了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一米八几的个头，宽肩窄腰，黄金段位的模特比例。
待到走近光线明亮一些，看清了那人的脸——刀削一般干净利落的五官，深邃的眼眸闪着勾人心魄的光，高挺的鼻梁，轻薄的嘴唇，白皙的皮肤……给人的感觉不光光是帅，或者英俊那么简单，而是一种类似吸血鬼的错觉。
下一秒，权志龙就飞快的起身，甩下一句“我去趟洗手间。”
“咩？”东永裴还没反应过来。
那个吸血鬼男人却盯着权志龙离开的方向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

【11】
那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连自己都能遇到他，那会不会……
他从来都不是急躁的人，从业至今，优雅是他的基本职业准则，就算是山崩于前，他也是风度翩翩。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软肋，即便是高岭之花也有不想记起的黑历史。
权志龙烦躁的扯开衬衫最上面两颗口子，心不在焉的洗了把脸。
努力给自己做了一段安抚的心理建设，这才一边擦着手一边缓缓走出洗手间。
不过，就在他把纸巾揉成一团就丢进垃圾桶，眼梢就无可避免的瞥到了那个吸血鬼男人。
混血儿的基因让他的身形高大而修长，即便只是慵慵懒懒的依靠在洗手间外的白墙上，看上去也像是在拍画报，光影打在他雕塑一般的侧脸，只见他微微勾出一抹轻笑。
权志龙视若无睹的打算绕过他，却忽然被拽住手臂。
吸血鬼男人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亲爱的，好久不见。”
权志龙甩开手臂上的禁锢，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我认识你么？”
男人却仿佛没听到一般，眼底都是笑意，“你还是这么可爱。”说罢侧过头就吻在权志龙的脸颊上。
突如其来的吻让权志龙猛地一颤，随即有了些薄怒，“李秀赫，你再这样，别怪我不客气。”
“怎么，不打算装了？”
“你来干什么？”
“干你。”
“李！秀！赫！”权志龙一拳就挥了出去。
李秀赫眼看惹怒了权志龙，连忙伸手截下这一拳，却也被收势不住的力道震得麻了半个手臂。
啧，下手还是这么不留情面。
“到底来干什么？”
“我签了YG娱乐模特部门，打算正式进军韩国。”
“为什么？你不是在英国模特圈混得好好的。”权志龙盯着他皱眉。
李秀赫摸了摸笔挺的鼻子，凑过去玩笑道：“想你了呀，亲爱的，三年了你都没想起过我吗。”
权志龙短促的冷笑一声，“不想挨揍的话，就把你嘴欠的毛病收一收。”
“唔，”李秀赫有些无奈，“老板他女儿看上我了，死活要嫁给我，靠，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丰乳肥臀的，我只喜欢漂亮精细的亚洲美人，比如你。”
“呵呵。”权志龙懒得与他废话，一脚就踹在嘴欠的小腿上，差点没把人踹跪在地。
李秀赫顿时揉着小腿嗷嗷连叫。
“Leon，你真是太冷血了。好疼啊！”
“给你长点记性。”权志龙忽然凑近他，寒声道：“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出现，但我奉劝你千万不要干扰我的生活，我不是什么Leon，我叫权志龙，是个心理医生。”
李秀赫眯了眯眼睛：“你在害怕？害怕我突然的出现？”

【12】
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大陆，李秀赫勾了勾嘴角。
然后忽然上前把两手撑在权志龙身后的墙壁，牢牢将人圈在自己身前，低下头吐字清楚：“让我猜猜……你是怕我知道你太多秘密对你有威胁？唔，你当年断的很干净，名誉双收，即便我向学术界揭发你曾经用过的手段也无法撼动你现在的地位，所以你不是在害怕我有损你的事业。那么……你是怕我影响你的感情……你交新男朋友了对吗？是刚才跟你喝酒的那个人吗？”
“少特么胡说八道！”
权志龙猛地推开他，正想警告他几句却只见东永裴一脸疑惑的走了过来。
东永裴看了看满脸怒气的权志龙，又看了看似笑非笑的李秀赫，不确定的问：“你去了太长时间洗手间所以……呃……朋友？”
“是。”
“不是。”
两人同时开口。
李秀赫笑了笑，向东永裴伸手：“你好，李秀赫。”
东永裴拿眼睛瞥了一眼权志龙，不自然地与李秀赫握了握手，尴尬道：“你好，我叫东永裴。”
“男朋友？”
“啊？”东永裴张了张嘴，一脸懵逼。
权志龙忍无可忍，一把扯过东永裴的胳膊就大步往外面走。
狗屁的教养都去见鬼吧，跟这个疯子没办法沟通。
李秀赫双手抱着胸笑眯眯看着他们离去，突然觉得回国后的日子估计比他之前想的要有趣。
回去的路上东永裴忍不住好奇询问权志龙关于李秀赫的事情，权志龙却全程阴沉着脸，只冷冷的说是自己在英国认识的病患，以前得过人格分裂，现在是YG娱乐旗下的模特。末了还补充道，他这个人脑子有毛病，以后看见他记得绕道走。
东永裴耸了耸肩表示肯定没那么简单，但他懒得多打听。
直觉告诉他，那个男人不是个善茬。
回到家中，权志龙没心思想其他，只简单的冲完澡，披了睡袍半倚在床头看书。
忽然有条短信叮的进来。
陌生的号码。
“你新男朋友知道你以前毁掉过一个人么？”

【13】
李秀赫的存在就是个偏离轨道的意外，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那年，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便隐隐觉得不安，不仅仅是容貌上的异俗，更多的是不同于常人的气质，格格不入。
异性体人格分裂
学术界罕见的临床的实例，换做谁都不会轻易放手。
他的导师——心理学界的泰斗罗森教授对于李秀赫的到来欣喜若狂，他与自己最得意的弟子leon立刻取消了之前的研究项目，并成功向皇家研究协会申请到一笔研究资金，如果能成功，这将轰动整个学术界！
年轻人总是那么冲动，之前的不安被巨大的项目兴趣所取代，他太想要成功了，以至于忘记了越诱人的东西越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个男人曾给过他无上的荣耀，却也让他亲手毁了自己最爱的人。
饮鸿止渴，安能两全。
“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只是觉得逗逗我们道貌岸然的权医生很有意思。”李秀赫翘着二郎腿一边讲电话，一边眉眼调戏着化妆师姐姐。
权志龙眼神沉了沉，嗤笑一声：“你似乎忘记惹怒我后的滋味了，我会替你好好温故一下，再会吧Lee。”
李秀赫看了看挂断的电话，突然有一丝后悔，但很快就被脑海中权志龙发怒的模样替代。
美人生气起来一定很好看~
会对自己做什么呢，如果像以前那样绑起来就好了，真怀念生病的那段日子呢。
诊室内
痛苦的喘息声被隐忍得破碎，以至于男人在被唤醒的那一刻难以自持的低吼了一声，进而是了无焦点的迷茫……
权志龙看着崔胜铉失神的模样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但在男人看过来的那一刻，又立马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为他倒了一杯水，依旧搁了一块方糖。
崔胜铉接过水杯，修长的手指掠过权志龙圆润的指尖，一个顿挫，那个漂亮的医师便不动声色的缩回了手。
“感觉比之前如何？”
崔胜铉握着杯子定了定神，斟酌了下词汇：“还好，比一开始好一些。我想我可能实在是太在乎那个人了，画面里的触碰会让我发疯。”
“没关系……”
崔胜铉打断他，“但我可以忍受，如果你再晚一些将我拉回来，我可以忍受痛苦。你知道的，我太想看看他的脸。”
恳切的话语，在空旷的诊室里回旋着，弥漫了一室的委屈。
但权志龙只作没有听见一般，低下头在记录本上写了几笔，然后抬头说道：“你受不住，别逞强。既然你已经不再排斥这个场景那么就没必要深入下去，下周我会换个刺激疗程。”
崔胜铉皱起眉，声音也冷了几度：“为什么？我说了我可以……”
“我才是医生，听话，好吗？”权志龙注视着男人含了怒气的眼眸，软了语调，“拔苗助长只会功亏一篑，在没有完全了解你的发病诱因前，我没有把握控制你，尤其是你见到人之后……这太危险了，答应我，慢慢来。”
眼前的人与自己只隔了一张矮几的距离，他放低了姿态绵软地说服着自己……
这是不对的，崔胜铉想着，他日日夜夜的痛苦全是拜画面里“那个人”所赐，这些年来他几乎无时不刻想要知道是谁在折磨他……可是即便如此，当他对上权志龙浅褐色的眼眸时，心脏还是滞跳了一下，他发现对着权志龙，他无法说不。
看到崔胜铉的眼底褪去了隐隐的怒气，权志龙却没有半分得意，只是觉得心里有一块沉了下去。
“那好，你再放松一下。下周可以不必穿这么……正式的衣服，宽松一些或许能缓解你不少压力。”
崔胜铉正对自己刚才的让步觉得匪夷所思，听到嘱咐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喝了一口水……
“Fine、那么下周再……”
“做心理医生的都能知道患者的口味喜好吗？”
“嗯？”权志龙不明所以的转头。
“……没什么。”崔胜铉站起身，高大而修长的身形在气势上颇具压迫感。
只见男人伸出手，轻微地擦过权志龙精巧的下巴，指尖拂去了一些细小的糖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