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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卢沟桥的夜晚,一个陌生女孩和我抵抗黑暗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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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 ·
隔着办公室,我确定:新来的女助理也在看我。
目光有重量,这种感觉绝对不会被误解。
这位穿着碎花长裙的女助理来公司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她。她长相非常普通,但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接收到一种难得的亲切感,如同辣味五香豆干一般——我从小爱吃,妈妈常给我做,就是那种亲切感。
我对她有了好感,但女助理为什么老看我,我却无法知道。她看我的眼光有几分好奇、几分调皮——总之,那目光足以让一个单身男子心里痒酥酥的。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都是一个平庸乏味的上班族。单身,骑共享单车上下班,租一间窗户朝北的斗室,吃盒饭从不超过30元;长相平平无奇,穿衣品位好似打折家具,放在人群何处都像石子一样迅速消失。这样的我,断不可能会接收到女孩的那种目光。
说到打折家具,其实我有一个小爱好:做木制家具。小时候,我有一个梦想:造一把最完美的椅子。每天下班回家,虽然累得颈椎生疼,我还会努力推推刨,用砂纸擦擦已经擦了无数遍的木条。我很清楚,每天推两下刨、擦两下砂纸,想做好心中那把椅子,比愚公移山也差不多。不不,我连愚公都比不上,我可没有“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我把目光拉回到电脑屏幕,继续完成某座办公大楼的图纸——画办公楼设计图,这就是我的工作。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画出一座如我自身一般乏味的办公楼,不仅要画那毫无特点的外观,还包括它内部乏味无聊的一切:地基、房间、楼梯、管线、门窗、地下室……每一处内部细节都要画得认真。虽然繁琐无趣,但面对工作,不认真是不行的。
这就跟养育小孩子是一个道理。明知他(她)多半是跟自己一样的平庸之辈,将来成不了什么优秀人物,但仍要怀着无限认真的情感对他进行养育。饿了要给他做营养餐,病了要带他求医,教育更要小心翼翼。及至他结婚生子、把他的平庸再继续传下去,才能松一口气。
认真是必须的,无论孩子还是办公楼,都不能因平庸而失掉了认真的态度。否则,生活就真的只剩苍白了。
关掉电脑,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分钟左右,公司近乎人去楼空。我收拾东西,到门口点指纹、漫步走出公司,走进北京7月闷热的夏夜中。
· 傍晚 ·
向楼外走的时候,女助理竟然迎面走来。她脱掉了办公室穿的淡蓝色麻质衬衫,露出雪白的吊带衫,下面依然是波西米亚风格的绿底碎花长裙。
我和她离得实在太近,避无可避,看样子不打招呼不行了。不知怎么,我感到很紧张又很兴奋,像是一直在盼着这个机会。
“Hello,呃——怎么还没走?”我张口结舌地对她说道。
“噢,因为要找你啊。”女助理眼睛骨碌碌转着说道。
“啊?找我?”我一时有些愣神。
“没错,找你。下班的时候,看你工作太认真,一时半会儿可能走不了,所以我就去咖啡厅看了会儿杂志。这不,我估摸你该完事了,就上来看看!”她高兴地说,小孩子似的笑了笑。那种五香豆干一样的亲切感暖暖地推了我一下。
“哦。”我觉得自己的表情大概傻透了。
“走吧,咱们吃饭去!”女助理的语气,仿佛我们早就约好要吃饭似的。
“啊?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不饿吗?我可饿死了,快走吧!”
吃饭这种事,本来对于我这样独自生活的人,何时何地都无所谓。和这样一个亲切的女孩,若说不情愿,简直毫无道理。于是我不再吭声,也不再考虑她为何像老熟人似的邀请我吃饭,只管跟着她走出去。
我跟着女孩来到一家廉价西餐厅。坐下之后,她连菜单都不看,毫不犹豫地点了菜和饮料。
我对她说,你认识我吗?
“嘻嘻,你是李建国嘛,我认识你啊。不认识你的话怎么会叫你一起呢。”接着她说了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要找我?毕竟之前都不认识,更没说过话。我问道。
“我已经偷偷看了你好几天了,你不是也看了我很多次吗?”
“那……那倒确实是。”我老实承认。
“想知道为什么要找你来?”
“想。”
“是这么回事,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救这个城市的人。”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于是我问:“那——要怎么救呢?”
她低头笑起来,左手不经意地搭在我的手上。接着,她抬起脸,笑着对我说道:
“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你看,当我对你说要一起救人时,你第一反应不是怀疑,而是问‘要怎么救’。知道吗?无论我跟谁说刚才那句话,都不可能是你这个反应。”
“所以说呀,这个城市的人真的需要咱俩去救。”她说。
顷刻间,世界猛然偏离了平庸的轨道。这让我始料不及,如坠雾中。


1楼2017-07-20 16:57回复
    · 傍晚 · 2 ·
    “今天晚上,会有大约两千多万——或多或少是这个数吧——两千万条虫,进入北京。”女孩说。我一直看着她,她没笑,也没有想笑的意思。
    “虫?你是说,蝗灾?”
    “不是蝗虫那种东西。而且,我说的是‘条’,蝗虫有论‘条’的吗?”
    “呃——是蜈蚣?”
    “蜈蚣也有的。”
    “虫不只一种吗?”
    “是啊,两千多万条哪能都是蜈蚣呢。其实蜈蚣不多,大多数是一种类似豆蛾幼虫的东西。”
    “豆虫吗?” 我头皮一阵发紧。
    记得父母曾对我说起,他们小时候乡下闹过“豆虫灾”,满地都是肥胖的豆虫在蠕动前行,人每走一步都不可避免踩死几只,噗兹噗兹地喷出汁液。
    “差不多吧,其实并不是豆虫,只是样子类似。比那个要大很多,爬的也快。要是它不动的话,头和肛门都分不清楚,眼睛也没有。”
    “两千多万条豆虫?”我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这个景象,不禁后背发冷。
    “是啊。这些虫子是不能见光的,所以要趁黑夜爬进北京来。”
    “它们爬进北京来,做什么呢?”我有些奇怪,毕竟虫子只是很恶心,倒不会伤人,说救北京的人,怎么说也有些牵强。
    “这可不是普通的虫子哦,它们会钻到人身体里去的。一般人看不到它们,钻进人身体里去之后,这人就跟虫子一样啦。”她解释道。
    “啊?人会变成虫子吗?”
    “不是说人变成虫子的样子,是说,人的心会变得和虫子一样,眼睛就看不到了。”
    “你是说,变得眼光短浅了?”
    “你理解的很对,并不是真瞎了眼。还不仅如此呢,还会连嘴和肛门也辨不清。”
    “变得说话毫无顾忌,随口胡言?”
    “不错。还会和虫子一样,毫无自制力,懒惰、自私、平庸,一点希望也没有。”
    “变成一个只知道吃和交配的虫子了?”
    “完全正确。”
    那么说,问题还真挺严重的。
    “除了肉虫,那蜈蚣呢?你刚才说还有蜈蚣。”我又问道。
    “两千万条虫子里,大部分是肉虫,蜈蚣也有一些,还有蜘蛛、蝎子、蚰蜒、蝼蛄,数量倒是不多,但它们比肉虫危险多了,任它们爬进人身体的话,危害更大。”她说。
    “会变成坏人?”
    “对。心思会变坏,总想着怎么损人利己。变成杀人犯强奸犯什么的也有可能,那就比自甘堕落的肉虫危险一百倍。如果钻进一个聪明人或是意志力强的人身体里,危害就更大,那人会变成大恶人。”
    “黑帮老大,为害一方?”我说。
    “贪官恶吏,草菅人命。”她补充道。
    · 傍晚 · 3 ·
    她大吃特吃,我则只是一杯杯地喝白水。
    “你胃口倒是不错。”我眼巴巴看着她说道。
    “这算什么呀。你要是光听我说说就吃不下饭,等见到那么多虫,还不得把胃都吐出来喽。”我只得干笑两声。
    “对了,说到救北京的人,是要把这些虫子都杀掉吧?”过了一会儿,我问。
    “是啊。所以要找你嘛,这事我自己干不来。”
    “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呢?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啊。”
    “之所以找你,是因为你与众不同啊,你可不普通,你不会受虫子的影响。”
    被说成“与众不同”,打我记事起都还不曾有过。我一直以为,“平庸”这个词之所以诞生,就是专门用来形容我的。
    “一般人的话,不具有抵抗虫子的力量。他们自己就够乏味了,做事懒散、得过且过,内心毫无光明可言。你就不一样了。”她自顾自地说着。
    “我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反正你就是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我不会看错的。”
    “……可我要做什么呢?那些虫子,我要挨个踩死吗?”问完我就觉得这个问题很傻。
    踩死两千多万条虫,粗粗算一下:就算一秒踩死一条、一天24小时不停地踩,能踩死八万六千四百条,两千万条则需要一秒不停地踩大约二百三十天。将近八个月时间,不吃不喝不睡,只是踩虫子,一秒踩死一条……
    “喂喂,你在想什么呢?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而且你以为虫子是傻的吗,乖乖等着让你踩?”说着 ,她皱了皱鼻子,简直可爱得要命。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我们……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呆呆地问。
    她一字一顿地说:“只有今晚。”
    “只有今晚?”我大吃一惊。时间根本不够啊!
    “你急什么,我都不急。再说了,急也没用。听我慢慢跟你说。”她拿起一根鸡翅。
    接下来,她跟我大略说了说我们今晚的杀虫方案。
    这些寄居虫怕光,只能黑夜行动。人心是它们最好的住所。单独的虫子固然智力低下,但是群聚起来,就有了很高的智慧,如同蚁群。虫子们知道,北京聚集了最多、最阴暗可食的人心,这才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要在今晚进入北京。
    虫子怕光,所以要用光来杀死。我们要准备手电筒,越多越好。
    “光明是唯一能杀死它们的东西。而只有光明坦荡的内心,才能抵抗虫子的入侵。”
    她看着我,说道:“就像你的心。”我觉得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虫子进入北京后,会迅速从地表河道爬进下水道。北京的下水道四通八达,连接全城所有厕所。虫子会趁着人们上厕所的时候,从肛门或阴门钻进人的身体,而人一般都不会察觉。
    两千多万条虫子,预计在今晚子夜时分,从北京的西南方进入城市。在开阔地,很难对虫子进行有效杀灭。但是,必须要在地面上阻止虫子,因为一旦它们钻进北京庞杂的下水道系统,便再也无法被杀死:那里是它们天然的隐匿之所,进了那里,谁也拿它们没办法了。
    流过北京西南方的永定河,是虫子必经的水道。在那里,黑云压城一般的两千万条虫,都会通过一个狭窄的所在:那是我们杀灭虫子的绝佳场所,也是我们的唯一机会。
    她打开地图软件,把手机举到我面前,用沾着烤肉酱的手指向那个所在——
    “卢沟桥。”她说道。


    2楼2017-07-20 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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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晚上 ·
      吃完饭,我俩马不停蹄跑进一家大型超市,直接冲向小家电区,买下几十把手电筒和一大箱电池。买完这些,我俩拉箱子,出门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南五环。路上堵车,晚上9点半,我们才到了卢沟桥桥头。
      卢沟桥附近已经开辟成了公园。此时四下无人,我们找到一处铁栏杆,把箱子举了过去,然后挨个翻了过去。
      我在北京生活多年,但今晚才算第一次亲眼见到卢沟桥,见到了斑驳的石板路、破烂的石栏杆、乾隆御笔的“卢沟晓月”石碑,还有那几百只石狮子。
      “你看,我说不用急的吧。它们半夜才能到这儿呢。”等我放下箱子,女孩微微喘着气道。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赶早不赶晚,早来早准备。嘿,过来帮忙啊。”我撕开一盒电池包装,开始给那满满一大箱手电筒挨个装电池。
      “不急,不急。”她倒像是个观光客似的,跑上了桥,扶着栏杆,看着桥下黑漆漆的永定河。河床宽阔,水却已近乎干涸。借着旁边京石高速路的灯光,卢沟桥两边的景物看得十分真切。
      她在一边蹦蹦跳跳到处跑,我则一言不发只顾低头给手电筒装电池。装好电池的手电,头朝下竖着排成一列,以方便随时拿起来。两千多万条虫,来的时候是怎么个景象?——我赶紧把问题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只是认真做着手里的事。
      仔细地旋紧手电的盖子,挨个检查,摁亮手电、再关上,放回原位。做完这一切时,已经11点多了。我吁了一口气,坐在长长一排手电筒旁养精蓄锐。
      北京的夏夜,清风微凉,一扫白天的酷热。她有些玩累了,跑过来坐在旁边。我很久没有离一个女孩如此之近,忽然间我很想伸手揽住她,紧张得浑身发硬。
      若是没有身前的这几十把手电筒,任谁看到我俩,都只会以为是深夜出来幽会的普通情侣而已吧。想一想,我为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怀疑整件事情的真假呢?难道,我只是为了能和她这样靠近吗?也许她在骗我,但我也宁愿被她骗,反而很享受这一切……
      “不用多想啦,不管结果如何,我们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她在我耳边说道。一股花露水味飘过来,我心里一动,轻轻点头。
      时间要是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我可以不用想任何事,任由她靠着,让五香豆干一般的亲切感包围着我。
      · 半夜 ·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的头离开了我的肩膀。我听见她低声说道:
      “来了。”
      这轻轻两个字,打破了弥漫在夏夜中的沉默。
      接着,她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拿起身前的第一支手电筒。
      远处的灯光猝然熄灭,夜影如浓稠的黑雨,从夜空兜头泼下。
      一阵冷风裹着腥咸味急吹而来,黑云迅速遮满头顶,残月霎时隐匿不见。黑云降下凝重的夜色,如同帷幕垂落,遮住了星空。石碑、石狮子、石板路,卢沟桥的一切都在黑暗中变得模糊不清。
      再往远看,桥的另一端已经堕入了深渊般的黑暗中,就好像桥对岸的世界全都消失了一样。睁大双眼,却一无所见,我感觉黑暗仿佛也开始吞噬我的心。久久地,黑暗压得我无法开口。
      “无论如何都不要害怕,害怕会影响你的力量。快,想想高兴的事。”她紧紧握住我的左手。
      想想高兴的事儿:小时候吃妈妈做的辣味五香豆干;以及现在,让一个亲切的女孩紧紧握着手。这是我第一次拉她的手。好像船锚抛进海底,任黑暗起伏,我的心却渐渐安定了。
      桥的那一边传来了异动,细细碎碎的,像是老鼠在啃玉米,又像黄豆在笸箩上滚个不停:克哧克哧,克哧克哧。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密密麻麻,没完没了,海浪一般,从对岸推过来。
      “那是虫子的脚,挠着地面的声音。”她说。
      声音太多了。响成一片,铺天盖地,吵得人头皮发麻。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牢牢顶着身上单薄的T恤衫。7月的夜晚变得真冷。
      克哧克哧,克哧克哧:虫子来了。它们不说话,只是用尖尖的或是肉肉的脚,搔抓着石板地面。虫子们越来越近,克哧克哧的声音,渐渐如同鞭炮在炸响。啊,它们太多了。
      忽然一阵粘风从桥的那一头吹来。一股几乎能把人推倒的腥臭猛扑过来,我拼命强撑着才没有跌倒。太臭了,如地狱般滞重绝望的臭味,是恨不得让人割掉鼻子的臭味。我没闻过尸臭,也许,千千万万个尸体一起腐烂,才会产生这样的味道。是啊,哪里才有千千万万尸体一齐腐烂呢?只有地狱。
      随着这阵恶臭无比的粘风,幕布般的黑暗稍稍揭开了一角,不知从何而来的昏暗光线稍稍照亮了对岸。
      那边的景象几乎让我尖叫出声。巨大的恐惧瞬间轰击我的脑髓,胸口如被巨石压住。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在瞪大、瞳孔在缩小。我无法呼吸,无声地大张着口;但在脑海里,我已尖叫了无数次。
      桥对面,铺满了虫。目力所至,全是虫,远远近近的虫,浪涛一般的虫。此起彼伏、一节一节的肉虫,有着黑褐色、油亮亮腻糊糊的后背,拱起又落下的虫身。大片的肉虫之间,有高高耸起、甩着钢索一般身躯的长虫,下面是波浪前进的一排排虫足,那是蜈蚣——却几乎有蛇那么大,触角“咯喳咯喳”四处抽动着。举着两只钳子、大如野猫的红褐色蝎子;满腿是毛、肚子竟有排球那么大的蜘蛛;浑身白点、黑铁般的后背泛着油光、伸着西瓜刀一样长长口器的黑色天牛……它们发出排山倒海的巨响,散出铺天盖地的恶臭。
      我几乎要被这海啸似的景象击倒了。
      女孩更紧地握着我的手,一阵弱小而无比坚定的温暖感觉源源不断地注入心里。我又有些镇定下来——但镇定实在太难太难了,我好像在狂风巨浪上被抛掷起伏的一小片破烂木排。
      文章转自:https://www.fengmochenghuo.com


      3楼2017-07-20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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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怕!只有不害怕,它们才伤不了你!它们只想过桥,不会管你。我们上!”在一片震天巨响中,她大声说道。
        我努力眨眨眼,将注意力集中在手电筒上。我蹲下身,将几支手电筒插进裤腰里,两手各拿起一支手电,大步向桥中间走过去。
        桥的另一边,第一只长虫已经向桥中间爬来,波浪似的虫足快速起伏,身躯如蛇般蜿蜒前进。
        桥的这一边,我和女孩迎向黑色巨浪。我摁亮了手电,利剑般向身前的黑色浪涛刺去。
        · 半夜 · 2 ·
        果然,对付虫子最有效的武器是光:光照之处,虫子们像被火烧似的蜷曲起来,褐色的身体变得焦黑,黏糊糊的浅色汁液流出来,又咝咝变成蒸汽。我用手电筒左右扫射,注意不漏过一只虫。这些肉乎乎的虫子爬得并不慢,后面的虫浪源源不断地涌来,前仆后继地推着前面层层叠叠的焦黑尸体。
        前排的虫尸越堆越高,目前没有一只虫突破电筒光线构筑的防线。眼见后面涌上来的虫越来越多,我打开两支手电,一左一右地横放在地上,形成一道光的隔离带。有的虫漏了过去,一触到这道隔离带,立时毙命。
        “注意!千万不要漏过了那些大虫子!”女孩叫道。虫子的声音太吵了,她尖着嗓子大声喊着,我才能勉强听到。
        虫海中有一些黑色多节虫,个头像狗那么大,腿上长满倒刺。这种虫似乎是虫群的头领,甩动着两条细长的触须,好像在指挥着虫子躲闪手电筒的光照。我知道,这样的虫子放过一只,比放过千百只肉虫还糟。
        我将手电对准最近的一只大黑虫,光束射在它身上,竟只是咝咝冒烟。它尖叫着躲闪光柱追击,但无济于事,终于缩成一团死了。
        就在我集中力量对付大黑虫的时候,相当多肉虫趁机爬过了防线,冲向隔离带。先头的肉虫立刻死了,但它们的尸体挡住了隔离带的光,后面的虫趁机爬了过去,迅速消失在了卢沟桥东边的夜色中。
        我已经顾不上那些漏网之鱼,因为前线的压力巨大得难以想象,不允许我有片刻走神。
        此时我发现了一个新问题:电筒的光迅速变弱,其速度之快,不禁让人怀疑电池是不是伪劣货。这些虫子似乎能吸收光照,让电池消耗速度加快了。手里的两支手电,光照已经弱得无法继续使用。我将它们向虫海扔了过去,如手榴弹一般炸死了几只虫。我从裤腰里抽出两支新手电,继续向虫群扫去。
        手电筒一支一支地消耗。女孩在我身后,跑来跑去帮忙给我递新手电。汹涌的虫群茫茫没有尽头,但现在,这些形状可怖的虫子和焦黑恶臭的尸体已经让我彻底麻木了,我早已感觉不到害怕,只知道疯狂地挥动手中的电筒,杀、杀、杀!
        然而虫实在太多了。从我脚边爬过的虫子变得不计其数。两千多万只虫,每一道光划过,十几只虫变成黑炭;然而这个数字与两千万比起来,显得那么可怜又可笑。
        用手中微弱的光明,去对抗无尽的黑暗,我注定会失败。
        就像人永远无法战胜天命一般。
        脚下的虫尸已经漫过小腿,鞋子被冰凉黏滑的汁水浸透,每走一步都“嘎吱嘎吱”响。我在洪水般的虫浪中趟来趟去,顾不上恶心和害怕,专注地追杀那些特殊的虫。普通的肉虫我早就无暇对付了,能杀多少算多少吧。
        虫群早把放在地上的新手电淹没了。女孩不断弯下腰,伸手从虫海里将那些手电筒捞出来,放进一旁的大纸箱里。她一直很镇定,仿佛无论结果如何都无所谓似的。手电飞快地消耗着,我不断将用尽的手电扔出去,再从她手中接过新的。
        月上中天,又渐渐西沉。夜色厚重,远处京港澳高速上有卡车飞驰而过,车喇叭发出悠长如号角般的声响。
        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桥栏上的石狮子。它们倒是见过了不少历史变迁,严肃而镇定。
        整整八十年前,北京在一次激战后沦陷,卢沟桥是那次激战的见证者。八十年后,北京注定要沦陷在这些侵蚀人心的虫子之下,卢沟桥,仍然在静静地看着。
        终于,最后一支手电筒也耗尽了电能,熄灭了。
        遮盖夜空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尽。东边,晨光淡淡洒在靠近地平线的天幕上;西边,一弯残月低低垂挂,了无生气。无穷无尽的虫群现在渐渐稀落,更加飞快地向我身后的北京城爬去。快到早晨了,它们要赶在致命的阳光出来之前赶紧钻进黑暗的地下。
        我累得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粗重地喘着气,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波虫群飞快爬过脚下。黏黏的汗水糊满了我的全身。我把鞋和袜子脱掉,远远地扔进干涸的永定河床里。
        古老的卢沟桥上,黑压压地挤满了烧焦的死虫、风干的汁液、摔坏的手电筒。朦朦胧胧间,黑褐色的地面、黄色的手电筒,倒有些像梵高的星空油画。
        天色仍旧黑沉,西边的月亮仍然强留着夜色,然而东边的阳光越来越呼之欲出。
        原文地址:https://www.fengmochenghuo.com/archives/136


        4楼2017-07-20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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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凌晨 ·
          我估算了一下,躺在桥上的焦黑虫尸最多不过十几万条。绝大部分的虫子已经爬过了卢沟桥,爬进了北京城。这两千万条虫,将要钻进北京人的身体,让这座了无生趣的城市,更增添了平庸和绝望。
          然而,我也不算彻彻底底地失败。毕竟,十几万只虫已经被我杀死,成为了留着汁液的焦黑尸体,再也无法钻进谁的身体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确确实实地救了十几万人。虽然这相对于北京的两千多万人来说,是少之又少的数量,可这些人,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满含希望的。
          我理解了女孩为什么来找我。我知道自己不会输给虫子。我很渺小,但我并不因此胆怯;我很普通,但我不会因此自卑。
          我勇敢而认真地生活,内心的光明虽然微弱,却不灭。
          不知不觉间,女孩站在身旁,再次拉起了我的手,那种亲切温暖的感觉又一次包围了我。
          “走吧。”她说。
          我们转身,走下桥,走过了乾隆皇帝亲笔题写的“卢沟晓月”石碑,走过了几百只沉默不语的石狮子,走过了密布着黑色死虫的石板路。
          离太阳出来还早,但东边的天光已越来越亮,晨练的人多了起来。我们翻过铁栏杆到了公园外马路上,走着走着,迎面跑来一位穿跨栏背心的老先生,对我俩笑了一下,向着卢沟桥的方向跑去了。
          看老先生那慈祥的笑容,我想,虫子应该不会钻进他的身体吧?我是不是救了他呢?
          随着老先生跑过去的身影,回头再看卢沟桥,满地焦黑的虫尸居然已经不见了。青砖石板路上,只有散落的手电筒。
          · 此后 ·
          那天,与女孩告别后,我没有去上班,而是直接回了自己那间斗室,把衣服、裤子、内衣全部脱掉,塞进垃圾袋、扎紧袋口丢出门外,仔仔细细洗了个澡,倒头便睡。
          第二天我去公司,找她,她不在。第三天,她依然不在。一个星期过去了,她一直没有来。
          这期间,我去办公室打听,所有人都说不认识这个人。去人事处询问,得到的答案不出所料,也是“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一切都好像不是真实的。然而,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就像我的存款确实地减少了一样真实。
          那种弱小却无比坚定、如同辣味五香豆干一般的温暖感觉,真实地留在了我心中。这种感觉时时告诉我,要用认真的心情,在这个无趣的城市中努力生活着,让平庸的心永远光明坦荡。
          从那之后,我就算上班再累,也会每天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去做我心目中那把最完美的椅子。

          从那之后,每次上厕所之前,我都会低头看一眼。
          从那之后,卢沟桥,我再也没有去过。


          5楼2017-07-20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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