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
毛绒绒耳机里沙哑男声伴着吉他轻声哼着，许衡挺直了腰板，脚随着音乐慢慢打着拍子。
许衡是平野中学八年级的教研主任，为人是出了名的严谨刻板。可以说，他是年轻有为的代表人物之一。
他年仅三十岁，就已经带出了三届毕业生，一届比一届优异，这在注重成绩的私立学校眼里，是难遇的人才。于是，仅仅九年，他就从一位平常的物理老师，破格提升成了教导主任。
正惬意间，一个学生匆匆忙忙的跑进来。许衡抬头一看，愣了片刻，只见那学生校服上是一大片血渍，面上也挂了彩，好不狼狈。
“许老师。八班…八班那群人在学校后门和一群混混打架。”
“你别急。”许衡连忙站起身，意识到大事不好，赶紧搀扶着那学生，尽力安慰着，“你受伤了么？”
“没事。这个，”学生摇摇头，指指身上的血迹，“这不是我的血，这是葛蔓的血。就是八班的班长。”
许衡又安慰了几句，让学生自己去医务室后，在小跑往学校后门的路上，给体育老师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到学校后门去。
毕竟主要从事脑力活动，等到许衡跑到学校后门时，竟然感到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几乎晕眩过去。他扶着墙喘了几口气，站直身子，摆出寻常的威严，喝道：
“你们干什么呢？”
首先停手的不是葛蔓，而是那个领头的小混混。他拖着一根铁棍，寻声望过来，还挺惊讶的笑笑。
葛蔓也终于回过神来，朝领头小混混锤去的拳头一顿，然后赶紧收了回去，后踏一步，怯怯地低下了头。
“许老师。”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只是一个含着笑意，一个带着哭腔。许衡目光扫过那张干净的面庞，轻啧一声，不免有些惊奇。
那人是许衡的邻居，平时打扮的规规整整，拎个公文包，人模人样的。许衡没想到他是干这行的，面上表情一滞。
葛蔓和他们班的学生对了对眼神，最后眯起眼，疑惑道：
“许老师？”
许衡眼尾一挑，就看见带头的葛蔓满身伤痕。再看向那群小混混，却几乎是毫发无损。他伸出手去，揪小鸡似的把葛蔓拉过来，粗鲁得他直咧嘴。
“干什么不好，学人家打架，嗯？”许衡提溜着葛蔓的衣领，神色变得凌厉，“败坏校风，违反校纪，懂么？现在，滚回去反省，带着你的——狐朋狗友！”
“还有，先生，”许衡踏前一步，沉下脸来，“现在是法治社会了，有什么恩什么怨，找警察处理。私自和学生约架，像什么样！”
领头的小混混玩味的看着许衡，只是他身旁的那个小混混似乎有些急了，盯着校园里一群人远去的背影，嘴里嘟囔了些什么，举起铁棍就向朝许衡脑袋敲去。
许衡读了一辈子书，当了二十几年的好学生，哪里打过架，看到一道阴影从头顶劈来，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动作。
“许老师！”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一只大手生生接住铁棍。许衡缓缓吐出一口气，朝及时赶来的体育老师道过谢后，狠狠剜了领头的小混混一眼。
那小混混的手迅速落了下来，接收到许衡眼里的意味后，瞥了瞥打人的男人，眼里是满满的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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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忙乱之中，许衡急匆匆报了警。那群小混混骚动起来，带头的瞟了他们一眼，挥挥手，闷声道：
“散了吧。”
许衡心说那怎么行，家长来了找谁问责，正准备阻拦时，带头的又道：
“我留下陪许老师。”
许衡暗暗皱眉。这话说的未免太扭曲事实了，然而抬头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不知为何，辩驳的话最终没能说出口。
混混们一哄而散，只剩下许衡和领头混混在狭窄的小巷里，听着体育老师嘚啵嘚的通知家长，四目相对，好不尴尬。
许衡正想说点什么，混混就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在掌心磕出一根烟，询问般的盯着许衡。许衡摆摆手：
“不用了。”看着混混自顾自的点火，许衡看这气氛实在不对头，开口打破了沉默，“到底是怎么回事？”
混混抬头，直愣愣盯了许衡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了，从唇齿间飘出几缕白雾：
“那小子找打，想抢大哥的女人。”
这话一出口，与他当邻居时给自己带来的好印象不翼而飞，许衡这才注意到他靠墙放着的铁棍上还沾着血迹，顺着铁棍慢慢地滑下来。
“那小子？”许衡眯起眼，多少谨慎了些，“你说的是葛蔓？”
混混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懒懒道：
“就是那领头的——”他硬生生咽下那个脏词，“学生。”
许衡轻叹一声，颇有些头疼。才安安稳稳过了一学年就闹出这事，学校那边还不得气死。平野中学是市里有名的好学校，要是传出这门，自己有得罪受——
想着想着，他就听见警笛声从远处传来，然后越来越近。他看了看神态自若抽烟的混混，再看看从车里下来的年轻警察，感到一阵疲惫。
“名字？”
恍惚着走进警局，许衡感觉脑子混沌一片。左右看看，却只发现那个小混混在身旁。他蓦然想起，体育老师因为身量太大，挤不进狭窄的警车，干脆留校审人。
“孔孟。”
听到这个名字，许衡一扯嘴角，偷笑出声。年轻警察也忍俊不禁，拿圆珠笔敲敲桌子，低喝：
“严肃！”
“警官，我真叫这名儿。”孔孟辩解，“父母翻字典取的。”
“瞧你这作派，也不像儒家的啊，”警官嘟嘟囔囔，然后威风地指指许衡，“你呢？”
“许衡。”
“知道咋回事儿不？”
“这…”许衡犹豫了片刻，还是摇摇头，“警官，我来的时候，都打的差不多了。可能是为了一个女学生打架吧，我想。”
“唔…”警察转头看向孔孟，“你说说。”
“我们老大喜欢上他们学校一小妞，他们班男生不干了，找我们约架。”孔孟轻嗤一声，“干不过还找警察，***…”
许衡瞥他一眼，冷冷开口：
“多大的人了都，找个学生欺负，还好意思讲？”
“谁欺负他们了，自己找打，打死都算活该。”
“真是目无王法，打小孩子还有理了，未成年人保护法几个字知道怎么写的么？”
“未成年人保护法算个屁！”
警察无奈的看着两人斗嘴，脸一拉，狠狠拍了下桌子，终于换来了两人不约而同的噤声。
“我说你们俩，多大了还这么幼稚？”
许衡冷笑一声。
“许老师，你也别太激动。”警察瞪他一眼，然后放缓了声调，“要相信警察。”
孔孟冷哼一声。
警察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心说真是两个男人一台戏，然而面上还是摆出了一副平静模样：
“你，孔孟，持械聚众斗殴，得蹲，”他又看看许衡，轻叹一声，“许老师，麻烦你把那个带头的小子带过来，这家伙真得被好好教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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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伴随着一个惬意的上午的大多是一个糟糕的下午。
许衡做完笔录后，被匆忙赶来的家长团团包围，在办公室里从下午五点坐到十点，手忙脚乱，疲惫不堪。
伤得重的孩子要送去医院，面对家长抹着眼泪的倾诉；伤得轻的孩子要严厉训斥，但又不能让暴躁的家长对孩子大打出手；许衡几乎忙疯了，从办公室里出来时，他感觉他正飘荡在云端。
许衡终于领会到了，当他升职教务主任这一职位时，老领导语重心长给他打的预防针的精髓所在。
平野中学坐落在一座二线城市，这里的生活一如大城市的人所期待的，是实至名归的慢节奏生活。
可是正因如此，这里的人们也变得格外八卦。所以当许衡回到家时，面对的是一群跳完广场舞回来的大妈的盘问。学生斗殴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哧溜溜飞进人们的耳朵里，这让许衡格外沮丧。
他强撑起一个笑脸，打着哈哈想要挤出人群，然而事与愿违，反而被包围的更紧。许衡有些无奈，心道这还夹道欢迎呢。
“许老师！”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许衡身体一震，猛地抬头看去，在圆滚滚人头后的，不就是今早挑事的混混头子孔孟。
还没等许衡的怒意涌上心头，孔孟反倒笑了笑，缓缓走近：
“好久不见，上次在研究院里相见的时候，都是十几年前了吧。怎么，不请老朋友去叙叙旧？”
大妈们看他眼生，着装言语都挺得体，以为是许衡的什么贵客，都有些失望的离开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孔孟刚刚替许衡解了围，这倒让许衡把怒气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不过一天的怨气可不能这么轻易就被打发，许衡冷嘲：
“你除了打架和瞎扯就不会别的了吗？”
孔孟眼神刹那间沉了下去，像一池深不见底的漆黑潭水，潭面上还漂着丝丝寒气，格外瘆人。
但当他转头时，他看见许衡正走过一盏路灯，暖黄的灯光均匀撒在他的面庞上，使他凌厉的面容柔和下来。为了嘲讽而微微上挑的眼角，紧抿的薄唇，还有苍白面颊上由于愤怒泛起的浅红，都引人遐思。
好吧，原谅你。孔孟吹了声口哨，觉得这话更像情人之间辗转暧昧的抱怨。
“许老师，你知道的，我对穿着打扮也颇有一番研究。”
许衡几乎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轻叹一声，不发一语。他本能的从孔孟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味，这让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望而却步。
“许老师，”在沉默一段时间后，反而是孔孟先开了口，“你记得你教过的一位女学生，叫孔婉安么？”
“孔婉安？”许衡记得这个女孩。
那是他上岗的第一年，孔婉安是许衡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之一，一点就通，错过的题决不会再错。可惜中考发挥失常，最终只考上了一个普通高中。
许衡有些警惕的看了看眼前的男人，脑里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他试探地问：
“记得。她不会是你妹妹吧？”
孔孟苦笑一声，无奈道：“她要真是我妹妹就好了——我的意思是，法律上来讲，我是她的监护人。”
许衡这回是真有些惊讶了，他仔细端详孔孟一番后，加快脚步赶上男人，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你能找到小孩的生母么？小孩处在这种环境里，不利于心理健康。”
孔孟一愣，忍俊不禁，“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咳嗽一声，似乎有些窘迫：
“这孩子比较惨，父亲死的早，母亲是干那种营生的，回家后气就都撒孩子身上。最后那女的被车撞死了，她没地儿去，就找上了我。我是她大伯。”
许衡到底还是关心学生，何况是当年的尖子生，不由得关心道：“我记得她当年中考没考好。她现在怎么样？”
孔孟眼神一黯，似乎想到些什么，却强扯出一个笑容，“她挺不错的。”
许衡应了声，发现了孔孟的遮遮掩掩，却也没打算深究。他抬起头，看着隐在雾里的楼栋的昏黄灯光，慢慢加快了脚步。
“我把她当女儿看待，可惜她不把我当父亲看待。”这时，孔孟长叹口气，追了上来，恳求的口吻来得有些突兀，“许老师，我求您了，您就和她见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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