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第四卷009章
如懿安静坐下,描金宽塌上的杏子红苏织龙追凤逐金锦平整地铺着,被幅四周的合欢并蒂莲花文重重叠叠扭合成曼妙连枝,好似红霞云花铺展而开。被子的正中压着一把金玉镶宝石如意和一个通红圆润的苹果。她凭着直觉去摸了摸被子的四角,下面果然放置枣子、花生、桂圆、栗子,取其早生贵子之意。
如懿怔了怔,缓缓有热泪涌至眼底,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能哭,忍了又忍,只是没想到,重重地失望复希望之后,皇帝还这样待她,以民间的嫁娶之道,再还她一次新婚之夜。
因为,那时她所缺失的。当年以侧福晋身份入府。到底也是妾室,哪里有红烛高照,对影成双的时刻,那时她的房中,最艳的亦不过是粉色而已,而粉色,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侧室之色。
如今,皇帝是补她一次昔日的亏欠,让她再无遗憾。
浸淫在往事的唏嘘中,皇帝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内,凝视她道:“想什么这样出神?”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忙拭了拭眼角道:“皇上万安。”
皇帝温然含笑,眉目澹澹,颇有无限情深:“今夜,朕不是万岁,而是寻常夫君。"他有些愧然,”如懿,朕很想还你一个真正的大婚之夜,但再四问了礼部,皇帝只有登基之后第一次册立皇后,才能在坤宁宫举行大婚,否则便不能了。朕思来想去,祖宗规矩不能改,那么朕便许你一个民间的婚仪,明媒正娶一回。”
如懿直觉的一颗心温暖如春水,绵绵直欲化去:“虽然不是皇上亲自来迎娶臣妾,但能有此刻,臣妾已经心满意足。”
皇帝仔细端详她,温柔道:“寻常的皇后服制太过死板严肃,朕希望给你一夜美满,所以特意嘱咐内府制了这身衣裙,既有皇后服制的规制,也不失华美妩媚。朕希望朕亲自选定的皇后,可以与众不同。”
如懿温柔绵绵,如要化去:“即便只穿一夜,臣妾亦会珍藏。”
皇帝牵着她手并肩坐下,击掌两下,福珈和毓瑚便满面堆笑的进来,把皇帝的右衣襟压在如懿的左衣襟上。毓瑚端上备好的红玉酒盏,“请皇上皇后饮交杯之酒。”
如懿与皇帝相视一笑,取过酒盏互换饮下。许是喝得急了,如懿唇边滑落一滴轻绵酒水,皇帝以手擦去,温柔一笑。
福珈喜滋滋端过一盘子孙饽饽,屈膝道:“请皇上皇后用子孙饽饽。”
如懿取过银筷夹起吃了一口,连忙皱眉道:“哎呀,是生的!”
福珈笑得满脸皱纹都散开了:“千金难换皇后这句话呀!”
如懿这才回过味来,不觉脸上绯红,皇帝已笑得痴了,便也吃了一口道:“皇后说是生的,那自然是生的。”
福珈道:“交杯酒已经喝过,子孙饽饽也已经吃了,请皇上皇后听一听合婚歌吧。”她说罢,打开寝殿的长窗,窗外庭院中立着的四位年长的亲王福晋唱起了合婚歌。合婚歌共分三节,每唱一节后,左首的年长福晋即割肉一片掷向天,注酒一盅倾于地,以供神享,祝愿帝后和和美美。
终于曲终人亦散去,寝殿中亦安静了下来。
皇帝的眼中有如许情深,似要将如懿刻进自己的眼眸最深处:“如懿,这两天,朕虽然亲自下旨册封你为皇后,可也只有此时此刻,I与朕宁静相对,朕才觉得,你是真的成为朕的皇后了。”
如懿温婉侧首:“臣妾与皇上一样,如在梦中,此刻才觉美梦成真。”
皇帝轻轻握住如懿的手,低头吻了一吻,那掌心的暖意,便这样分分寸寸的蔓延上心来,一脉一脉暖了肌肤,融了心意。
皇帝执着她的手,声音低而沉稳,仿若青山唯一,岿然不动:“如懿,朕能许你天下女子中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却不能许你一心一意的夫妻安稳。哪怕从前,此刻,还是以后,朕都不能许你。这是朕对不住你的地方,亦是朕最不能给你的。”
如懿微微低下头,鎏金百合大鼎里有飘渺的香烟淡若薄雾,袅袅逸出。她从未曾发觉,那样轻的烟雾,也会有淡淡水墨般的影子,笼上人荫翳的心间。
这样的话,从前她不是不知,一路妻妾成群过来,她不能,也不敢期许什么。哪怕午夜梦回,孤身转醒的那一刻,曾经这样盼望过,也不敢当了真。可如今听他亲口这样说出来,哪怕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内,也生了几分失落。
她依偎在皇帝胸前,轻声道:”
“皇上说的,臣妾都明白,臣妾所祈求的,从来不是位份与尊荣。”
皇帝轻轻颔首,下颌抵在她光洁的眉心,仿佛叹息:“可是如懿,不管皇额娘是否反对,朕都会立你为皇后。或许皇后之位也不是最要紧的,朕能给你的,是朕心里的一份真心意。或许这份心意抵不上荣华富贵,权倾后宫来的实在,可是这是唯一能由着朕自己,不被人左右的东西。”
如懿心头震动,仿佛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眼前这个相守相伴了十数年的男子,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多疑他的反复,也不是不知道他身边从来有无数的姹紫嫣红。可是她深深的觉得,哪怕是陪在他身边最长久的时刻,也比不上着一颗内心的百感交集,倾尽真心。
他不过是弘历,她也只是青樱,是红尘万丈里最平凡不过的一对男女。没有雄心万丈,没有坐拥天下,更没有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一刻的真心相许。
如意微微含泪,仅仅伏在他胸口,听着他心跳沉沉入耳,只是想,倾这一生,有这一刻,便也足够了。她这般凝神,伸手缓缓解下衣袍下一个金线绣芙蓉鸳鸯荷包。
她轻轻解开荷包,一样一样取出其间物什,呢喃低语:“这是臣妾嫁给皇上那日戴过的一双耳坠,这是皇上第一次写给臣妾的家书,这是臣妾在潜邸第一次生辰时皇上所赠的玉佩……”她一一数了七八样,无一不爱惜珍重。
皇帝拈起一个薄薄的胭脂红纸包抖开,里头是两束发丝,一粗一细,各自用细巧红绳分别扎好,并排放着,显然是属于两个不同的人。皇帝的眼里忽然沁出星子般的光,冲口而出:“朕记得这个。这是你出嫁那夜,朕与你各自剪下一缕发丝作存,以待来日白首之时再见。你竟然还存着。”
浅笑的唇线牵动一弧梨涡浮现于如懿面上:“臣妾一直仔细保存,便是进冷宫前,亦交由海蓝保管。幸好,一直以来都未曾错失。”她有些不好意思,引过华彩映红的袍袖掩在唇际,“只是那年,臣妾嫁与皇上为侧福晋,所以这两束发丝可放在一处已是皇上格外垂怜,切不可行结发之仪。”
皇帝慨然微叹:“那年大婚,与朕能结发的唯有嫡妻,所以朕与琅华是结发之仪。”
这样美好的夜里,谈起故去的人,总有几分伤感。皇帝很快撇开这些情绪的浮缕,和声道:“不过今夜,你终于是朕的妻子了。”
一双明眸水光潋滟,如懿将手心之物珍重存起,期许而感慨:“臣妾左思右想,皇上为了今日费劲心思博臣妾欢愉之心,臣妾所有皆是为皇上所赐,无以为报,只能将旧年岁月里值得珍惜之物一一保存妥帖,以表臣妾之心。”
皇帝的眼里是满满的感动:“谁说你无以为报?这两根头发不能结也罢了”他手指轻滑,滑至她发髻后拨出细细一缕,取过紫檀台上的小银剪子,又缕出自己辫梢一缕一并剪下,对着灼灼明火用一根红绳仔细结好,放入胭脂红纸中一并叠好,“那是从前的不够完美,这是今夜结发往后,一并存起”。
如懿怔怔地看着,有泪水轻轻溢上眼睫,她只是一味垂首,摇头道:“皇上不可,少年结缡,原配夫妻才可结发,臣妾不是。”
皇帝将温柔眸光深深凝住:“朕知道你不是原配,结发之礼不是相宜,所以只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之意。”
莫名的情绪泛着巨大的甜蜜,和那甜蜜里的一丝酸楚 ,她无言,只能感受着泪水的润与热,与她的心潮一般,温柔的汹涌,喃喃细语:“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满人不可轻易剪发,皇上是为了臣妾,臣妾都知道。”
他且行且笑:“是了。满人头发珍贵,若无决绝之事,不可断发,否则形同悖逆。可今夜朕与你,是欢喜之事。”他缓身行至攒枝金线合欢花粟玉枕边,俯身取出一个浮雕象牙锦匣,打开莲瓣宝珠金钮,里头薄薄一方丝帕,只绣了几只殷红荔枝,并几朵淡青色的樱花。他叹道:“青樱,弘历,并存于此,便是你最好的回报。”他亲吻她眉心,温柔的如同栖落花瓣的蝶,“你出冷宫之后,朕告诉过你,希望和你长长久久的走下去。如懿,如今你是朕的妻子,生同寝,死同穴,会一直一直永永远远和朕在一起了。”
她无言已对,唯有以感动的朦胧泪眼相望,还报情深,低低吟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皇上说过的话,臣妾都记得。”她垂首,略有几分无奈,却终究仰望着他,切切道:“臣妾知道,往昔来日,臣妾择不尽皇上身边的人。臣妾所求,唯有一句。”
皇帝拥着她问道:“什么?”
她郑重而恳切:“臣妾不敢求皇上一心,但求此生长久,不相欺,不相负。不管去到何处,皇上总是信臣妾的,便如臣妾信皇上一般。”
皇帝亦沉沉慨然:“如懿,此生长久,不相欺,不相负。君无戏言,这个君,既是天子君王,也是你枕畔夫君。”
如懿有说不出的感动,一颗心像被浪潮裹袭着,退却又卷近,唯有巨大的喜悦与温情将她密密匝匝包裹,让她去释怀,去原谅,去遗忘。
皇帝的吻落下来,那是一对经年夫妻的轻车熟路,彼此熟知。她以温柔的低吟浅唱相应,看着红罗帐软肆意覆落,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唯余龙凤花烛,虹影双双,照彻一室旖旎。
※点评※ 尽己所能的爱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