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之霗
简单却精致的传统日餐摆满了餐桌,长青山纯天然无污染的蔬果野味加上贞代婆婆的烹调手艺,让本来没什么胃口的纱织也食指大动,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她今天受到了惊吓,思绪混乱,现在只想暂时放空脑袋,好好地大快朵颐一番;加上根本看不出是在思考什么还是没思考什么的沙加,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地沉默。
酒足饭饱,贞代婆婆端着红豆沙馅的水馒头甜点进了餐厅,看见纱织和沙加两人各踞餐桌一角,桌上的饭菜已经一扫而空。纱织端着茶杯,满足地小口喝着茶;而沙加正拿起餐巾,优雅地拭了拭嘴。虽然都沉默着,二人之间却有似乎维却系着一种无言的默契,颔首抬眼间,便已然心知肚明。
贞代婆婆忽然笑了起来:“像二位这样这么年轻就这么有默契的一对,还真是少见啊!”
“噗!咳咳咳……”纱织没忍住,一口茶一半喷了出来,一半流在了嗓子眼里,呛得直咳嗽。
沙加手上的动作一顿,餐巾恰到好处地掩住了轻抽的嘴角,让他看起来跟平时没有半分差别。
“……咳咳咳……婆婆,你误会了……”好不容易缓过来的纱织扶着额,无奈道,“我跟他,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小姐,您不用害羞。这种事在老身那个年代都是正常不过的,现在就更没什么了。”贞代婆婆笑眯眯地,十分“善解人意”地劝说道,“如果二位不是亲密的关系的话,小姐您怎么会带着沙加先生来参加这么重要的「拔发」仪式呢?城户老爷虽然看起来对本家很排斥,但是对于这传统的仪式,还是很重视的。我看得出来,您也一样。”
又不是我想让他来的。
纱织默默拿着餐巾擦嘴,无语望天。
“对了,贞代婆婆,”纱织明显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便打岔道,“都说「拔发」仪式之后,「雨山」巫女会在年末的时候把成年孩子的人偶移出「子缘殿」,那时的仪式会特别的热闹,今年也是这样吗?”
将甜点送至纱织桌前的苍老的手忽地一抖,在惯性的作用之下,银质汤匙与漆器小碟相撞发出一声闷钝的响声,惹得纱织不禁回头去看贞代婆婆。只见老人浑浊的眼里竟有晶莹的水光闪烁,她的目光忽然变得遥远而深邃。怀念、哀伤、愤怒、怨恨,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一瞬间有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倾泻而出。
纱织微微一惊。
沙加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婆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轻轻唤道。
“……小姐,真是对不起……”贞代婆婆垂眼收敛了情绪,沉声说道,无限疲惫。她将漆盘放好,又为沙加摆好甜点,收起托盘,才很慢、很慢地说道。
“长青山,自从宁世大人以后,已经没有「雨山巫女」了。”
果然。
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沙加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相反,一种带着不祥的疑惑如同驱不散的雾霾一般,笼罩在心头。
“咦?为什么?”但是纱织惊讶不已,追问道,“难道没有选好继任巫女吗?”
贞代婆婆摇了摇头:“「雨山巫女」都是由前任指定的,但是,宁世大人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
沙加有意无意地看了贞代婆婆一眼,心头微沉。
“那真是可惜。”纱织到没有多想,只是遗憾道。
“可不是嘛!”贞代婆婆又成了平日里慈祥老奶奶的模样,笑眯眯地说道,“可惜纱织小姐您不能看到年终祭祀时的热闹场景了,否则一定会很开心的!每到那一天,整个镇子的孩子们都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和家人一起聚集到神社中;特别是是年成年的孩子,更是盛装打扮。阖家拜祭之后,便陆陆续续地来到子缘殿,将自己的娃娃从内殿中移出,来到神乐殿中,那时候,巫女大人们就开始跳着神乐舞祈祷。太鼓、笛和钲一齐奏响,与巫女大人们手中的神乐铃相互应和,五色带与金银绘扇交相辉映,绯袴和千早随风飘扬,那场景,真是庄严又美丽。”
贞代婆婆绘声绘色地说着,纱织也听得心驰神往。
“神乐舞结束之后,头戴金冠,身穿十二单衣的宁世大人便从内殿出来,摸着每个刚成年的孩子的头发,给予他们祝福。人形娃娃在仪式结束之后,通常是被带回家里,当然也有很多人把它留在神社中继续供奉,这样可以继续接受「雨山巫女」的祝福。”
“听起来很棒的样子,我真想看看……可是……哎……”纱织的十分惋惜道。
“……听您的描述的场面,您可是参加过年尾祭典?”沙加沉默许久却突然发问。他的容貌半掩在灯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没有。”贞代婆婆神色如常,“我是听我的外婆说起的,算起来,最后一次的年尾祭典,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纱织也轻轻叹息。
而沙加的眉头却压得更低了。他的目光如潜入寒夜的的微雨,无声无息地掠过贞代婆婆的面容,试图从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发觉某些端倪与破绽。然而,反馈回来的信息却只更加让他相信,早见贞代,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追忆往昔的老人而已。
犹豫片刻,他还是开口:“「雨山巫女」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贞代婆婆的笑容,彻底凝固在了脸上。
他确定,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