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妄
【残阳遍野，笼覆大荒，绯霞似灼火烧尽，斑驳旧城。凭高处，览四野。天下九塞，居庸其一。长风鼓袍，走石飞沙，撼不动风骨。拍碎泥封，甘冽浑酒一泼，酒液四溅，绽一道凛冽深痕，辛辣盈鼻，是最呛的烧刀子。】
【他曾说，毕生心愿，平山海，尽忠骨。我问，何谓忠骨，社稷，君王，还是民生？他不曾答。】
【那年暮云迫苍穹，旋雪纷乱，天为席，地为棺，葬将者归途，荒魂枯骨。扬颈，灌酒。半坛入腹，余下的，顺颈线长沿，喉间充斥烟霞烈火，灼得顺畅。坛底碰石壁，一声脆响，扬眉问远客。】
：阁下可要来一坛，一醉解千愁。

居庸关形势险要，东连卢龙、碣石，西属太行山、常山，实天下之险。然居庸关两旁，却有条溪谷，清流萦绕，翠峰重叠，花木郁茂，山鸟争鸣，"居庸叠翠"之称。游人大多去往溪谷赏景纳凉，少有人在城墙下荒野处饮酒作乐。如非得令来找守城门的将官问话，自己也不愿跑到这地界儿。
绣春刀带鞘，隔开了酒坛。挺身于高头大马上，冷眼相看面前有些醉意的家伙。酒酣胸胆无妨，可别脑子不清醒。
“敢问阁下姓名？崔某可曾识得？”

谢妄
【酒坛碰刀鞘，脆响悦耳，不恼，提坛沿，将剩余烈酒，尽数酾临而下，溅声淋漓如唏嘘，风卷袍猎，旷达音色。】
：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指松，酒坛碰地，碌碌远去。扬颌视马上客，徐然道来。】
：三年前今日，何将殁，焚尸骨，散于居庸风雨。龙骑骁将，英魄尽散。
：头一年，祭者鸣泣，牲牡以慰。次年，凭者寥寥。再今年，唯这两坛薄酒，可送归途。
：将者以此命，换一隅安稳，得来不过世间忘却。以您之见，尚可值否？

收刀于腰间，听他徐徐道来。何将事迹，可咏可叹。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无名之辈，你又可知何将军原与恭王党人过从亲密？你今日凭吊所言，足可以定你个谋逆的罪名，押送诏狱。我暂且当你是酒后失言，放你一马。再张嘴说话的时候，考虑清楚，要脑袋还是要义气。”
酒坛碰地是一声闷响，人头落地也是一声闷响。
“至于将者以己性命换江山无虞，本该是职责所在。”
“如今，你知百姓觉得安稳吗？”

谢妄
【迟记年少，随人后学点阵兵法，所习寥寥，别时他抚掌而笑，若此去不归，你来替我。】
【风拂鬓发，残霞烧穹庐。沉目霍睁，眼底清明，不减锋锐。】
：阁下尊姓？
：将者戎马半世，破敌枭，摒奸佞，仅以过从亲密四字，否其一世战功，是何居心？
【暮阳西沉，仓皇之景，萧萧疏疏。将眉蹙川，枉断清平梦。】
：何谓职责，将者死沙场，却平白负骂名。
【有雁啼归窠，其声如哀泣。反而讽之。】
：怎么。盛世太平，阁下之言，不安稳？

“飞鱼服，绣春刀，你该知我是锦衣卫。”
我在马上，他在马下。他眼中清明锋锐，看得清楚，清楚到发觉其中天真。一生戎马，功过不是由世人评说，而是由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定夺。我朝数十位开国功臣，得善终者屈指可数。纵使一世战功又如何，还不是抵不过皇帝的疑心。
“你执意为恭王党正名，又是何居心？”
有道是军人不谈政治，可军事本就是政治的一部分，又怎能脱得开干系。
“不然，身穿战甲，苟且偷生？”
暮霭沉沉，一如当下时局，灰暗压抑。阉党横行，倭寇作乱，盛世太平，当真称不上。凝眸打量那人，猜测其家世出身，怎会如此不知时事，还只知空谈。
“如若太平，又岂会四野哀鸿。”

谢妄
【双瞳未盲，看得真切，清明铺就霰雪光。又如何。哀鸿泣螿，楛枝浓鸦，无人听懂其中味。作恍然。】
：疑忠良，质青骨，好个锦衣卫作风。
【声比风烈，沉音击节。】
：迄今不曾提恭王二字，阁下寰转来去，却似正戳痛处。
【落日西沉，浩渺大梦。目视不移，不退不折，不卑不亢。】
：战当战。无故骂名，不当背。谢某骨硬，却想见识，如何抹白作黑，颠倒忠佞。

“信口雌黄的本事倒是不小。”
听他前言后语，个中逻辑引人发笑。当年皇帝与恭王争权，朝中文武各自站队，成绥帝一朝登基，肃清恭王党势力本是情理之中。眼前此人，只谈军功，不论政治，实乃空有一腔热血，而罔顾人情世故。何将军功显赫、战死沙场确为将者楷模，奈何跟错了人，走错了路。政治斗争中，总不缺如他般的牺牲者。
“不敬帝王，枉为臣民。”
他今日所遇之人是我而非东厂阉人，虽不能说保全一条性命，但总归是免去牢狱之灾。曾几何时，何将运筹帷幄之中，自己也分外敬慕。可惜眼下世道如此，肯为他祭奠人少之又少。心绪一动，话语有了几分缓和。
“为将者，要的是平乱安民，又非名垂青史，何必如此在意身后名。”
“何为忠？何为佞？不明白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