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五月,太子朱标病逝,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
那年他一身孝衣,面容憔悴。父亲走了,檀书未归,在这偌大东宫里,只剩下他与母亲了。
洪武二十八年四月,海棠盛开,朱允炆负手而立在庭中。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这是九歌中的名句,本是叙述多情的山鬼等待心上人的,而今却被朱允炆常常念叨。
朱允炆从怀中拿出一只纸鹤细细端详着,这是白檀书临走前折给他的。 他说,若觉得孤单,便可对着纸鹤说话,无论他们相隔多远,他都可以听到。
但朱允炆很少对纸鹤说话,他怕自己打扰了他。是以这些年,他常常对着纸鹤发呆。对于朱允炆来说,思念他的时候能看看纸鹤就已很满足了。
星辰辗转,夜凉如水,风过处葳蕤草木微微颤动。耳畔似有脚步声,朱允炆缓缓抬起眼帘,却见千重锦绣花色里走出来个青年。
青年眉如远山含黛,目似横水秋波,眉间一点朱砂在月色下熠熠生辉,一袭白袍胜似严冬雪。他拂去肩头的落英,眼中笑意款款,开口道:“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朱允炆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他两步并作一步跑上前投入对方怀中,双手紧紧抱着他不愿松开。堂堂世子,此刻竟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白兔。
这些年你不在我身边,我过得并不好。
朱允炆没有说出来,千言万语,都湮没在了一个吻里。骨节分明的手发丝抚过对方的发,抚过对方的颈,然后是背,再往下……
这个人,这颗心,从这一刻开始,就彻底属于自己了。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日,朱元璋逝世。同月十六日,皇太孙朱允炆即位。
白檀书看着因忙碌政事而日渐消瘦的朱允炆,说道:“你如今这样忙碌,才登基多久就瘦了一圈,倒不如跟我去浮玉,做个逍遥仙。”
朱允炆却头也不抬,一边批阅奏折一边道:“我若跟你走了,这天下由谁来管?”
“你可以将皇位禅让给贤臣,或者你的皇叔。”白檀书答道。
听了这话,他有些不高兴,道:“你觉得我这皇帝,做得不好吗?”
“自然不是。昨夜二哥来信,彘与妖族勾结,企图夺占九重天,如今已攻到三重天了。天君向二哥求兵支援,二哥派我带兵与彘、妖抗衡。”白檀书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很快便要离开了。”
听到这里,朱允炆只当白檀书是不舍得离开他,刚想开口却被打断了,“我恐自己离开时你会有什么不测,便趁你睡着时找了司命星君,他告诉我,在你二十五岁时,有一场劫。我不希望你受伤害……可我也不知自己这一去要何时才能回来,更不知自己能否活着回来,更别提赶回来助你渡劫。是以我希望你能去浮玉,那里与世隔绝,凡人入了那里,功过全无,灾劫全消,你定不会受到伤害的,且一生无忧。”
他走到朱允炆身边,看着他问:“你可愿意去?”
朱允炆沉默了很久,“我不愿意……”他看着白檀书,一字一句认真道,“皇爷爷将帝位传给我,定是觉得我能治理好这天下,我不想辜负皇爷爷的遗愿。大明开国距今不过三十余载,地方赋税繁重,太多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这天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不想辜负百姓。至于我二十五岁的劫,既是命中注定,我又何苦去躲?”
我受伤也好,我熬不过这场劫也好,我只希望,你能平安。
翌日天色微明,一丝半点的光辉从群山后钻出来。天边云卷云舒,曦色浩渺,美妙苍茫。
白檀书起身穿戴好衣物,在朱允炆额上轻轻一吻,问了与九年前相同的话:“你会等我么?”
朱允炆浅浅一笑,抚了抚他的脸颊道:“我等你。”
若你一年没有回来,我便等你一年。若你一辈子没有回来,我便等你一辈子。
愿我能熬过这场劫,愿你能平安凯旋。
洪武三十一年,为巩固皇权,朱允炆与齐泰、黄子澄等开始密谋削藩。七月,周王被削,废为庶人,徙云南。
而后不到一年里,齐、湘、代三位亲王相继倒台。与此同时,朱允炆又在北平周围及城内部署兵力,以防边为名,将燕王的护卫精兵调出塞外戍守,准备削除燕王。
建文元年,燕王起兵反抗,挥师南下,打着“清君侧,靖国难”的口号造反。
建文二年,盛庸率兵,为燕军所败。
建文三年,燕军于滹沱河、夹河、真定等地打败南军。
建文四年六月, 燕兵进京。
朱允炆在行宫内,周围火势汹汹,听着外头兵器交接的声音,不由苦笑。他从怀中拿出纸鹤,缓缓道:“檀书,弹指间我们已四年未见了,你可有思念我?当日你说的劫,大抵就是四叔篡位罢……如今大势已去,此时殿内火光灼灼,殿外刀光剑影。想来这一次,我等不到你回来了,你要好好活下去,若有来生……”
话未说完,烟雾已钻入口鼻,朱允炆难受的几乎要昏死过去,带火的房梁自上坠下砸中他的腿部,火烧着了衣角,他却动弹不得。
在他倒下的那一瞬间,纸鹤也燃为灰烬。眼皮越来越沉重,漫漫浓雾里,朱允炆仿佛又看见了那个身影。身影一袭白袍,自烈火中朝自己走来,看不清面容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的笑意,似有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他缓缓闭上眼,若有来生……
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
六月,云霞翻腾如画,金芒璀璨若锦,南海上空祥云漫漫,缭绕着浮玉仙岛。仙岛上海棠十里,漫漫花色覆在扶桑神木的根部,上空望去宛如盖地而生。扶桑神木花叶浓密,交相掩映着一双人。
远处传来了轻而悠的歌声,飘忽空灵,似神女浅唱,情思婉转,不绝如缕。
朱允炆抬眼,一双清秀眉目映如眼帘。
“檀书……”他软软唤道。
话音刚落,对方便垂下头来,白皙的脸上、脖颈上尽是疤痕,白色的衣袍上是已经干掉的血迹。他明明那么憔悴,碧绿的瞳却仍渗透着深深笑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还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年,梦醒时朝自己笑得温柔清浅。
“我还是等到你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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