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过了六分之一的夏天。虽然这对贝利来说,这六分之一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也不清楚,她猜想可能像是她的妈妈喊她从楼下吃早饭一样,尽管有时候她没有这么喊,因为那语气听起来慵懒又厌烦(同时也意味着会饿肚子),贝利觉得她的妈妈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呼唤她的名字,像在叫着一条只顾自己在泥巴堆里翻滚的小狗,即便她已习惯了。她不允许说太多话,不允许期待某件礼物,不允许拥有自己一间玩具屋,不允许睡在粉刷着淡粉色墙壁的房间里的床铺上,不过庆幸的是,她度过的岁月里还是得到很多珍贵的东西:黑暗和苏珊,还有孤独。
那么苏珊是谁?贝利也不清楚,以她的年纪只能为苏珊起这样的名字,她只知道她和自己都在楼上,那小小的阁楼。大多数情况下,苏珊很害羞,她只敢躲在黑暗里,在大白天的阳光穿透沾满污垢的玻璃所投下的模糊光亮时,苏珊还是离贝利远远的,她和贝利不同,她害怕光,害怕远在玻璃外的天际上的太阳。平常贝利问苏珊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苏珊,你不喜欢阳光吗?而苏珊从不回应,她没说过一句话,贝利不知道她从哪儿来。苏珊是在某一天的夜晚里冒出,不知道从这小小的地方里哪个角落窜出,那时候她披着一件破毯子睡觉,睡梦中似乎听见了一些声音,好似一个小女孩的低语,那声音愈来愈近,直到紧紧贴在自己的肩膀上时,她被这样的感觉惊醒了,伴随你是谁,你来自哪,你叫什么名字而惊醒,她睁大自己的眼睛,仔细聆听着好似脚掌踩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声音,她一边屏住呼吸,一边后退,退到月亮笼罩的圆圈里,贝利疑惑又害怕的眼神盯着圆圈外的黑暗,会是一头会魔法的野兽?长着尖牙,琥珀色的双眸那样?大人们诉说故事时所塑造成的恶魔都是这样子,可是,好久好久,贝利已经忘记距离上次她所听见的故事是多久以前了。
“你饿吗?”她小声的问道,同时不自然的用手指抓着破毯子。
黑暗的另一头没有回应,有时候贝利怀疑那里没有任何人,可呼吸声却时刻提醒着她,“我很抱歉,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她看了看周围,“多余的食物。”她耸肩一笑。
一个六岁的女孩不惧怕黑暗,说出来可能不会有人相信,但事实证明,一对父母知道自己六岁的孩子不再害怕黑暗,他们甚至不会觉得惊慌和奇怪,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理所当然一样。是的,关在阁楼里,与朦胧阳光为伴,与漆黑交谈,它们会教导她如何做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孩,而不是我们来交,对吗?
一股很奇怪的想法飘进贝利的脑中,她脑中的声音正模仿着她妈妈每天清晨那锐利的大喊:贝利!贝利!如果你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物的话就再也不用享受到面包的滋味了!她的妈妈是这么喊道,贝利知道其中的后果,她会受到饥饿的折磨,会死去,而且她的父母更不喜欢看到她在以后的某天死在自己家的阁楼里。
“食物。”她靠着墙说,“没有食物,我这儿没有。”她能感觉到黑暗迫近自己身边,一种压抑般的黑暗,它们覆盖在自己头顶上那一片由多根木条支撑起的屋顶,但这股黑暗却没有恶意,贝利似乎听见喘息的声音,气息从鼻孔里冒出,似岩浆湖(贝利的妈妈在某天厨房里这么说道)地底下分裂的岩层里冒出的气泡一样,咕噜咕噜的怪声音。
贝利眨着蓝眼睛,她的小手指还在玩弄着掉线的毯子,她往前凑了凑,想用月光看见些什么,但没有,那东西完全融入到了她眼前的那一块空缺里,这是贝利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觉得黑暗是有形也有呼吸,还有名字。大概也是那一次之后,她迷糊的进入梦乡,在梦里,她犹如爱丽丝般坠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兔子洞,过程中她没有尖叫(或者该说她忘记了如何尖叫),她稚嫩的手指因划过泥土而粗糙,在往下掉落时,她的头发因惯性而往上飘去,不知道过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她就这样沉沦在下坠的过程当中,看着头上耀眼的光芒依旧还是与自己离的那么近(也那么远)。
忽然,黑暗袭来,遮蔽了她眼中所呈现的景象。贝利尖叫,不过只是那么一小会。没人希望有人在夜晚里大喊大叫,为了你自己想想吧,亲爱的,贝利这么想着。
它又来了,不过这一次它似乎降临在贝利的身后,在月光拉长她长长影子的身后,就在那,离自己大约四五英尺左右的位置,开始和往常一样呼吸,一样躲在圆圈外。
“你有工作吗?”她说。这听起来很好笑,六岁的女孩怎么会问这些。
它没有回答,不过贝利还是能感应到它伸出了自己手指,在它伸出的同时,木板上的黑色又偷偷往前走了一小步。
“你总在睡觉的时候来。”贝利小声的说,好似害怕阁楼里还有谁听见一样,“要是你在晚餐时间来,可能会有一点剩饭,听妈妈说,他们今天的晚餐吃的是意面和蓝莓派,留了蛮多的。”她在说谎。
它没有说话。
贝利用手背擦了擦脸庞:“不过你来晚了,不然还是有一点点的,他们都把剩下的全都消灭了。”她看着别处,眼睛半睁开,可能太困了,“消灭的意义上指的是——倒进垃圾桶了,可能——是分好类的垃圾桶,应该——我是说应该,毕竟我不能建议你去垃圾桶里找吃的,虽说如此,垃圾桶就像宝箱,不是吗?”
它依然没有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窗外有昆虫唱歌的声音,还有离这儿很远的狗吠,贝利相信附近会有邻居,他们上门拜访,带上一瓶1970年的法国卡图尔,也可能是爱尔兰威士忌,她听过她父亲在餐桌上嚷出这样的名字。
“我想你应该有个名字。”贝利打了个哈欠。
“或者你没有名字,就像我一样。”贝利吸了一口气,她对自己的名字半信半疑,然后揉了揉眼睛。过后,贝利也许实在无法抵御睡魔的侵袭,像听着安眠曲的星星,一颗发光的星星一样消退于云层。
她任由自己身子靠着墙,脑袋离窗台只有两英寸的距离下缓缓倾斜,她太困了,只听见她最后小声的说:“苏珊。苏珊,我想这是你的名字。”
过会,阁楼里传来熟睡的声音,除此之外,里面有月亮圆圈和寒冷,还有苏珊跟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