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四月的雨，并不是那么稀。但却无法，填补她心中哪个空缺出来的地方。
围墙外那一抹粉红色的樱花，大胆地把枝叶伸进府中。时年正四月，粉樱烂漫时。她苦笑，伸手接过那顺着雨丝纷落的片缕雪樱，悲伤的神色在也无法掩饰。
清瘦的指节轻轻一搓，娇嫩的花瓣便在瞬间揉成粉末。娇气，脆弱，那，便是樱花了，即便是美丽的雪樱，也无法脱出那个定义。微风拂过，扫起她指缝中星星点点的白，旋着消失在那茵茵的绿和水色的清澈中。
少女的脸颊苍白如雪，消瘦的身形被宽大的白色和服包裹，墨色的发柔顺如同上好的绸缎，密密地铺了一座。隐约可以发现，她的颊上有两道泪痕，无力地落，随着清冷的风，消逝在满天雪色中。
年岁相仿的少年已经注视了她许久，同样清冽的黑中流露的，是没有丝毫掩饰的怜惜。最终，似是屈服了，他在她的身边缓缓坐下，身子斜倚在斜拉的木门上，凝望着落樱和飘雨，梦呓一般地问：“你……这又是何苦？”
她没有回话，目光定格在湖面上圈圈绽放的涟漪。
“其实，嫁给将军大人未尝不妥啊，总比痴守着那无法实现的誓言要好得多。”少年咬咬牙，加重了语气。
“阿辽！”处于迷离状态的少女终是被这话语唤回了原本已远游的神志，“我不许你这么说他！”少女的声音不大，但掩藏在其中的愤怒情愫是显而易见的。
“姐姐，我只是，希望你别再傻了。”少年的声音低了下来，“嫁进将军府，应感到荣幸才是……”说完，他把目光投向了别处。随后，一阵木制地板的嘈杂声。回过神来，正见少年飞扬的白色广袖小时在拐角处。
她失神地望着那个方向，亮如星辰的黑眸中闪过几丝无奈和彷徨。
她跪坐在宽大并且空旷的和室里。面无表情，眼神呆滞，仿佛被抽去了灵魂的傀儡人偶，只剩下空虚和浮华的躯壳。
她今天看见他了。
他低头站在那面目模糊的将军身边，低眉顺眼。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抬头。他用一种无声而残忍的方式提醒着她，他是将军大人的侍从，而她是将军大人新娶的侧室。他们之间，注定有无法跨越的深壑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从前的山盟海誓，地久天长真的就只是过眼云烟么？那么刻骨铭心的痕迹，真的，这么轻轻一抹，就可以消除么？或者在如此地深闺大院里，这一切，只是笑话而已吧！
门突然开了。
她抬起眼，注视着她的新婚丈夫默默地走到她的面前，坐下。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在她眼中，那只是班驳模糊的色块罢了。
他揽住她，手指穿过她的黑发，轻轻搅动。耳边，他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意外，她居然没有哭闹，也没有喊叫，只是默然地接受眼前的一切，机械地跟丛着他的步调。
烛台上红烛划下一道泪痕，如同她心中的泪，无声地曼延。

3
“阿如，阿如，醒醒！你怎么睡着了？”有人在用力地摇晃她。
“恩？”她有些迷糊地撑开眼皮，视线几次模糊后渐渐地清晰起来。皆川纯子方大的脸立刻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纯子？！”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一脸关切的友人，“我……又睡着了？”看到她的脸上一幅“你不会又没察觉到吧？”的表情，她有些困惑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朦胧的眼飘向窗外，笔直的树干和碧绿的草地，蔚蓝的天空和蓬松的云多，明亮的阳穿过明净的窗几，被指尖挡住，在木桌上投上影子。这里是她的新学校，伴随着陌生的亲切感。
“阿如，你时间到了！”纯子晃着手上的荧光腕表，提醒她。
“啊！”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纯子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尾音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染上毒瘾了。自从第一次走进这家带有昏暗灯光的商店后，她似乎是再也离不开这个地方。
她无法忍受不能看见蝎的日子，并不是因为迷恋他的容貌，而是因为她那种发自内心的痛楚和愧疚。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痛什么，或者是愧疚什么。只是看到他便会有股酸楚感，但这总比无法见到他时，莫名地给自己的内心套上的那副枷锁的感觉要好上太多太多。所以渐渐地，当那枯燥的工作成为习惯，烦琐和复杂也会变地生动而有趣的。
自动门打开，她的身影隐匿在黑暗深处。
当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之后，她立刻察觉到前厅并没有人。原来不知在何时，她居然也能在较暗处感受生命的存在了。原来这种敏锐是可以训练出来的呢！这么想着，她不禁莞尔。
她走到其中一个柜台前，仔细打量。放在第三排靠左的那个人偶居然和阿辽有些相似。裹在白袍中的少年拥有自信豪爽的笑容，居然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的印象渐渐重叠，然后那骄傲的弧度立刻就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目光扫过那排手工人偶。这，和她第一次走进店里的时的光景已有太大的不同。似乎，每个模样的人偶只有一个，被买走了，立刻会有新的，不同款式的人偶来填充空缺。所以，多次光顾的客人永远都不会感到厌烦，相反的，都会感到一种无穷尽的新鲜感。
男子无声地坐在工作桌前，直直地望着面前新完成的人偶，但目光似乎又穿越了那张美丽的少女的脸，飘忽到那未知的时空中。
真的，太美了！她在他身后发出惊艳的的感叹。它拥有任何少女都渴望的小巧脸盘，嘴唇红润，双眸耀眼如星光，脖颈修长，就连伸在和服长袖外的那一截手腕都精致美好。它所穿的是一件长振袖和服。上身素百，从腰带的下部便有精巧的蓝莲缠绕怒放，不显奢华，而多了份韶秀。
而更让她感觉到吃惊的是，少女眉宇间多愁善感的神态，竟然和她有几分相似。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本是属于她的东西，居然会出现在这么一个“陌生人”身上，而且契合地那么完美。
“阿如。”男子突然开口，只是声音中多了几分疲惫和沧桑，仿佛对这个人偶的制作耗尽了他一生的气力。
“蝎大哥，这个也是要放上柜的么？”她扭开圆珠笔，准备在笔记本登记下关于这个新人偶的资料。
“不。”他抬起手，阻止了她的举动，“这个是……给你的。”
“给我的……”她重复，准备在备注栏上记录下这几个字，“……给我的！”她突然抬头，惊诧地重复，“给我的？！可是……”虽然知道她这个老板做事总有他的理由，但这么突如其来的礼物，她实在没有接受的理由。更何况，他可是从来没有拖欠过她的工资啊！
“阿如，你，相信前世今生么？”从她走进这个房间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锁在那个方向，“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人的前生，每一个人偶的背后都有一段属于他的故事。故事没有重复，所以人偶也没有重复……每做一个，都要体会一番各种各样的感情。可是我居然今天才感受到，你的心里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无奈。”最后几句，似乎是在对人偶低语。
“蝎大哥。”她很想说什么，但发觉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把目光透向人偶。那雪亮的灯光下，它仿佛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清辉，只是，那眉宇间的忧愁更加浓重了。

4
阴暗而不能见光的事物，总是在黑暗的角落里滋长，如同一棵歪斜的藤蔓，汲取着黑暗的精华，生长，将她渐渐束缚，她无法挣脱，但也不愿挣脱。
“平君，真的……不行了。”她恋恋不舍地推开恋人炽热地吻，脸颊因为刚才片刻的激[百度]情而变地绯红。
男子不满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动，但眼中闪现过一丝嘲讽和愤恨：“怎么？这么想回到那个老家伙身边去？”他松开少女，眼不屑地扫过那片青翠的竹林。
“将军大人，才三十五岁而已。”她低下头，手指搅动着和服的衣角。
“可是他大了你足足十四岁！”男子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他紧紧地握住了少女的肩膀，“阿如，你还年轻，何必把青春埋葬在这个府邸里？！”
“平，君……”
“阿如，我们逃吧！离开这里，就我们两个，天涯海角，四海为家！”
少女的表情明显是被男子的提议给吓到了，她惊慌地把头移向别处，眼神躲闪着，一幅很害怕的样子：“可是，平君，这样，我父母，还有弟弟怎么办？如果我们走了……将军大人，一定会追究我父母的！”
“阿如！”男子更用力的抓住她，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你父亲那么心狠地想拆散我们，还把你送到这个鬼地方来；你继母呢？总是在怂恿你父亲快些把你嫁掉来巩固她的地位。至于你弟弟，你觉得将军大人真的会断了秋山这么一个古老家族的血脉么？所以，放宽心，和我离开这里吧！”
经他的劝说，少女的目光不再那么迷茫，有一种坚定的信念在她眼中修筑。显然，她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好把……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吧！”她应承不住，叹息。
看着恋人匆匆离开的背影，她的心中五味沉杂。可是想到能和恋人长相厮守的幸福未来，她露出了一丝笑容，凄苦的笑容。
只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全被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全部看在眼里。
夜。
依然是红烛，星光。
纸门被拉开，鹅黄衣衫的侍婢托着托盘走进房间。托盘是上等的红木，承载着那一套色泽鲜艳的青玉茶具。
恭敬地把茶具一一摆在少女面前，斟上水。透明的液体顺着壶嘴在空中挽过透明的曲线，白雾的蒸汽在空中盘旋。然后，那双狭长上挑的浅棕色凤眸直直地对上了明亮的黑钻，“如夫人，是在和侍卫长大人计划着什么事情吧？”她单刀直入地问。
“当”地一声，那上好的青玉瓷顿时碎裂成片，滚烫的茶水洒了她一身，可是她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呆滞地盯着面前这个面部表情波澜不惊的侍婢，“你，怎么……”许久，她才问，声音里带了丝恐惧和颤抖。
“婢子只是来告戒夫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请夫人好自为之。”她弯腰行礼，以至于她看不见她的表情。

5
“哎，纯子，你去过琥珀宫殿么？”
此时她们在图书馆，午后的暖阳穿越透明的玻璃幕墙，带着一点庸懒和一点倦意。书写的圆珠笔和书页翻动的声音是唯一的声源。所以尽管她可以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招来周遭人不满的目光。当然，其中还夹杂着对“琥珀宫殿”这一名词的好奇目光。
“当然拉！”纯子眨了眨蜜色的双眼，“怎么突然这么问？”
“恩……”她的笔尖在白纸上留下一个幽暗的墨点，“只是，突然好奇而已。”
倒吸一口冷气，她惊讶，不，甚至是有些惊恐地盯着面前的手工人偶：鹅黄色的窄袖宫装，一双狭长的凤目流光溢彩，烁烁生辉。眉眼中，是数不尽的风情；笑容中，是阻不断的魅惑。她的手中举着一张红木托盘，盘上是一套迷你的青瓷茶具，那杯盘上的花纹都清晰独立。
“很漂亮吧！虽然是有点妖媚了。但是也不知怎么的，自第一眼看到她起，我就觉得我是非她不可了。仿佛……反正就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纯子用手指梳了梳人偶的发，若有所思到。手指不自觉地揉了揉自己上翘的眼角。
“我……见过她的。”阿如的声音也有些颤了。真的！和她梦中的侍婢一模一样，就连动作，气质都那么相似。不过这个人偶，还真的和纯子有几分相似，特别是那双又细又长的凤目，只是纯子没有她眼中的万般风情罢了。
“阿如，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纯子的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恩……”她思索了会儿，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了她。
“啊？！这个是真的么？”纯子听了，惊讶地连嘴都合不上了，“这么说，难道这个超帅的店长，是个巫师么？难不成……”她有意地看了眼人偶，“这些都是他用巫术做出来的么？为了汲取生命？”她越想越离谱，阿如急忙打断了她，“只是猜想而已，不要再乱说了。”
纯子鼓起眼睛瞪着她，仿佛对她这个想法十分不满意似的。
“喂，你！”她看到前方那个蓄着厚刘海的女生，在向她这个方向招手。本以为她是在招呼熟悉的同伴，但最后那个女孩居然向她跑来：“喂，你就是一年级的秋山么？”女孩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她。
“是，请问有什么事么？”她像往常一般，在声调里加入了恭敬和疏远。
女孩突然把脸凑到她的面前，低沉地问：“琥珀宫殿，真的是卖巫术娃娃的商店么？那个店主，真的是个巫师么？”
阿如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问话给怔住了：“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她有些恼火地回答，“而且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还相信这种事？”
也许因为她的口气中多了份嘲笑，对方也发出一声冷笑，手指重重地戳上她的前胸：“你不就是再那里打工的么，怎么会不知道？难不成你也是个巫婆么，恩？”
“你……”她的脸瞬间升温，“怎么可以这么说？”
“阿如！”远处，纯子背着明黄色的背包向他们跑来，“十文字世理子学姐！你怎么也在这里？”当她看见刘海女生，脱口而呼。显然，两个人是认识的。
“皆川。”十文字冷酷的笑意更加深了，“看看你交了个什么样的朋友……”说完，她掏出一个穿着红底，绣着仙鹤纹样和服的人偶，重重地塞进阿如的怀里，“这个我也不要了，还给你老板去吧！”一甩长发，她愤然离去。
“阿……如……”纯子担忧而有有些愧疚地望着好友。对方低着头，表情消失在那一片阴影中，“纯子，是不是你上次说了什么？”从刚才的对话中，她明显发现了什么。
“我……”纯子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她的脸上，多了一抹惨淡的笑容。
“我和她们说‘可能’啊！谁知道她居然当真了啊！”纯子着急地跺了垛脚，没有发现在不觉中她说出了更多。
“她们？”她微笑着重复。
“不，不是啊！阿如，你听我说啊！”她看着那个手抱人偶的少女渐渐向远方离去，她追了两步，但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这个资格。
风中传来一句破碎的低语：“没想到……对不起……”

6
寒冷。
这是她现在仅剩的触感。
冰冷的石墙贴着她冰冷的侧脸。她的泪早已经流干。剩下的，只是这副碍事的皮囊罢了。她不需要再保持那个恭敬的跪坐姿势了，而是蜷缩着身体把膝盖抱在怀里。缩成一团。月光透过微小的缝隙，映着她的脸一片雪白。
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那个喜穿鹅黄，拥有单凤眼，名叫纯子的侍婢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和别人嚼舌根。所以……那天，她迎来的不是光明而美好的未来，而是将军大人和正室世理子夫人阴沉的表情。
她更加没想到的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同时也是她心中作为唯一依靠的那个人，当场就变了脸，跪在将军大人脚下哭喊“是她勾引我”一类的话语。不过，只是那么一句，就足以让她的世界在瞬间坍塌。
原来，人心，在这种大院中，真的是会变的。
“将军大人……”她望着那个上身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轻声呼唤。支撑着身体，对着那个人影重重地磕下身体，“是阿如对不起您，辜负您了。”她现在，并不乞求能得到原谅什么了。
暗中的人对她伸出手。那只手很漂亮，手掌宽大，手指干净而修长。那只手温柔地抬起了她的下鄂。她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双如琥珀一般明亮的双眼。“阿如，我答应过你的，要用琥珀为你造一所宫殿的，你还记得么？”手的主人温和地问。
“天！”她突然全身颤抖。明知道那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但她还是一直相信着，那位已面目模糊的少年许下的诺言。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你疯了，平！快住手！”
“我要烧死那个女人，都是因为她，我什么都没了！”……
突然升起的火光，照亮了暗处人的脸。
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个被尊称为将军大人的人，拥有和她心底那个少年同样的容颜。眼前，突然模糊一片……
根据一位侍婢事后的回忆，那场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但当黎明来临，它随着微亮的晨曦逐渐黯淡，直至消无……

7
她绝望地看着面前店铺紧闭的大门。眼前的地面被深色的痕迹染上圈圈的花朵，人偶在她怀里，面无表情地凝视。都没了，一切，这都是她的错。
当她抽泣着转身。看到红发的男子正抱着购物袋向她走来：“对不起，我起晚了。”在金色的朝阳中，他如是说着，带着腼腆的微笑。
“可是……”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说出了那个因她而起的流言。
“这样啊！”他接过她手中的人偶，仔细地整理凌乱的发和服饰，红发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我相信，每一个付出过真心的人都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就像，”他俯身温柔地拥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地说，“那座琥珀的宫殿，已筑在了我的心里，阿如。”
她的眼被初升的太阳狠狠地灼痛，泪水依旧没有停止，不停地落下。但如果可以，你会发现的，在她黑玉般的双眸中，那座琥珀的宫殿，伫立在美丽的原野上，温和地闪着光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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