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兰台】
艮岳的熏风拂过赵珒面庞，他衣紫袍玉带，面对经年修成的《永靖大典》，捃理故实侃侃而言，风仪耀目。韦袺则伴于帝王身侧，亸袖曼立，目光偶尔落在他身上，一如既往的气度醇谨。这正是诸人口中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的一双璧人。是时赵珒才名广播京内，特加崇文院直秘，分掌西廊史馆书库，领臣官辑佚古籍，而韦袺身为福宁殿司籍，亦受诏从旁襄助。所以当皇帝询问赵珒想要什么作为褒赏时，大家都认为他会顺理成章地请求赐婚。可是赵珒终于低垂眉目，一字一句吐露道：儿臣想要一只鹤。
赵珒爱好养鹤，这个浪漫得近乎痴迂的回答，随同一篇又一篇的绝妙文章传入京中，引得高门贵女在春宴游赏中喁喁低笑。人们开始纠正此前的想法，只道“区区一个女官，未免太委屈了才郎”。赵珒与韦袺在变幻的人言中各自沉浮，后来当他入宫，又见到司宫令韦袺，见到周国夫人韦袺，可那还是韦袺么？兰台一梦，终究是良会永绝。
赵珒：皇三子，安王，生母宜婉仪李岑。生有心疾，系早产之故。眉心有痣，有“既贵且富”之说。赵珒性孤淡，气象难与兄弟比侔，却博擅书史，才情卓绝，为文光昌流丽。诏入崇文院修史，是赵珒十几年来第一次为自己父亲所注目，他不得不揣测圣意，慎之又慎，不敢坦然领受这忽如其来的盛大赞誉。其中或许又掺杂一丝私心……较之嫁入王府，韦袺的确更适合留在宫闱之中。毕竟当赵珒终于不必避人，可以在府中精美的金笼中随意逗弄那些御赐仙鹤时，他仍记得，当初幼弟鄙夷他在御苑饲养白鹤，拿所谓“既富且贵”的顽话来讥讽他，是韦袺在皇帝身侧轻轻笑道：“三哥是神存富贵，始轻黄金。”
韦袺（已有）：正奉大夫韦长庚嫡女，其父母早亡。原任司籍，累迁司宫令，后为东宫三品周国夫人。少时入职内省，正元年间原任司籍，内掌诏命，掞丽可观。后伴驾福宁宫，累迁司宫令，声名愈炽。韦袺性警颖，迎意辄悟，颇蒙爱幸。福宁宫朝事繁琐，虽有意趋避，亦许稍加谏言，兼之赵恂有意为其指婚，故时人戏称“储副人选，或在兰台之中”。
韦袺能料到是这样的评论令赵珒退避三舍，又或许，是赵珒自视精明，以为她终将成为父亲的嫔御。但无论如何，当赵珒请求她留在宫中时，她仍是答应了。直到赵璋请求赐婚不成，在赵珒的激将下强要了韦袺。赵珒再次入宫与她见面，秋露如珠，秋月如圭，她却发觉他声声叹息之下，分明是掩藏不住的快意和歹心。
赵璋：皇长子，东宫太子，生母祺贵妃霍红裙。赵璋幼时贪爱食甜，直到生出一嘴的龋齿，便再也不吃蜜饯了。这样一个生长锦绣堆中的皇子，霍红裙为他早早定下适宜的婚姻，安排最好的老师，并让李岑之子赵珒陪他一同读书。
由是永靖十年晋封中山郡王。永靖十四年授河北东路节度使，永靖十七年冬月册封为皇太子……直到永靖十九年，赵璋生性温柔良善，又爱慕韦袺日久，见其陷于拒婚流言之中，故亲自向福宁宫求取女史。被赵恂回绝后，他与赵珒吐露伤心，却忘记赵珒也是涉事一员。看着昔日兄友弟恭的赵珒不加掩饰地漠然嘲讽，赵璋做出了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强娶韦袺。如此才发现，父子关系、东宫声名，原来都如摇摇欲坠的秋叶一般令人心惊。

【四、曦微】
“你怎么就不懂什么叫礼义廉耻！”
赵幼曦猛的闭上眼睛，下一秒感受到的便是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她从出生便是天之骄女，父皇亲赐的“明珠儿”作乳名，无一不彰显着她在这后庭中独一无二的尊贵。母亲的娇惯，父皇的宠溺，令她更是不曾听过任何一句重话。
这是母亲唯一一次对她发这样大的火，也是唯一一次扇她这样重的耳光。
她一阵眼冒金星后站稳了脚跟，用母亲教她的礼法站得无比端庄，说出来的话却要比市井泼妇还来的荒诞不经：
“姐姐入宫为妃时难道不知道父皇坐拥佳丽三千？可如今姐姐与父皇琴瑟和鸣，恩爱异常，那明珠做的又有什么不对！公主之尊无法下嫁他人为妾——可明珠想也只想要秦郎一个！姐姐不助我便罢了，作甚还打我？”
又三年过去，这三年里她再也不曾见过母亲，她亦赌气不肯与母亲说一句话，而就像是老天要弥补她在亲情上的缺失一般，她曾求之不得的东西却没了往年那如层峦叠嶂般的阻碍：秦衍那病秧子妻离了人世，三年丧期过，他就要该从泽州回来，再之后么，她想，她就该是他的妻了。
赵幼曦（已有）：虢国公主，徐昌玉女，乳名明珠儿，序齿第四。极肖其母年少时，深得帝心。因帝妃娇宠，幼起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性愈蛮横跋扈。秦衍是她出生这么十数年来唯一求而不得的，因她为天之骄女，而秦衍却早已有妻。在她看来那凌擢秀体弱多病无所出，哪里比得上自己的身份尊贵年轻貌美；况且秦衍平日里蹙得死紧的眉，也唯独见到她时才会舒平。数年的求而不得成为她心底唯一不可解的因，最终化为扭曲不纯的果。及笄宴后她轻车熟路的摆脱身后是侍女，换上方便行动的衣服，捎上一杯掺了药的酒，去寻到秦衍，要他当场与她干了这一壶，她便放弃不再缠着他，安分听母亲吩咐，嫁给她应嫁的驸马。她仰头，眼里闪着泪光，偏要笑得故作洒脱；她知道秦衍心软，肯定会应她这一次的请求——次日她便被她的母亲发现赤身裸体的与那都承旨大人蜷在一处，她依旧哭的梨花带雨，唇角却是压不住的笑意。
秦衍：正三品枢密院都承旨，年三十四。三年前他尚且有位元配发妻，嫁他十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然这十年里发妻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更别提有子息了。赵幼曦便是这时闯入他的生命里，热情的如一团火，近乎执着的要将自己灼人的一切全部奉给他。起初秦衍以为这会是国公主的一时兴起，他也不曾明确拒绝，在他发现时一切早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三年后他的发妻猝然离世，留下襁褓中尚不足月的婴孩，与他过了足足三年的丧期。他回京述职，再度见到了早不是当年青涩稚嫩的赵幼曦。她依旧燃着她烧不尽的热情说要嫁他为妻，这一次他也不曾拒绝，只是在挑开红盖头以后，再也不曾踏足过卧房半步。
凌擢秀：秦衍元配嫡妻，年二十七。她与秦衍青梅竹马，家中是世交，更是自幼定的娃娃亲。秦家不曾计较过她体弱的毛病，将她纳入秦府，占着嫡夫人的位置，无论谁都不曾撼动过她的半分地位。而赵幼曦却不同；她信秦衍不会移情，却不得不防天家的滔天皇恩，徐昌玉为了女儿的名节将那一夜的事封存，她却不得不为了以后做打算，为了她腹中的骨肉做打算。她知道她时日无多，腹中的孩子定也不能足月出生，所以她拼了最后的力气，在听到婴孩啼哭时死死拽住了夫君的袖，告诉他，是赵幼曦对她下的药——只有这样，秦衍才能每每看见孩子的时候想起早亡的她，才能时时刻刻的记得，他娶的那位公主殿下，曾经害死了他的元配夫人。即便赵幼曦确实什么都不曾做过。

【八、既白】
赵瑑和傅迢执手，袖摆的腾云纹路交叠勾连，朝阳之下，自成一片云蒸霞蔚的辉煌。两人款款行来，引得路过宫人举目驻足，如花美眷，五殿下呀，终于是被收了心。
“当心”，赵瑑轻笑，一边的酒窝陷下去，指着脚下门槛。傅迢微微颔首，不疑有他，抬步迈过。
梁上悬的好大瓮水便都哗啦啦正浇下来。
银丝缂镂的华服淋水，映花如刻的妆面也融了，傅迢在狼狈中侧目，看到赵瑑张狂的笑，宫中檐高壁陡，风都自天际来，可吹在湿透了的身上，冷意却由心中泛起。
赵瑑觉得自己不喜欢傅迢，大抵是因为她淡然无波的性子、分寸精准的规矩、不疾不徐的应对，甚至只是皇帝那句“清辩有志节，是吾儿内佐”的考语，人人都知五殿下疏狂桀驯，如一匹骜奔的骏马，不肯被人套上辔头。傅迢风姿卓然，赵瑑就作弄她出丑；傅迢爱明月清光，赵瑑就拆了她院中映月的荷池；傅迢最重声名惠誉，赵瑑偏偏驰骋田猎，声色犬马。
傅迢不过是服膺于命运，却绝料不到赵瑑这样厌她，只得一次又一次收拾狼狈，直至退避三舍，使自己成为京中闺阁的笑谈。但也有底限，比如赵瑑的爱犬纵闯伤民，她干脆命人杀了恶犬伏法，当赵瑑怒气冲冲提剑赶来之时，傅迢坦荡荡直问：“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犯尤不戒，法以何立？”她明眸朗目，恍如初见，赵瑑冷不防对上，不自觉地怔住，剑锋就低下去。
他便想着，只要她肯针锋相对的与自己周旋，美酒、鹰鹫、娇妾、爱犬，又何足恋？
可多数时候，傅迢总是转开眉目，避之不及赵瑑变本加厉的锋芒，方思遥遥落在柳府的月旦评上，落在与她隔庭相对的柳从泽身畔，满座风流工辞丽，唯有那个人宽袍广袖，携着大漠孤烟的飞沙走砾，带着雪山青海的万里长风，笔下泼墨俱是胡彩狄花，把汴京的碧坊红桥都衬得局促了。媛女本应系于才子，傅迢抬眸，和名贯京华的柳相公狭路相逢，一颗沉冷的心，仿佛要生出羽翼来。
可赵瑑眼中不揉沙，横眉立剑便能教满座衣冠噤然，柳从泽尚未开言，座前书案早被斩为两截，煊赫如柳府，亦敌不过五殿下冲冠一怒。赵瑑挡住傅迢的视线，硬生生挤出四个字：“跟我回去。”
党参、茯苓、白术、川穹各两钱，细火煎透，即是补身良方，若再加一味当归，便虚补不受，亏虚无力，是过犹不及的道理。赵瑑强扣傅迢的牙关一匙匙灌下去，再温柔揩去她嘴边流下的漆黑药汁，两人依偎于明月清光之下，傅迢面色灰白，赵瑑眼中却是极尽的宠溺。她挣扎不得，目光越过赵瑑望出去，荷塘、莲亭、秋千架锁都重新砌回来——只是方寸之地，再难逾越王府的铜墙铁壁。
宿命捉弄。傅迢还记得当初赵瑑皱着眉问她的名：“哪个字？凌霄之苕？”
“回殿下，山长水远之迢。”
这一生，是再不能抵达了。
赵瑑：序齿第五，生母何羡。
傅迢（已有）：中书判事傅椿嫡女，母柴氏。端丽思恭，有懿范之名。少时曾于御苑脱栏虎口之下以身覆虢国公主，幸銮仪卫箭簇先至得救两人。时圣驾探问，傅迢答，臣女闻虎得一人而止，舍身挡之以全公主。上嘉其慧且勇。及长，指于泽王赵瑑，为泽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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