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人人想杀他，可我不能。
人人或许有理由杀他，可我没有。
他是父，我是子。
是我亲手斩断这联系。
我为什么要亲手斩断这联系？
我的目标终于失去了，这一次，是永远。
战争后期，我一直处于极端的混乱中。
朋友们——他们是这么自称的。苍龙天素说她很抱歉，她也不知道会是这样，可她觉得我做的很对。很对吗？我只想冷笑。
九星之子，花费了很多唇舌，向他对我的误解郑重道歉。他很真诚。可我需要吗？
袅袅终日陪在我身边，她没说什么，她或许觉得陪我才是最大的安慰。有用吗？
包括一向漫不经心的朱雀燕眉，看着我时，也带着忧虑的神色。
好像所有人都对我抱歉，所有人都对我心怀感恩。正义者赞赏我大义灭亲，谋权者认为我可堪扶持……
哈，我从来不知道，我会用这种方式，得到所有道种的认可！
在父亲被迫自杀的那天，母亲也随他去了。她爱了他一辈子，所以义不容辞地陪他水里火里，九渊路冷，她从来不怕。
我没有家了。
我不需要再逃离了。
我没有家了。

（十七）
还未等我们做好调整，魔徒发动了最后一搏。
原来，他们一直在示弱。魔徒比道者更了解人性的弱点，他们在等一个机会，看道者自乱阵脚。
如今，道种联盟出现裂痕，这是最佳的反击机会！
这一次的全面攻击，史称“蛇蝎之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得四灵联军节节败退。凡所败者，无不为其果腹。偌大震旦，一度成了人间绝域。
战事告急，联军不得不暂时放弃战后规划，重新遣兵派将。这时，战狮和白王相继殉道，天皓白徇徇老矣、一息尚存，昔日的天道主宰，只剩下了电羽燕玄机。
这显然不够。
于是在众人争论领导者的时候，那支属于道祖的造化笔站了出来，说了它有史以来最疯的话。
祂说：五九之会，生死之际，十八相逢，万象归一。伟大的支离邪早已预言到了今日，而今时今日便是更新世纪之时。五次道魔战争，两大九星相逢，故人悉已逝，新人当仁不让。
祂指的新人，是当世拜出八星同光和九星共耀的年轻人。
这显然很荒谬：九星之子苍龙方非；
苍龙天素、白虎吕品、朱雀燕眉、玄武简真还有我。
论谁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震旦的未来居然要靠十来岁的我们！

（十八）
朱雀人一致拥护了他们的南溟公主。诚然，无论从家世、形象还是能力，都无法找出更完美的接班人。
纵然苍龙人对那个半吊子的九星之子存疑，但苍龙天素的才能早已在战争初期彰显。
撇开我彼时的沉默抗拒，白虎人还是认可我这个白王之子或是正义之子，而无论如何，白虎吕品身上都流着狐神宫的血。
最尴尬的莫过于玄武人。他们竭心尽力，也难以在玄武简真身上，找出除却烙下“八星同光”印记以外的任何优点。
然而等不及他们发现美了。
联盟下定决议，死马权当活马，听从造化笔的建议，但必须设立有经验的副将——太子亲征，将军护航。
这些政客还不至于胆大到真将震旦的未来交给少年人！
战争进入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总会有人打破这个平衡。
他来了。

（十九）
在此之前，朱雀燕郢只是卫魔战争中烈士中的一员，在此之后，他用生命扭转了道魔之战局。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和平总需要深痛巨创来换取。
朱雀燕郢，同时也是影魔燕郢，他在战争僵持期，终于给道者带来了甘霖。
他搜集多年的魔徒情报十分有效，然而天宗我也不是愚者。
在他将一切和盘托出的时候，天宗我的报复也随之而来。
天宗我在他身上种下的“因果咒”随即发作，他将经受比魔火焚身惨痛百倍的刑罚。
天宗我也在意料之外，追踪而来——他似乎十分享受看被背叛他的下属在眼皮底下煎熬求饶。
可燕郢既已隐忍多年，便无谓隐忍一时。
魔道是一条不归路。无论他初衷如何，路上血腥暗夜相伴，他终是难逃一劫。
天宗我在一旁，猖狂不可一世——当然，他在联盟军中来去自如，足够他骄矜地恐吓幸存者们。
朱雀燕郢的刑罚还在继续。我可悲地发现，这时候，众人被落难的普罗米修斯震慑住了，在场一片沉寂。

（二十）
众人左右为难。
燕郢是道者的盟友，他经受的劫难，全是为了道者的未来。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因为他承受多年，就逼他多承受一些。
对于主宰他生死的天宗我，我们只能默然。
所以，我实在无法想象，在一片沉寂中，忽然燃起的火焰是如何生发。
烈火刺痛了众人的眼。
朱雀燕眉亲手结束了她兄长的生命。
浴火重生符。
是会有瞬间的魂飞魄散，却不会有重来的烈火新生。
丹离剑如流火，她白衣出尘，立于半空。上不至苍穹，下不临大地，孤独的少女就如一粒微尘。
她望着漫天火光，微微一笑，苦涩而温柔，坚毅而绝望，诸多的矛盾掺杂在一起，俨然要将人生生撕裂。
她从剑上跌落了下来。
九星之子想上前接住她，却在彼时，闻得九天清吟，在世上绝迹已久的凤凰，终于在光与火中归来。

（二十一）
在众人对归来的凤凰惊诧不已的时候，龙魂自尺木而出，托着九星之子立于凤旁。龙飞凤舞，凤吟龙啸，竟成奇观。
九星之子握住了朱雀燕眉的手。
度凡印的火光从臂上泛到全身，他以指代笔，一字一划地在空中写字，字迹火红，如蕴无双神意：“龙魂凤魄，镇锁八荒。”
众人尽皆一震。那八个字如烙印一般，刻上心头，灼灼燃烧。
天宗我分明见到，分明惊惧，可却纹丝不动。
“伏太因之魂还在燃烧！”天素轻轻念道，她面色苍白，眸亮如星。
是的！伏太因！
我们现在看到的无双气势，是属于那个九星之子——惊才绝绝、独一无二的伏太因。
“星云合璧！”“九星之子”叫道，将星拂笔丢向我。
我一愣接住，看向身旁的天素。不容多想，她已举起了云扫。
“星云合璧！”
一时间，天地震怒，风卷云翻齐向天宗我压去。
飓风大作中，天宗我歇斯底里的狂笑远远传来：
“伏太因！区区‘龙凤锁魂’和‘星云合璧’就想杀死我么？你还是那么天真！”
确然，他马上要从飓风清锁中挣脱出来。

（二十二）
都说狡兔三窟，天宗我还是留了心眼。
他不可能真的堂而皇之来到联军主场。
这里的他，只是分身。
但这，已经足够！
无论如何，分身都是精魂的一部分，伤到分身，主魂也会受到影响。
天宗我行将破锁而出的当口，他形容扭曲，终于惨叫一声，在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
我们的奇兵，奏效了。
在接到燕郢密报的一刻，联军便兵分两路，吕品简真率队直捣黄龙，伺机破坏他的“魂魄永生法”。
燕郢的情报十分有效，我们赢了。
九星之子，不，苍龙方非落了下来。伴随着天宗我的寂灭，伏太因之魂终于燃烧殆尽。这位道族的英雄，终于以完整的灵魂，回归鸿蒙的怀抱。
凤凰将朱雀燕眉放落，旋即振翅而飞。没人知道祂要去何方，就像没人知道，祂为何在光与火中归来。
黎明到来了。
五九之会，终于结束了。

（二十三）
战后的建设并非想象中的容易，诸事纷杂，百废待兴。
因为战争表现，年轻的我们破格加冕。
苍龙天道天素，白虎天道皇秦，朱雀天道候选燕眉，玄武天道简真，新晋狐王吕品。
我想，这是个改变，好的改变。
并肩作战的我们，会更能力改变震旦的种族制。新的时代，将由我们开启。
哦，为何没有苍龙方非？
他坚持了最初的信念：
“我是一个普通人！”
不过谁都知道，他之于五九之会的意义。看来即便没有头顶上的王冠，他也不可避免地成为震旦的无冕之王。
还有朱雀燕眉。
战争一结束，所有人都余了一半心思关注她。
世上并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但谁都明白，亲手杀死最重要的人，该是如何的痛彻心扉。
她从剑上跌落下来的画面，无疑刺痛了每个人的眼。
方非默默守着她，禹笑笑寸步不离地陪她，电羽授意十二凤凰无微不至地关照她，可没有人发现她的不同寻常。
这恰恰是最令人担忧的。

（二十四）
几乎所有人都在忧虑她怎么了。
而事实上，我们都太过杞人忧天。
谜团是在那晚打破的。
因为隐秘的心事，我变得浅眠易醒。干脆披衣出门，在月庭下漫步。
露寒霜重，我正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我并没有偷听墙角的习惯，只是听到某句话，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方非问她：“你真的要离开么？”
蒙蒙的月光下，朱雀燕眉微微一笑：“又不是永别。”
方非沉默半晌，鼓足勇气问道：“我不能陪你吗？”
她面上黯了一黯，还是笑道：“这是我一个人的旅行。”见方非锁眉不语，又叹了口气，“小裸虫，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语调温柔，带了一丝祈求的意味，恐怕没人能直接说“不”。
所以，苍龙方非涩然地说了好。
虽然这个“好”字，微弱地几不可闻。他的“好”字一脱口，我心中五味夹陈。
不知多久，等我回过神来，方非已经不见了，只有燕眉怔怔地望着逐渐西隐的月。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二十五）
“喂，人家都走了，你还要待多久？”她忽然回过头，冲我这边说道。
显然，她早就发现了我。被抓现行的我，只好不尴不尬地走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脸有没有红，反正说话还算镇静：“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说话的……”
她居然说：“所有听墙角的都这么说！”
我被堵得无话可说，却忽然发现，她还是那个不以常理出牌的朱雀燕眉。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既然被捅破窗户纸，我应该不怕再多捅一下。
她耸耸肩：“一开始。皇帝陛下，你忘了自己是白虎天道么？”
这回我的脸真的有些发烫了。天道者的元气，在道者中太具标识性。
“那方非……”
“他当然知道。不过顾不上罢了。”她白了我一眼，复又叹了口气。
我心中微微一顿。

（二十六）
“你爱他吗？”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呢？”她有些漫不经心。
“那你为何离开？”
燕眉也就沉默了下来。
或许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我连忙解释，尽管不知道是不是在越描越黑：“我不是在质疑你，相反的……我支持你离开……也不是支持，我是说……”
燕眉打断了我，微微一笑：”谢谢！“
我一怔：”谢我什么？“
”你是第一个，支持我离开的人。“她也笑，也无奈。
因为我知道，我亲身经历过，亲手杀死至亲的心情。我知道，目标与信念的失去，茫然不知所往。长夜漫漫，午夜梦回时，只有无尽的虚空。
”那你想干什么？“我问。
”我想看一看这个世界！“她顿了顿，又强调道，”我都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无论是震旦还是红尘。“
”走过万千世界，心境会有不同，“我说，”那你何时归来？“
”不知道！“她笑了笑，”或许哪天爸爸天道做得不耐烦了，我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二十七）
我有些想笑，又笑不出。
有个天道的父亲真好、帮你遮风挡雨，任你只影天涯。
可我，亲手抹杀了。
为了避免掉入梦魇，我开口打趣道：”你走得潇洒，就不怕九星之子被人抢了？他可是震旦的救世主！“
燕眉秀眉一扬：”谁敢？“说着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起来，正了正容色，说道，”红尘有句话说：‘是你的总是你的’，若被人抢了，我该庆幸及早认清了事实。“
我也不禁笑了：”红尘也有句话说：‘爱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看来你是不够爱。“
”或许吧，“她又有些漫不经心，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快亮了，告别吧。“
”朱雀燕眉！“我忽然叫住她。
她回过头，目光微微迷惑，就像最初的那样。
一时之间，回忆如潮般涌过。
初见时我故意挑衅，你为何不回讽我？
黄榜揭晓时，你在暗处伤心什么？
我害死父亲后，你忧虑的目光，代表什么？
燕郢在劫难逃，你用什么心情，写下了浴火重生符？
最终……我只是摇了摇头，报以微笑：”旅行愉快！“
”谢谢！“她点头微笑，转过身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融入渐明的东方，心中微微一沉，又微微一松，好像有什么东西放下了。

（二十八）
一切的气象昭示：
新时代终于要来了。
比如我接到了袅袅的婚礼请柬——当然不是我和她的。
她和玄武裴言的婚礼，盛大得堪称“世纪婚礼”。
我看她站在沉稳宁静的裴言身边，一如既往的骄傲和从未有过的甜美。
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我们都翻过了既定的人生剧本。
这是个好的开始。
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也打破了白虎世家不外婚的传统。
于是某一日，我以白虎天道的身份，郑重地向苍龙天道天素发出邀请。
关于龙虎的宿怨，是时候结束了。
这将是第一次，琢磨宫迎来了灵枢山天家的客人。
这一页，将为史载。
我布下了一局棋。
关于龙虎，关于震旦，关于千千万万个未来的局。
现在我的对手来了，她坐在对首，神情肃然，却不冰冷。
不要问我后来。
改变命运的人不知道未来。
理想的结局，我们还在奋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