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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头

那些记忆，都存在自己的脑海里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一眨眼，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
　　明台一直和程锦云在一起，两人以夫妻的身份回到了北平，化名崔姓夫妇，在北平一间小院子里过着平淡，而又惊心动魄的日子。
　　抗战胜利了，内战也过去了，抗美援朝也打赢了，十年文革也结束了，明家，却只剩下一个明台了。
　　战争胜利也没有得到想要的正名的，到临死也只是一个汪伪政府的大官的明楼，他永远长眠在了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他用他所有的柔情，所有披得上披不上的外表，保护好了这个上海滩。
　　明诚对党国失去信心，一直都是单线和上级联系的他们，其实身份真的太令人难以理解，阿城一直都知道，等到有一天世界变得光明的时候，那些身上背着黑历史的他们，就会永远埋葬于历史的长河，不被史书所载，不被世人所记。
　　大姐命丧火车站，大哥积劳成疾，明台去了北平，算起来，一家里就只有明台比较幸运，他有新的身份，新的生活，新的开始，他的人生也没有因为红色问题而染上墨色，他，有更好的发展。
　　而阿城，已经不想要再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土地上再多待那么一分一秒，这条街，他曾和大哥一起走过，这条巷，他曾陪大姐一起逛过，这个地方，他们一家人曾在此聚餐过。
　　所谓物是人非就是这样，眼前的景色依旧，眼前的歌声依旧，眼前的高楼大厦一栋一栋比邻而居，可是却再没有了一个会日夜盼望他们安全，天天盼望他们回家的大姐，没有一个用尽自己力气保卫这个家的大哥，没有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弟。
　　世界安定了，阿城却再也待不下去了，他硬撑着硬撑着，撑到了抗日结束，他硬撑着硬撑着，撑到了全国解放，可是，大哥没了，成了一滩他目不想见的污水，自此，阿城远去他乡，再不愿归。

　　明台和锦云的日子，虽然过的清苦了些，可是都不孤独，他们有思想，有理想，有追求，有救国的伟大事业做思想支柱，日子很圆满。
　　可是只有程锦云知道，明台每次重伤高烧昏迷的时候，嘴里都只会迷迷糊糊的念叨那几个字“曼丽，别怕。”
　　只有短短四个字，可是却让程锦云心如刀绞，难道，夫妻这么多年，明台还一如当初救出来一样吗，他神志不清嘴里念叨的，都是那个女特工，于曼丽。
　　思绪又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那时候明台被抓进76号，好不容易救出来，十指上的指甲尽数被扒光，全身受伤无数，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程锦云衣不解带日夜守着，纵然是有任务夹杂在其中，可是内心还是殷切的盼望他能醒过来，明台嘴里一直念叨“不能让姐姐知道，不能让姐姐伤心。”
　　可是迷迷糊糊之中，明台竟然又清晰又温柔的呓语“曼丽，别怕。”
　　可是大气如程锦云，她自然知道毒蝎小组分崩离析死伤殆尽，满心以为这只是他们的突然死去让明台不能接受。
　　但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明台嘴上从不曾和她说过，在她面前，也从不提于曼丽的名字，对程锦云一如当初，温柔相待。
　　可是当明台受伤昏睡，却从来没有念过她程锦云的名字，嘴里念念叨叨的，只有曼丽。
　　第二天一早，明台悠悠转醒，看到衣不解带趴在自己床边的程锦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程锦云一颤，也醒了回来，轻道“你醒了。”
　　明台轻笑“是啊，你怎么没睡？”
　　程锦云给明台盖好被子“都是你啊，也不看看多大年纪了，还和小孩子一样，除夕夜去放烟花，不让人跟着，也不多穿两件，回来就着了凉，烧的迷迷糊糊的。”
　　明台脸上似又添上了几多皱纹，此刻笑起来却也是悠远绵长“是吗……”
　　程锦云笑笑“是啊，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说完，程锦云就出去准备洗漱用品，这么多年，早成了习惯。

　　明台看着程锦云出去，心里却是忍不住的发苦，程锦云和他成婚多年，却极少叫他的名字，他也从来不说，只是耳边总是觉得有人在轻呼“明台？明台，明台！”
　　轻柔的，欢快的，抱怨的，哀求的，恳切的，热情的，多情的，无奈的，还有最后那声歇斯底里的“明台，是陷阱，快跑！”
　　已经垂暮之年的明台将目光缓缓望向对面窗外的蜘蛛网，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视力一如既往的好，眼看着这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很多事都只剩了一片苍白，斯人已逝，忆之无果。
　　明台承认，这些年他对锦云的态度一如当初，没有因为自己身边发生的那些让人无奈的事情而有转变，他们二人也一如刚开始那样，一直很合适。
　　明台仍记得大姐来看受伤的自己时说的话，当时大姐满面平静语气幽幽“我不喜欢汪曼春的一切，却唯独佩服她爱人的勇气，我欣赏锦云的一切，却唯独不信，她会永远爱你。”
　　大姐说的对，也许锦云一开始对自己没有爱，后来也是为了策反，但是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还是有的，明台的爱情，也在崔先生的生涯中，变成了相濡以沫的习惯，爱情也许早就没了，可是生活却让他们走到了现在，明台心想，也许以后经年，也都要这么度过了吧。
　　闭上眼，静静的躺在床上，明台心里既平静，又翻江倒海，他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该有多好，哪怕他们仍然不能走到最后，好歹也让自己能多弥补弥补曾经的遗憾。
　　他的曼丽，他的半条命，他的兄弟，他的家人，他的战友，他的老师，这些年，陆续都没了，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
　　也许是因为他可以去送死的那半条命已经被曼丽带走了吧，时光苟延残喘无可奈何，如今的他，不能随意选择死亡，他还有他要承担的责任，什么时候开始，他连死都不能了吗……

　　辗辗转转，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病人啊，果然容易想的更多。
　　下午的时候，总算觉得好了点，太阳照在身上，照的人暖洋洋的，明台缓步走在北平一条不知名的小路边，虽然已经垂垂老矣，可是心情却格外的畅快。
　　猛然，明台被从转角急急慌慌跑出来的一个女孩子撞到，装散了怀中的一袋核桃。小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没事吧！”
　　明台咳嗽两声，笑道“没事没事，我还没那么……”不禁摔。后半句话还未出口，明台就看清了小姑娘的脸，这一眼，不禁又怔住。
　　一双杏眼，细细的柳眉，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梁，小小的樱唇凑在巴掌大的小脸上，这样子，这，分明就是于曼丽，是于曼丽，是她，是他的曼丽，她回来了！
　　明台激动的拉着小姑娘的手“你回来了！”
　　小姑娘显然一惊“大叔，我家确实才刚回到北平，莫非是您认识我父母吗，我，我不认识您啊！”
　　明台惊愕，松开小姑娘的手，颤抖声音“是，是吗，我，不记得了……”
　　小姑娘捡起地上的核桃，站起身来，甜甜笑道“大叔，你好，我叫林暖，您和我父亲差不多年纪，既然认识，您叫我暖暖就好了。”
　　明台已经快说不出话了，林暖，暖暖吗，听起来，就像这孩子一样，是个很阳光的名字，只是，这……不是……不是他的曼丽……
　　明台此刻才认认真真看着林暖的衣服，这是一套白底兰花的荷叶边袖口的旗袍，有时下流行的活泼，又有林暖自身阳光的气质，这样的她，极尽相同的一张面孔，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明台怅然一笑，是啊，再像又怎样呢，这，不是曼丽啊……

　　明台明思笑着宠溺摸了摸明念的头，明台再次抬头望去，林暖很有礼貌的打招呼“崔叔叔好。”
　　对着这个下午才见过的老人家，林暖还是很有亲切感的，此刻知道他就是明念的爹爹，很有礼貌的打招呼，明台微微一笑，点头。
　　明念拉着林暖给明思介绍道“呐，暖暖，这就是我哥哥明思，他比我们大，你也和我一起叫哥哥就好！”林暖不置可否，颔首微笑。
　　三个孩子围着火光坐在明台身边说说笑笑，明台望着照片若有所思，倒是林暖思索良久，期期艾艾问道“崔叔叔，我能问问，这照片上的人，是谁吗？”
　　林暖一句话断断续续才说完，实在不是她想多事，而是这照片上和崔叔叔一起拍照的人，实在和自己，和母亲太相像了，由不得林暖不好奇。
　　明台淡淡一笑，又一次讲述起那个这些年来早已被讲述成千上万次的故事，林暖满心震撼，她，有点为那个女子不值，却又同时十分敬佩女子爱的勇气，一个一生经历如此凄***子，好似用尽了所有的运气遇见，时光之神却总也不怜惜她。
　　也许这世上总有些冥冥之中注定的内容，林暖听着明台这个半百老人用一向清冷的声音讲完这个故事，心中总觉得有些憋闷，究竟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只一口气堵在胸口，似上也不成，下也不成一般。
　　明念担心好友的身体，可林暖就这么直挺挺的在晕倒了，明台忙指挥着明思明念将林暖抱进屋。
　　明念忙通知了林暖的父母，明思去找大夫，明台唤了程锦云来帮忙，毕竟他是男子，总归锦云来会方便些。
　　程锦云看到林暖时，惊讶之意不可比拟，一向稳重的她竟失手打了一个茶杯，旋即定了定神，于曼丽，早已不在人世，这小姑娘看上去顶多也就十七八岁，不过是有几分相像罢了。
　　林暖父母赶来，明思明念扶着明台程锦云，几人一同在床前候着，大夫细细号过脉，轻声道了句平安，只消林暖醒来便好。
　　林暖这边安顿好了，林家父母才和明台对上话，只是望着林暖母亲和曼丽七 八分的面容，明台抑制不住心中的疑问，询问了林暖父母一件四十多年前的旧事，真相却令众人不禁扼腕叹息。

　　林家，本也是名家大儒，世居江南，在当地也是一方绅士，家中四个孩子，尤其一对双生女儿模样出了奇的相似，唯一可见的不同，便是小女儿左耳后的一颗红痣。
　　只是，树大招风，竟有宵小之辈潜入林家偷走了一对双生女儿，林家老爷子大怒，好不容易找寻到了偷儿的下落，却只将将救回了其中一个。
　　那耳后有痣的小女儿，终是下落不明，有传言那孩子落下了山崖，林家几经追寻未果，众人心灰意冷，林家家主担心再生事端，且当时国内动荡不安，索性将几个孩子送去了维也纳，直到最近才又回北平。
　　明台不禁哽咽，难道，那林家的小女儿，会是曼丽吗……
　　握着手中的照片，明台哽咽道“林家，小女儿的后颈，可是还有一梅花样子的胎记？”
　　林暖的母亲，也就是林家大女儿忍住哭泣的面容，拉着明台，颤抖着声音“崔先生如何知道！”
　　明台凄然一笑，拿出自己这些年小心翼翼珍藏的照片，同样颤声“她，是我当年，最好的战友……”只是，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一生经历可谓凄惨。
　　“或许，她也会很高兴，自己找回了家人……”明念望着床上的林暖，轻道。
　　林暖的母亲哭倒在丈夫怀中，程锦云关心的让几人先去偏房休息，明思带着林暖父母去了隔壁，程锦云看了眼明台，却是退出了房间，明念为明台添茶，去了水房。
　　明台静静坐在床前望着林暖，心中一阵阵止不住的震撼，曼丽，曼丽，这是你小侄女，你看，是不是和你很相像？
　　忽然间，林暖突然叫了声“明台。”
　　明台一惊，颤道“曼丽，是你叫我吗？”
　　林暖轻轻启唇，声音仿佛穿越了一整个世纪，轻道“明台，也许只有我闭上了这双眼……明台，是陷阱，你，你快跑，我……如果连我都欺骗他，那他还能相信谁呢……明台……”
　　明台静静听着，此刻，绕是他，也不能相信这个女孩子和曼丽毫无关系，因为，她那眼角冒出的泪，她口中说出的话，和曼丽如出一辙，都是那样让人揪心，此时此刻，明台只是一遍遍抹去林暖的泪水，轻道一句“曼丽，别怕。”
　　这，注定是个多事的夜晚，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夜。

　　第二日，明台细细和林暖的母亲讲述了那个叫于曼丽的女孩子的故事，她笑颜如花，可生命却总是暖意夹杂着寒风，动则辄疼。
　　林家似乎再承受不起当年那般疼爱的小女儿经历了这么令人难以想象的磨难，此刻回眼看这个国家，似乎每一寸土地都在诉说他们家小女儿悲惨的经历，心情不可谓不沉重。
　　下午，林暖苏醒过来，只是对于昨夜的梦话却是一概不知，明台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不记得又怎样，或许，只是曼丽放不下自己，才回首看了看自己这个老人家，而他，亦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
　　后来，明台带着林家众人去了曼丽当年埋尸的地方，一如她当年所说，草都已经郁郁葱葱了，这，竟是明台几十年来，头一次走到曼丽坟前，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步步，他走的多艰辛。
　　不多时，林家举家迁徙回了维也纳，临走，只带走了曼丽坟前的一株草，毕竟尸骨早已腐化，林家能耐再大也只能为曼丽重修一座陵碑。
　　只是这，在林家心中却是永远的痛，当年，只因小小的宵小作乱，他家本该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公主，竟然沦落到了那般的下场，呵呵，上天对她，对他林家，何其残忍啊！
　　明台本想安慰两句，话到嘴边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对曼丽和自己的事情，明台固然说了真话，可却还是稍有隐瞒的，比如，他曾那般无情的对待曼丽，他曾那样不将曼丽的深情放在心上，林家，也只是以为，他们二人生离死别罢了。
　　明台枯坐在曼丽坟前，轻道“曼丽，你看，我是不是很自私，这么些年了，我竟然连来看看你的勇气都没有……”语气，是止不住的哽咽。
　　“曼丽啊，林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那天夜里昏的迷迷糊糊的，竟说了你之前说的话，是你不放心我吗……”
　　“曼丽，我对不起你……”
　　这么多年，明台早已习惯了离别，甚至有时候，连眼泪也不忍流，他以为是他不会哭，却原来是因为，他不知能在是的面前流泪了……

　　犹记得和曼丽的初见，那个女孩子，曾在一个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澡堂里，惊艳了自己的时光，他从没有见过那样暴脾气的冷美人，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后来，他去接近她，温暖她，给她明家香，和她同进同出，同生共死，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习惯了吧，习惯了这个女孩子在自己身边，或近或远，或笑或嗔。
　　直到那个雨天，那真是一个让人想望也忘不掉的雨天，骄傲如他，又怎样去接受一个经历如此凄***子？他怕了，他退缩，他一如当初的信任她，只是，关于喜欢，却绝口不提，可是他却不知，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将她又推进了另一个走不出的牢笼。
　　后来姐姐给自己介绍相亲，他又见到了程锦云，这个女人虽然不很惊艳，走起路来中规中矩文文弱弱的，可是，程锦云是姐姐看中的人，而且，我们家世相配。
　　定亲那天，所有人都叹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强压下心头那一点点不适，笑着和来宾们寒暄，他们说的如此美好，甚至连我自己也快要相信了，我真的信了，曼丽，如果不是你，我一定会信的，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曼丽，你知不知道，当你在那简陋的城墙上用断刀割断了我要拉你上来的绳索时，你那绝美凄然却又无线温柔的笑脸，有多少次曾出现在我的梦中？
　　锦云曾经说过，她喜欢白娘子，因为白娘娘会为了自己的爱人去移山倒海，就是这句话，让我对锦云改了观，可是，最终为了我移山倒海的那个人，是你啊……
　　曼丽，我错了……
　　明台在曼丽坟前，就这样枯坐了一下午，又枯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明台艰难的站起身来，慢慢悠悠的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一处断崖边。

　　此刻，日光明媚，春风正好，整个崖边的风景好似都为明台盛开，享受着风带来的暖意，夹杂着自己思念的的感觉，这几十年来，明台头一次这么通透。
　　往事一幕幕在心头闪过，此刻，他看的真切，亲情，友情，爱情，在这一瞬，都明朗了起来。
　　明台好像什么病痛都没有了，气色也好了很多，回到家还亲手做了晚饭。明思明念惊讶于明台的手艺，程锦云若有所思，可是这餐饭确是用的十分温馨。
　　第二天明念来叫明台起床的时候，就看到明台手中握着的锦囊，再没了声息……
　　那锦囊里面，装着明台此生最重要的东西，可若是拆开锦囊便知，那其中只有曼丽和明台那张假的结婚照，大哥大姐阿诚哥和明台的合照，还有明台过世母亲留下的怀表一只。
　　明念泣不成声，明思搀扶着程锦云泪如雨下，可这些，却都与床上的明台无关了，明台的神态十分安详，嘴角还噙着微微的笑容，仿佛只是在做一场梦。
　　梦中，明台恍惚看到了大哥，大姐，郭骑云，还有疯子老师，在一个明亮的大礼堂中，曼丽一身婚服，冲着自己微微笑，那一刻，明台不禁粲然一笑，这样的被幸福包围着的，才是真的他。
　　明思明念，其实，这满腔的思念，明台一直都不曾放下过……

明台最后的结局，握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静静睡去

梦里，佳妻在怀，亲友在旁，所谓幸福，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