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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复儿】《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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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7-08-25 19:22回复

    公元前192年。
    山间的清晨总是格外的喜人。
    晴朗的夜为崇山峻岭披上一层洁白的雾气,那雾气并不完全笼罩下来,而是朦朦胧胧轻覆在峡谷与山峰的顶端,恰恰锁住那高大山岭婀娜秀美的腰身,深得这世间中和之理,故始终保持着一份亘古不变的神秘之美。
    天地鬼斧,劈开混沌,造就大块之磅礴,且并不随人世的纷扰改变。
    黎明的日光悄然刺透天际,橙黄色的光芒裂开身后的云雾,沉默着照进山间一座静谧的小屋,尘烟在光影中乱飞,气氛宁静而平和。
    娄敬端坐榻旁,恭敬望向榻上之人。榻上老者已是迟暮之年,虚虚靠坐,犹显不支,口中不疾不徐道出谆谆教诲,望向娄敬的眼中充满了为人师者的慈爱。
    “子严”。
    “张先生。”
    “你与我修习为政之道有多少时日了?”
    “学生已跟随先生七年又七个月。”
    “子严可有所体悟?”
    “学生受益良多。”
    这榻上的老者正是留侯张良。昔时娄敬反对天子迁都洛阳,天子却因诸功臣之语犹疑不决,便向张良求教,张良条分缕析,为天子道尽关中之利,这才定下天子建都长安之心,那事过后,娄敬便拜访留侯居所,虚心求教,张良亦因年迈赋闲乐于此事,由此便有了师徒二人长达数载的情分。
    “子严以为,当今天下局势如何?”想了想,张良又道:“莫言空话。”
    娄敬低头,细细思量一番,觉得天下局势之大,岂能以只言片语道尽,却见张良眼中认真,便道先生是有话教我,于是拣了最要紧的,道:“朝堂中才能出众者经年不见,学生以为……”娄敬略有犹疑,心想此番言论道出,似有对大汉不敬之处,张良见他停顿,观其面色,便知其顾虑,只温声道:“无妨,子严有何想法只管与我道来便是。”
    “学生以为,如今朝中……无人。”
    娄敬言罢便垂首,等待先生回话,房中却静谧许久,娄敬心中忐忑,便微微抬头望向张良,却见张良似是陷入了沉思。
    许久,张良轻叹一声,叹息微不可闻。娄敬不知先生是为自己的回答叹气,又或是为天下局势叹气,心道先生满面愁容,恐于病体不利,便起身搀扶张良躺下,劝道:“先生但请宽心,大汉初立,能者因战乱散落各地,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改观。”
    张良依言躺下,回头仍温和看着娄敬:“子严不必忧虑我,如今你学有所成,洞察局势大能包罗万象,小可辨察明晰,于朝堂,又何尝不是栋梁之才?我如今缠绵病榻,想来时日无多,若死前能将毕身所学传授于你,死亦无憾。子严……擦擦泪吧,唉。”张良说着却忍不住微笑起来。
    娄敬心中千言万语,此刻尽数哽在喉中,倾吐不得,他转头望向屋外缓缓升起的日头,免得叫先生瞧见,片刻又转回身来,双目微红,却也笑看张良。
    张良自榻旁的檀木盒子中取出一卷陈旧的竹简,那竹简似是经年累月置于盒中,历尽沧桑,早已泛黄,张良将其缓缓展开,仿佛在打开一段尘封的岁月。
    随着竹简的逐渐平展,一整面刀刻隶体展现在娄敬眼前,只见那字体庄严肃穆,刀痕尽透竹面,苍遒力道中尽显男儿本色,让人对作这竹书之人暗暗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秦灭六国后,书同文,车同轨,天下此后共书小篆,然而篆体笔画繁多,书写极为耗时,始皇集权咸阳,上自帝王,下至狱吏,无不日日夜夜沉浸于如山的公文之中。娄敬曾听闻正是秦时一位姓程的前辈为图方便,这才搜集整理了前朝民间之简易字体,造出这便于书写的隶体来。汉立后,隶体渐渐兴盛,官员百姓渐渐改书隶体,可瞧这竹简年代却又不似汉物。
    娄敬正忍不住猜测这竹简的来历时,只听张良淡然平静的声音悠悠传来,在宁静的清晨里四下飘散:“子严,我与你讲讲过去的事情吧……”

    公元前212年。
    阴黑的牢狱中,唯有角落里燃着一只亮着微光的油灯,橙黄的光芒照出一片区域,与过道中的黑暗形成鲜明的对照。
    程邈盘腿坐在那个有油灯的角落里,膝上搭着一块破烂的木板,手中持一把锋利的刀,一笔一笔,在展开的竹简上深深刻下一个又一个的字体。
    这些字不同于小篆的纷繁复杂,弯折处也不似小篆圆滑,而是锋利工整,虽少了几分圆润之美,却也充斥着一股利落阳刚之气。
    刻完一列之后,程邈抬起头,将竹简拿的远一些,眯眼细细端详一会儿,又拿回来放在先前的木板上,吹了吹竹屑。
    此时,过道里不远处传来狱卒巡逻的脚步声,程邈抬头看一眼远处的黑暗,忙将刻刀藏于身下的茅草中,木板丢弃一旁,斜倚墙头,衣衫褴褛,仿若深眠。
    不一会儿,脚步声来到牢狱的铁门前,却并未像往常一样逐渐从另一边远去,而是停在牢门外,同时响起锁链与钥匙碰撞的声音。而且程邈听出此次除了狱卒,还有另一个落地轻微稳重的脚步声。
    程邈心道何人来此,莫非要加以刑讯?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仍紧靠墙面,假装入睡。
    “进去吧。一炷香时间,若是愈时,作同犯处置!”
    “小民明白。”
    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程邈听出是来人正向狱卒行贿。
    很快狱卒出门离开,又去巡视别处了,那个脚步声缓慢靠近。方才听那人与狱卒应答,虽只有短短四字,程邈却已认出来人身份,心下大惊,同时却又腾起一阵喜悦,见狱卒远去便忙睁开眼睛,抬眼却见到一张陌生的脸。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7-08-25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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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邈一愣,转瞬思量间却又明白过来,起身逼近来人,伸手便取对方耳后。
      果然是人皮面具。
      程邈失笑:“子房,竟是你来了。”
      张良示意程邈噤声,面上神色不同往常,道:“你……近来可好?”
      “子房莫忧心我,我此番虽受牵连,却并非重罪,狱卒待我尚可。子房你瞧!”程邈一指角落:“他们还给了我油灯。”
      张良见他衣衫褴褛,头发散乱,面色蜡黄,并不搭腔。沉默一会儿,程邈正欲开口化解气氛,张良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昨日夜间,儒生在咸阳郊外已被坑杀殆尽。”
      “那那些典籍……”
      “悉数焚毁。”
      程邈对此早有预感,此刻骤然听闻,仍旧遍体生寒。他猛地低头,双拳紧握,片刻后却似又想到什么,一口气泄出来,脸上弥散开一股无奈与悲凉。
      半晌无言。
      很快程邈冷静下来,眼中有什么愈发坚定,道:“子房,你……你怎么进来的?是谁帮你易的容?”
      “不久前我偶然间寻得墨家流落民间的后人,他听闻你为救儒生与李斯相抗,触怒始皇,心怀同情,是他帮了我。他动用关系,很快便可让你出狱。”
      “墨家正遭通缉,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势力?”
      “似乎是那位朝中大员昔年曾遭匪徒劫杀,蒙墨家相救,此番正好还了恩情。”
      程邈自从被捕,许久不曾进食荤菜,此刻瘦了不止一点半点,张良不再说话,取出带来的饼,递到程邈手中。程邈一愣,忙接过,笑着举起一个咬了,又塞到张良嘴里,张良退后一步道吃过了,程邈不信,张良拗不过,只好又拿起一个,两人一起在阴暗的大牢里吃饼。
      “你不该为我涉险。”程邈复又坐到地上,拍拍手上的饼屑:“咸阳天罗地网,始皇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对你的追捕,如果你被抓来了这大牢里头,我可没有办法救得出你”。说着程邈咧嘴一笑:“那时候,凭我们的交情,我只好在你行刑那一天在家中自尽了,你说是也不是,子房?”
      “你……”
      “快离开咸阳吧,今晚一出去就走,等我出来我就到下邳找你。”
      眼看一炷香将近,张良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已没有时间,隐隐听见狱卒的脚步声渐近,程邈忙将那卷竹简取出,一面凑近张良耳语一番,一面把竹简塞到他袖中。
      张良收好竹简,点头转身,此刻狱卒已站在门口,脸上满是不耐。张良正欲出门,忽又转身,迟疑一瞬,对程邈道:“保重”。
      “哎,你也是,别死了啊。”
      程邈看着张良的背影在黑暗中渐行渐远,角落里的油灯快要熄灭了,灯光越来越弱,黑暗渐渐吞噬光亮,小小的天窗外天也要亮了。

      案上的油灯就快要熄灭,夜间挑了无数次灯花,此刻天已大亮,便不用继续,张良让娄敬去把灯熄了。
      娄敬一边走向油灯,一边问:“先生,那后来呢?”
      “后来我离开咸阳监牢,果然被程邈料中,暴露了身份,遭到兵士的追杀,一直逃命。”
      娄敬本想问他是否逃脱,但一想如今先生既在此处,那便定是逃脱了,于是问道:“先生最后逃到了哪里?被何人所救?是不是那位墨家后人?”
      “下邳。”张良浅笑:“后来我一个人又逃回了下邳。”
      “什么?”娄敬大惊失色:“可既然先生原本就亡匿下邳,此番事发,那处藏身之地必然也已暴露,怎么能再逃到下邳?”
      “子严可曾听说过‘’灯下黑?”张良的脸上划过一丝狡黠。
      娄敬明白了。暗道先生真是胆大,看起来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实际上却是胆大包天,竟赌那些追兵断定他不敢躲回下邳。
      接着张良却又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元岑说要来下邳找我,若是我逃到别处,他不就找不着了?更何况下邳还是元岑的故乡,到那里,他起码还有些势力可以依傍。”
      “那程先生……”
      “元岑没过几天便回家了,许是我躲避追兵绕了许多路,耽搁了不少时日,等我逃回下邳时,他已在那里等我。”
      “程先生在狱中时给的竹简,就是这一个吗?”娄敬指了指张良手中的老旧竹简。
      张良点了点头:“没错。”他轻轻触摸那些陈旧的字迹:“这是他数年的心血,他把他的心血都献给了始皇嬴政,嬴政看到这些隶体时大悦,称赞元岑乃天降神助,当即将他释放,甚至封他做了御史。后来我随陛下攻入咸阳,搜寻宫中典籍时,方才重获此物。”
      娄敬回想张良的故事,忽然想起一事,大为不解,忙问:“程先生要您将竹简带出,莫非是让您把竹简想办法交给嬴政?难道他早已料到嬴政会因此大悦?”若是如此,程先生岂不落得个苟且偷生之名?
      “是的。”
      “可是,程先生对始皇焚书坑儒一事显是痛恨至极,甚至不惜为此得罪始皇,锒铛入狱,却为何……”
      张良沉默了。
      他强撑病体,欲起身下榻,娄敬匆忙上前搀扶。为了避免韩信那般的凄惨结局,张良早已隐居多年,早年留下的一身病痛也因辟谷而有所缓解,然而仍是抵不住岁月的侵蚀,身体渐渐衰败,别说上马,如今甚至连榻都很少下。
      娄敬心痛不已,只恨不得替先生挨了那些病痛,却是难以言说,只能默默伸手扶住如今骨瘦如柴的老者。回想当年留侯沙场上飞扬神采,只觉得心酸难言。
      娄敬扶住张良薄如纸片的身躯,两人一步步挪到窗前。
      清晨的山间有鸟鸣声,窗口处有风吹拂而过,二人轻轻呼吸,都能感受到这世间的美好之处。
      窗前一树海棠摇曳,张良凝视那些飘


      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17-08-25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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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前一树海棠摇曳,张良凝视那些飘落的海棠,一时思绪万千。


        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7-08-25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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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17-08-25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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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良紧握茶壶,手臂颤抖,将茶倒入杯中,壶中茶汤明润剔透,雅致馨香,间或溅出几滴,落在案上。
            娄敬几次要拿过茶壶替先生倒茶,却都被先生婉拒。
            张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完全不同于平日细斟慢酌的模样。
            自从辟谷之后,张良便再也没有饮过酒了。
            “先生,程先生如此才智,却如何未能……”程邈甘愿将自己浸入污泥,将天下大势看得如此明白透彻,分明是大智大勇,如今却未能在大汉见到他,娄敬心中难免惋惜。
            张良淡淡道:“他嘴上说着不惧污泥,心底却比什么人都傲气,哪怕在朝堂上与众人打成一片,到关键的时候,总是与那些人不同的,时间长了,总会遭到忌恨。”
            “程先生……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记不清了。”张良轻轻地笑:“依稀是一个冬日吧,待我快马加鞭赶到刑场时,似乎雪下得很大,把血都盖住了。”
            “程先生得罪了什么人?”
            “似乎是赵高吧,我想,又或许是嬴政。”
            “因为何事?”
            “他任御史之职,弹劾了一名官员,因为那官员克扣百姓钱粮,同时元岑又举荐了一名官员,那官员倒是有才,只可惜政见与朝廷不合,后来也死了。”
            “先生可曾替程先生收敛尸身?”
            “不曾。”
            “这又是为何?”
            “我找遍咸阳,却找不见他一具尸骨。”
            “那……程先生受了何种刑罚?
            “腰斩。”

            张良讲完一段回忆,感到有些疲乏,便想要歇息了。
            娄敬服侍他躺下,便也退出门去。屋外山风习习,山峦巍峨高大,云雾缥缈变幻,林间幽深寂静,河流轻撞谷底。
            忽然有衣着华贵的侍卫上山来,“砰砰砰”敲屋子的木门:“留侯大人,皇后娘娘有请。”
            娄敬自隔壁出屋,皱眉对那群侍卫道:“先生早已隐居多年,不问朝事,何以今日又以俗事来打搅先生清净?”
            侍卫道:“娄大人有所不知,娘娘近日为家事所烦,食难下咽,日渐消瘦,听闻留侯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便盼着能与大人一谈,以解烦忧。”说着递过一个沉甸甸的盒子。娄敬掂了掂那盒子,也不打开,递还给那侍卫,仍道:“先生缠绵病榻,恐怕不能为娘娘解忧。”
            侍卫又拿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想递与娄敬,娄敬挥剑,竟将那盒子挡在身前一尺处。
            侍卫正欲发火,忽听一沉稳声音自屋中隔着木门传来,那声音淡淡道:“子严,让诸位大人进屋吧。”
            侍卫们闪身入门,见张良果然面色苍白,虚卧榻中,娄敬忙跟进来,屋中一时沉默。
            张良轻咳数声,脸上是一贯的清浅笑意:“各位大人见谅,良身有不便,怠慢诸位,小子粗莽,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子严,快去为诸位大人沏茶。”娄敬皱眉出屋。
            “不知诸位大人所言,皇后娘娘究竟为何事忧虑?”
            “与太子有关。”侍卫们犹疑半晌。“皇后娘娘望能与先生面议此事。”
            张良此刻已对吕后所求心中有数,心道这忙恐帮不得,正思索以何计脱身,侍卫却忽道:“留侯大人,皇后娘娘曾听闻您年轻时与前朝一朝廷官员交好,却又闻其横死咸阳街头,想来恐先生思虑伤心,叫小人转达,斯人已逝,留取今人,切勿哀绝伤身。”
            张良心底一寒,看一眼那说话的侍卫,见对方正若有所思观察自己。
            他低头沉默片刻,道:“谢皇后娘娘挂怀。”转而直视眼前侍卫:“不知娘娘何时与我商谈”。
            “若先生身子还撑得住,现在便可出发。”
            “那便劳烦各位大人了。”
            娄敬端茶入户,便瞧见两名侍卫正一左一右将先生从榻上搀下来,一时怒火攻心,却见先生朝他淡淡一笑,示意他不必多虑,这才强压心绪,一路护送先生到长安城外,却见那群侍卫并不走正门,而是挟着先生往另一侧的小门去了。
            正欲跟上,忽听先生在车内道:“子严,你回去吧,不要跟来。”
            “这……先生!”
            “没事,回家吧,稍晚些,叫各位大人送我回去便是。”
            “先生,那我在山上等您。”
            “哎,去吧。”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7-08-25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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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敬在焦虑中于山中小屋等了一天一夜,才在次日黎明时分等来疲乏不堪的张良。
              一干侍卫将张良送到,便不再顾及,匆匆下山,张良稍作洗漱,便由娄敬服侍他睡下,也不说那一天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午间,醒后却更显虚弱疲累。
              张良醒来后,日头正好。
              午后时光静谧,屋中暖意融融,张良回想头一日宫中情形,吕雉送他出门时神情深不可测,背后竟阵阵发冷。
              料想此事必不得善终,他二话不说便要赶娄敬走。
              “子严,你回去吧,好好为陛下效力,做人不可毛躁冒进,要多劝谏君王任人唯贤。”
              娄敬的眼泪就下来了,哽咽道:“先生要去哪儿?”
              “我……我便找个没人的地方,闲云野鹤,静悄悄过完这一辈子,咳……咳咳咳……”
              “我去杀了他们!让我去杀了他们!”娄敬大哭,任凭张良怎么劝也停不下来。
              最后张良只得作罢,任由娄敬趴在他腿上,堂堂七尺男儿哭的像个没着没落的孩子。
              听着娄敬压抑的哭声,张良在心中微叹口气。

              半月之后,忽听曾立下重誓不肯出山辅佐当今陛下的商山四皓竟成了太子刘盈的左膀右臂,朝中一时风声鹤唳,戚夫人一曲哀戚之舞,震得朝里朝外流言四散。
              陛下从此再未提过储君之事,自此太子刘盈方才真正坐稳了东宫之位,虽然他懵懂之年,纯善无邪,还仍未懂得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风云变幻。

              这日天气晴好,张良遣娄敬沏了茶,手提一支刀笔,取来竹简,正专心致志刻着什么。
              他想起也是一年春天,海棠花开得正好,下邳的桥上落得全是花瓣,桥下溪流涓涓,远处有老翁肩挑扁担,正叫卖糖果,青砖白瓦,木制的窗框,有一个人也是这样整日整日地坐在案前,一刻不停地刻着,刻着。
              那是那个人的心血,最终却沦为历史车轮中一抹不足轻重的尘烟。
              但这抹尘烟却不会消亡,它会永远飘荡在历史的长河中,用它深刻锐利的笔划,去述说一个人的凌云壮志与生不逢时。
              那不是一个人的凌云壮志与生不逢时,是两个人,不,是千千万万人,世世代代的文人墨客,都将体悟的凌云壮志与生不逢时。
              忽然,山中木门被推开,惊扰一阵尘埃。
              又是那几名宫中的侍卫。
              “留侯大人,皇后娘娘对您的恩情感激不尽,今夜赐宴于宫中,不知留侯大人可否赏光?”
              张良沉默着,并不理会,只一笔一划将眼前的字刻完。
              “大人……您”
              待张良刻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笔刀,静静看着那卷竹简。
              末了,他对那侍卫道:“既来了,那便走吧。”
              夜晚的长安宫殿华美绮丽,浓重的黑夜下是重重不灭的宫灯,舞女身姿婀娜,金黄色的舞衣在大殿上伴着琴声起落,音声悠扬婉转,舞者明艳动人。
              吕后在宴会上问张良:“留侯如今早已功成名就,哪怕是深谙中和之道,也不该如此自苦,整日隐居山中,风餐露宿,又是何必?今日既来了,便吃些好的吧。”
              “咳……老臣谢过皇后娘娘。”
              “来人——把这盘鹿肉鲍鱼羹给留侯端去,看瘦的,剩一把骨头!”
              “谢娘娘……”
              辟谷之人不可猝食烟火,否则不但前功尽弃,重者更将嗝食致死。张良本想拒绝,可他抬头看一眼吕雉眼中难辨真假的殷切,心中猛地一寒。
              张良默默注视着眼前的美酒佳肴,忽地一笑。
              他重又回望玉阶上早已年华不再的宫装妇人——
              也对,东宫秘辛,总归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该来的,总归是逃不掉。
              于是他笑笑,把面前的菜吃了。数年不沾荤腥,猛地咽下一口鹿肉羹,只觉喉中酸涩,难以下咽,张口欲呕,却不想损了护了一辈子的尊严,于是强忍着重又咽下去。
              一夜珍肴烈酒,张良悉数咽下,一边咽,一边想起昔年海棠树下的一场饯行。
              末了对着高台上那个尊贵无比的老妇人淡淡一笑。
              吕雉微微颔首。


              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7-08-25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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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会结束后,侍卫送张良出宫,娄敬早在宫门外等着,接过张良,借宫前灯火观他神色,只见其额上汗珠浑圆,脸色阵阵发白,全身虚软,竟是不住往下坠去。
                匆忙扶张良坐上马车,缓缓倚在侧壁上,娄敬沉声:“先生撑住,学生这便去寻医馆!”
                张良感到浑身力气悉数在夜色中散尽,喘息急促,思绪翻涌,心如刀绞。
                二十年光阴一蹴而过,如今两鬓斑白,老病缠身,倒不如那人昔年的一刀来得痛快。
                想起那人的死却又痛彻心扉,仿佛积蓄了二十年的麻木全数攒到今日来了似的。心口和腹部一同剧痛,恍惚间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哪里的疼痛更叫人难以忍受。颠簸加剧了张良的痛苦,四下无人,疼痛让他感到一阵茫然与恐慌。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叫娄敬:“子严……”,发出的声音却细若蚊虫,马蹄声声,将这些细微的声音悉数盖了下去。
                眼看天边一阵惊雷闪过,空气中闷热异常,却没有一滴雨落下。
                “子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喊。
                二十年前的海棠树下有人用四杯酒与他讨论何为王道,当时他不屑一顾,现在却深感那人的一番话何其精准,然而如今说那番话的人早已作古,他幡然醒悟,却也命不久矣。
                “子严——”
                不,不,不对,那个人说的,不是王道。王道是贤才,是苍生,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可是苍天却仿若开了一个玩笑,这样一个真理,他有生之年没能看到,也许在将来的很多年里,也不会有人看到了。
                “子严……”
                贤才可遇而不可求,真正的贤才并非只入某家学派的奴仆,而是能窥破世间纷纷扰扰,助苍生安享太平的能人。元岑,你错了……王道不是你说的那样。真正的贤才,定不会屈从于污泥,而必将拼死焕发出无可替代的智慧与光芒。
                “子严——”他声嘶力竭,感觉温度从体内渐渐被抽走,终于拼劲全力发出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对命运的怒吼:“子严!”
                不,元岑,你没有错。
                张良忽然忆起二十年前程邈在他耳边的那句话。
                “若能有这样一个天下,能容百家并行,贤才并举,万户同欢,便再好不过。”
                “可惜啊!这样的天下,如今并没有。”
                车外惊雷阵阵,慢慢地也能听见几丝风雨声,与记忆中的声音碰撞,交织,混杂,久久不散。
                原来他不是不懂得王道,他也曾无数次在他的那些隶体中嘶吼,呐喊,却始终无人应答,他也是明白的,王道便是贤才,是苍生,而不是尔虞我诈,不是人与人之间一次又一次的交锋,是君王对才学无隔阂的接纳,是百家争鸣中碰撞出的不灭火花。
                然而那个时代没有这样的王道。
                君王总是维护自己的王朝,诸子的交锋只会加深人们对王朝的质疑,与其如此,不如独尊一家,乱则生变。
                这是时代的悲剧。
                程邈始终不曾背叛王道,他把自己埋入污浊中,在这个时代,用血去成全了王道,也正因埋入秦的污浊中,他才能至死都坚守着对贤才,对王道的尊崇与信服。
                曾经的张良也不曾背叛王道,但如今,他已经背叛了。
                刘盈与刘如意相比起来,显然如意才是苍生所需要的贤才,而他却在吕雉的胁迫下排挤刘如意,力保刘盈。
                可他恍惚间却又忆起刘盈敦厚的神情,他想,那孩子,又有什么错呢?而吕雉,她又有什么错呢?
                错的是自己,错的,是这个时代。
                娄敬听见了张良的呼唤,他停下马车,猛地掀开帘子,看见他的先生面色惨白,瘫靠在车座上。
                “先生!先生!”
                张良这时候见了娄敬,听见有人叫他,感觉周身又热闹起来,先前的孤独与惊慌便散了开去。他一笑,伸手握住娄敬的手。
                “子严……”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发出来的都是气声。
                “哎,哎,先生,子严在这儿,您说!”
                “子严,你可知道……何为王道……”
                “先生您别再说了先生!我们马上就到医馆了,您等着!”
                娄敬说完便又要去驾车,却听张良温声唤道:“子严……”那呼唤声中竟隐约带着笑意。
                娄敬浑身一震,用手猛地一擦脸颊,转身,蹲下,静静听着先生的教诲,口中再说不出一个字。
                “王道便是贤才……是苍生……任何时候,都不要……不要有所……质疑”。
                “贤才……便是不盲从,不轻信……”
                “子严……”
                “我在!”
                “子严,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哪怕这个时代没有人能看到这样一个天下,能容百家并行,贤才并举,万户同欢,那也无妨,或许是数百年,又或许是数千年,在历史的尘烟之后,必然会有这样一个时代,能够成全这样一个天下。
                张良渐渐失去意识,忽见前方重重黑影中程邈的身影若隐若现。
                程邈身着霜色长袍,腰配那把他用惯了的石青色笔刀,手执象牙白的牙笏,远远地,向张良伸出右手。
                海棠在黑暗中飘落,花瓣缩小又放大,忽近又忽远,四围寂静无声,以手指触那海棠,却是化为虚无。
                仿佛只有程邈的微笑是真实的。于是张良向着黑暗中步步深入。
                “子房,你看,用隶体书写公文,岂不是方便的多,也好看的多?”
                “那元岑,便赠我一幅吧。”
                “你明白吗……”
                张良淡白色的唇微微开合,只一直重复着。
                “你明白吗……”
                声音渐小,然后忽然有一瞬,张良嘴唇翕动片刻,终于再也没有发出声来,嘴角却是溢出一丝不轻易为人所察的笑意。


                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7-08-25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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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长安被寂静裹挟,娄敬跪坐在车上张良的尸体前,久久不发一言。
                  暴雨终于降了下来。
                  【END】
                  ——谨以此文,纪念恢复高考40周年


                  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7-08-25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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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录:
                    一、人物简介
                    1、程邈:程邈,秦代书法家。字元岑,内史下邽(今陕西渭南北),又有称其为下邳人者。
                    相传他首先将篆书改革为隶书。蔡邕称其“ 删古立隶文”。唐代张怀瓘《书断》称:“传邈善大篆,初为县之狱吏,得罪始皇,系云阳狱中,覃思十年,损益大小篆方圆笔法,成隶书三千字,始皇称善,释其罪而用为御史,以其便于官狱隶人佐书,故名曰‘隶’。
                    隶书是中国古代文字发展的分水岭,为行书、楷书、草书等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宋刻大观帖中还收录有程邈书作《秦御史程邈书》。
                    此处关于程邈的家乡,为了顺应情节,采用下邳的说法。而关于其搜集整理隶书的具体时间,作者根据始皇去世的时间(BC210)以及程邈坐牢三年,之后由始皇任命为御史的记载进行了大致推断,但为了顺应剧情,仍然作了小幅度调整,请大家原谅——以及关于程邈的年龄与生卒年问题,史书没有详细记载,于是顺应剧情作了一些编造,大家不要尽信。
                    2、娄敬:娄敬(生卒年不详),后因刘邦赐姓改名刘敬,西汉初齐国卢人。娄敬作为齐国的戍卒,正被发往陇西戍边,同乡虞将军引荐他见刘邦,力陈都城不宜建洛阳而应在关中。刘邦疑而未决,张良明言以建都关中为便,遂定都长安。赐姓刘,拜为郎中,号奉春君。
                    汉高祖七年,出使匈奴,认为不可击匈奴,刘邦非但不听,反将他押在广武。刘邦先到平城,主力未至,冒顿单于倾全国之兵,乘刘邦巡视白登之际,将刘邦团团围住。陈平解白登之围后,高祖复归至广武,特赦刘敬,当面认错,封二千户,为建信侯。娄敬建议与匈奴和亲,并徙六国后裔和强宗豪族十余万人至关中。
                    关于娄敬这个角色,文中关于他拜张良为师的情节并没有可靠的依据,乃作者编造,请勿轻信!作者查了一下资料,没有发现他的字,于是根据古人取字的规律自己想了一个,如果大家知道他的字,欢迎指正!还有就是他的年龄,因为史书没有记载,所以依然大致进行了猜测和推想,但是这个可能准确度就比较低了,依然欢迎指正!
                    3、张良:嗯……这个就不细说了,大家都知道。只是要交待一点,文中关于他的死因,由于目前仍有争论,作者采用了自己比较信服的一种,并加入了一些文学色彩,如有不严谨之处,欢迎指正。当然,现在大部分人认可留侯死于BC189年,在这里作者为了情节提前了一些。
                    二、历代选官制度
                    先秦:世卿世禄制,血缘与政治相结合,贵族专权。
                    秦至汉武帝:皇帝直接任命官员。
                    汉武帝至三国:察举制,由地方官员根据人才品行向中央推荐,轻才重德。
                    魏晋南北朝:九品中正制,将国民根据身份等级划分为九品,只有品级高者可以为官,导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隋唐至1905:科举制(明清八股取士)
                    民()国:文官考试制度,以及学校教育选材制,留学生选材制等
                    新()中()国:1952年,中国建立起来全国统一高等学校招生制度。
                    文化()大()锅命期间废除,1977年恢复高考。
                    (如果有错欢迎大家指正)
                    三、后记
                    表示写出这篇文以后自己一度嫌弃至极,因为人生经历的缺乏,写作经验的缺失,篇幅把握不当等原因导致文章渲染不足过渡不够,情感得不到充分抒发,构思时希望读者通过阅读得到的我想表达的东西也显得模棱两可,差一点就放弃了投稿。
                    但是后来想想,比赛嘛,重在参与,写小说就是一个坚持到底的过程,无论多么大神的写手也总有文笔稚嫩青涩的时候,因此如果中途放弃才是真正的失败,所以还是发出来了,希望大家多给我一些建议!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我一个总是把角色写了ooc的人总算对人物有一小点把控力了,笑~虽然这个可能是因为角色性格比较简单导致的。哎呀,鼓励一下自己嘛——
                    写这个文的原因在文章末尾已经注明了,附录二贴个历代选官制度也是希望能对大家理解这篇文的用意有所帮助,如果仍然理解不了,那就是作者本人的错了,哭!
                    总之我会继续努力的,我喜欢华罗庚说过的一句话,大概意思是说不要害怕班门弄斧,因为别人会帮你指正,帮你进步。因此,希望有写文的前辈看到的话,不吝赐教啦~
                    好的,就是这样!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7-08-25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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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7-08-25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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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7-08-25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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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7-08-25 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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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7-08-25 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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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17-08-25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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