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北风呼啸，推着成千上万雪片扑向透明的玻璃。
　　玻璃啊，比冰块坚固，也更温暖，却不一定更动人。
　　因为它始终无动于衷。
　　高学成活动活动已经支撑下巴十分钟之久的手腕，离开窗台坐回椅子上。身下画着Kitty猫的坐垫异常柔软，暖意迅速蔓延到全身，垫子上的人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高学成习惯性地要去捂嘴，手指却僵硬地一动都不动。看了看已经不再冒热气的水杯，高学成堪堪合起双手，用力来回搓动。
　　打开电脑，列表里clearlove正在游戏中。
　　刻意忽视掉一阵突兀的失落感，高学成迅速点进队列，马上就排到了比赛。看着屏幕上意气风发的金发帅哥，高学成心满意足地去冲咖啡。雾气升腾而起，蒸得人头脑发懵。在咖啡溢出杯子之前，高学成及时止住了自己同样弥漫的心境。
　　这一局赢得不太容易，点掉对方大水晶的时候，右上方的计时器已经工作了一个半小时。高学成仔仔细细看完各项数据，才慢吞吞地返回游戏大厅。
　　左下角黄色的提示框突然亮起，高学成的心猛地一跳。“一起？”那一长串英文名像一个开关，咔嗒一声放出早在酝酿的喜悦。“可以。”高学成的双手先于思维，飞快作出回应。
　　高学成和明凯结识于高一。同在三班，明凯坐在高学成的前座，关系不咸不淡。在校的大多数时候，高学成都是全神贯注在听老师讲课，偶尔埋头记下整齐的笔记，或者低声嘟囔出黑板上题目的答案。
　　同桌冯卓君经常趴在课桌上，香甜地打着小呼，神奇的是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从没错过。高学成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崇拜得五体投地。
　　除了喜欢上课睡觉之外，冯卓君还特别爱好电子产品。高一时候，黑色的商务滑盖诺基亚出厂不久，可算得上是手机里的战斗机。那时的冯卓君就有一部，他不仅喜欢自己玩，更喜欢拖着高学成一起玩。
　　高学成印象最深的一个游戏，是四人对战的撞胖子。四个人分别控制一个胖子，把别的胖子撞下舞台，时间一到，灯光之下即为胜者。
　　明凯就是在这个时候和他们熟络起来的。还有他的同桌，高学成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柯宜。每到课间，几个人就头挨着头，兴致盎然地撞胖子。之后每每想到这个游戏，高学成还会心痒痒地想下载来玩。
　　只是物换人稀，再难有人势均力敌，也找不出当年那种津津有味的乐趣了。

02
　　上大学以来，高学成每周的保留娱乐项目就是周末下午和明凯双排。
　　明凯乖戾狡黠，最喜欢玩打野位。
　　他却心思单纯，耳清目明，最适合一心一意地农兵杀人。
　　屏幕上的扎克刚刚帮助卢锡安完成一波完美的双杀，两位英雄此时正你一下我一下默契地点掉对方一塔。
　　像是正被一个怀抱拥紧一般，无边无际的踏实感慢慢攀上高学成的心头。
　　本来就应该这样的，不是吗？
　　一丝酸涩初露端倪，高学成稳了稳心神，用力排斥掉自己的负面情绪。
　　一局接一局打过，很快已经十点钟。学校十一点半准时熄灯，打完这把就该洗漱睡觉了。
　　高学成选中VN，努力睁大眼睛抵抗困意。
　　“34下。”
　　聊天框里闪出一行字，他微微有些惊讶，这边又收到一条微信。
　　“我辅你一把，我们完美配合，兄弟/可爱”
　　高学成眼前立刻浮现出明凯咧着嘴傻笑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可以兄弟，这把稳。”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成成？”高学成刚放下手机，旁边一道调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高学成体内的斗争因子刷地活跃起来：“卷毛你怎么才回来啊？爸爸等你一起排等一天了啊！又去找哪个妹子玩了？”
　　卷毛就是冯卓君，和高学成考上同一所大学不说，还神奇地分到了同一间宿舍。他周末有空的时候，也会加入高学成和明凯的双排小队。
　　“哎你别扯我跟你讲，我们那社团乱搞，这么晚不放人，害得你爸爸我想你都想疯了。”
　　“你别放屁啊儿子，明明就去找妹子了，你再浪以后都没有爸爸的辅助位了。”
　　“什么？谁敢抢你爸爸的位置？”冯卓君伸头过去，就看见风女下面那一长串英文字母。“哎原来是明凯，那爸爸就给他个机会让他表现表现。”
　　毕竟练了那么久嘛。
　　冯卓君带着肚子里的嘀咕，在高学成的注视下悠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没忘哼一句演员。
　　高学成收回自己看智障的眼神，操纵着鼠标收了多兰剑和红药，赶往下路去了。
　　这晚，高学成又一次梦回高中。
　　一堂气氛轻松的数学课上，数学老师要同学们依次起立回答问题。轮到他的时候，答案应该是一条像绕口令一样的定理。饶是优秀全能如高学成一般的好学生，也拗不过自己天生的低笑点。
　　“平行......相交......直线......”高学成舌头拌着舌头，就是没法完整地讲出那条定理。终于，被自己的笑声打断了八九次之后，老师无奈地点点头，他才带着一脸红晕不好意思地坐下。
　　梦里那定理字迹分明的模样早已变淡，横竖撇捺在纸面上洇染开来，模糊成自己控制不了的忍俊不禁。
　　声声入耳，不胜悲凉。
　　恍惚中，前桌那人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嘴角沁着高学成再熟悉不过的笑意，眼神清亮，透着柔软的暖意。
　　高学成对上那对让他心安的眸子，试着想要回应一个笑。那人却突然神色一凛，用力摆摆手，风轻云淡起来。
　　高学成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高学成，我们还是好好做兄弟吧。”
　　胸口一阵猛烈的抽痛，高学成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枕边洒了一片孤冷的月光。额角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高学成苍白着脸缩在被子里，只觉得寒意锥心。
　　像被人揪着胸腔里的心脏，死活不愿撒手。力气用得恰到好处，扯肉还钻骨。高学成甚至怀疑，如果再用力一点，自己恐怕都会哭出来。
　　随之感觉庆幸，毕竟他可不喜欢哭。自己狼狈不说，让别人知道了，还要多一份尴尬。
　　多一份无力的难堪。
　　可阵阵袭来的抽痛找不到一个出口，喉咙紧得要命，抽筋似的发痛。深吸一口浮动的夜色，额头好像被月光吻住。
　　最终还是失控地哽住。
　　沉沉的夜色压下来，高学成举起手来捂住了脸。
　　让我再想你一次，好吗？
　　明凯。

03
　　高学成收到明凯的表白是在高一上学期的一天中午。
　　他正在外婆家吃饭，就接到一条明凯的短信。
　　“我喜欢你，你怎么想？”
　　八个汉字映入眼帘，高学成不自觉地拧紧眉毛，心里打出问号。
　　还能怎么想，好学生不能早恋。
　　高学成咬住筷子，几乎没有过多考虑，下意识就开始组织拒绝的话。
　　倒默认了一个男生对自己的心思是合理的。
　　十一月的清淡阳光浅浅慢慢，高学成的午觉睡得踏实安稳，完全没有伤害了一个纯情少年的自觉。
　　怎么会伤害呢？
　　如果你问那时的高学成，他一定会这样反问你。没有感情还不拒绝，那才是最无情的。
　　更何况他拒绝得还很委婉。
　　大学漫长的四年里，那八个字却总会突然从高学成的脑海里跳出来，搅得他不得安宁。
　　那个时候的拒绝是对的。高学成从没后悔过那时的决定。
　　要是，要是就此保持距离就好了。不会在平原似的心里长出遍地杂草枝杈，竟然还隐秘地开出几朵小花。
　　下午，走到教室门口时，高学成才迟钝地感受到自己快爬上嗓子眼的心跳。便迅速放慢脚步，余光紧张地搜索明凯的身影。
　　拒绝总归是一方的无情啊。高学成心有惴惴。
　　“成成快来，就等你啦！”看着远处明凯热情洋溢的笑脸，高学成惊讶之余，确实心有释然。“来啦来啦！”低着头快步走到座位上坐好，高学成随即加入撞胖子大军，肚子里对明凯的开阔胸襟感激涕零，却还是被厚重的歉意压着，没敢再抬头好好看明凯一眼。
　　就错过了明凯眼底浓浓的不甘和憔悴。
　　日子嘻嘻哈哈地过去，好像什么都没变。唯一变了的就是高学成和明凯的兄弟情谊，反转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深厚起来。
　　高学成每天晚上都会收到明凯的无数短信，讨论课程内容或生活思考，偶尔还会发几个萌萌的小笑话。高学成闭上眼都能想到那边明凯的严肃表情，被巨大的反差萌得笑到天昏地暗。
　　如果没有柯宜的意外，高学成相信日子就会这么静好地过下去，自己根本不会着了明凯的道。
　　可是有些种子啊，一旦种了下去，就会分秒必争地扎根生长。
　　高学成却意识不到。

没有人吗？虽然楼楼坑，但也想要同好疼

加油！！

加油啊，还想看

痴汉笑

04
高一月考前，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自习上，高学成正埋头在深深题海中，自信满满地接连手刃面前的疑难怪题，好不欢畅淋漓。
　　教室里突然有人窃窃私语，不知怎的很快就满室纷杂。五分钟后，高学成终于舍得把目光从习题上移开，疑惑地抬起头，余光马上就扫到冯卓君苍白的脸。
　　这下再缺少好奇心也要问问了。“怎么了，卷毛？”冯卓君只是奇怪地看向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高学成开始有点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冯卓君这么紧张的模样。因为对形势一片茫然，高学成拉着对方的衣角，不知该怎么继续问下去。
明凯应该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整个身子都转过来看着他们。
“柯宜好像出事了。”
明凯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学成，担忧要从眼睛里涌出来。
柯宜？是我想的那个柯宜吗？出事？出什么事？
高学成一瞬间愣住了，抓着冯卓君衣角的手无知无觉地垂下来。
“出什么事了？”高学成眼睛发直，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明凯顿了一下，犹豫着开口。
“晚自习刚上的时候，柯宜去上卫生间，一直都没回来。直到刚才，外面突然传来消息，说……柯宜被发现躺在一楼楼梯口……现在情况还不清楚。”
　　眼前迅速闪过柯宜绯红的笑脸，高学成大脑一片空白，晃晃悠悠就要起身。明凯眼疾手快地按住高学成，把双眼发直的高学成固定在座位上。高学成乖乖坐住，茫然地看向他。
已经有学生叫班主任出去查看情况，教室里吵吵闹闹，不时有人转过来望向明凯旁边柯宜的空位。明凯咽了咽唾沫，小心地把头凑过去，在距高学成不到一厘米时停住。
“老师已经去看了，救护车已经来了，该做的都在做了。”高学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明凯情不自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所以一定没有事的，放学我们再去看柯宜，好吗？”明凯嘴上温和地问着，眼底却闪过一瞬失落。“我也一起去吧。”冯卓君悠悠地说道。明凯递给冯卓君感激的一瞥，又回头询问似的看高学成。
“好。”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高学成才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脑子里还是空空如也，只能呆呆地坐着，静止到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
　　可就是动不了。
　　离放学还有半个小时，高学成就发了半个小时的呆。头顶的白炽灯亮得惊人，高学成全身都好像蒙上了白雾，雕像般一动不动。
　　明凯和冯卓君就在边上面面相觑了半个小时。

05
　　最终高学成还是没去看成柯宜。
　　柯宜因失足从楼梯滚落，抢救无效去世了。班主任在放学前这样告诉他们。
　　想看又该去哪里看呢？
　　窗外的夜色黑压压地拥挤着，高学成转头望向对面的教学楼，透过教室的玻璃只看到自己怔忡的脸。
　　第二天，班上还在不断地传来各式各样关于柯宜意外的版本。最令人信服的版本说那不是意外，而是月考压力过大，逼得柯宜有意为之。
　　高学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对传闻漠不关心。他神色如常地上课，神色如常地做题，神色如常地和明凯、冯卓君玩撞胖子。
　　原来撞胖子，只有三个人也是可以玩的呀。
　　高学成有条不紊地依次撞掉明凯和冯卓君的胖子，静静站在冠军的光束下。
　　时间是太过复杂的轨迹，生命里所有的风景变幻无常，最后到达终点。谁会在何时终止，没人能说清猜明。
起跑线上并肩的人群，没有谁能陪谁到最后。
　　高学成盯着躺在舞台下穿得花花绿绿的两个狼狈的胖子。
　　能将彼此的目光互相停留在对方身上，哪怕时间短一点，也总归是竭尽温柔，不须回头。
　　这样说来，离别，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生老病死，成王败寇，可不都是这么回事吗？
　　这下高学成不止神色如常了，居然还慢慢笑出了卧蚕，看得边上两个人一愣一愣的。
　　高学成始终保持正常，复制粘贴般的日子一天天缓缓流过，不觉距柯宜离开已经一周了。又一个周一的下午，高学成坐在窗边，阳光懒洋洋地烘着他的脸，整个人都暖得晕晕乎乎。教室门突然开了，高挑优雅的历史老师走进教室，细细的高跟鞋一下一下磕着水泥地，清晰地砸进耳朵里。
　　高学成盯着那扇门，瞳孔骤然间黑得骇人。
　　小时候，他是院子里的大王，其他小朋友以能和他一伙为荣，他也乐得保护自己的兄弟们，带他们去各种角落进行“冒险”活动。
柯宜刚搬来时，他正和其他的小朋友们蹲在沙地上，用五颜六色的小桶和铲子建造自己的堡垒。男孩子们嘻嘻哈哈，创造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小建筑，玩得不亦乐乎。紧密关注着材料消耗的高学成急着要再去打一桶水，拿了小水桶忽的起身，就两眼发黑，软软地向后仰去。
　　柯宜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一双小手及时伸来，牢牢地钳住高学成，靠在对方身上，他才算是站稳了。直起身后，高学成看着眼前还没自己高的小男孩，双手背在身后，羞怯地低着头。
高学成的小伙伴们还笑闹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大王这边的小插曲。“我叫柯宜，刚搬来这里。”叫柯宜的男孩子终于直视着高学成，开始作自我介绍。“我能和你们一起玩吗？”男孩子有点紧张地抿紧嘴，乌黑的眼里满是真诚。“当然可以啦！我叫高学成，他们都叫我大王呢。”高学成双手搭上柯宜的肩，学着电视里的硬汉轻轻地拍了拍。
　　那时阳光也很好，慢得好像是永远。
　　高学成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额头和太阳穴爆出青筋，耳朵也因用力的压抑涨红起来。还在互开玩笑的明凯和冯卓君注意到了高学成的异常，不约而同地停住话头，转过身来。
　　教高学成在妈妈们不在家时自己做饭的柯宜。
大雨滂沱里狂奔而来护紧自己的柯宜。
因为放学回家玩得晚了硬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和自己在客厅跪了一晚上的柯宜。
在自己的生日捧来一个装有小奶猫的纸箱，和自己一起开心转圈的柯宜。
每次自己失落彷徨时总能拉他一把的柯宜。
被别人暗中排挤了也不说，只会变着法子逗自己开心的柯宜。柯宜。柯宜。
　 “成成！成成！高学成！”明凯和冯卓君焦灼地低唤，两人慌作一团。
　　高学成还死死地盯着那扇门，脑子里不断地炸开，仿佛与世隔绝。
　　柯宜的心意，他是知道的。
　　出事的那天下午，也是这样晒得人发晕的阳光，柯宜一直面向他和冯卓君，喋喋不休地在说话。那些密集炽热的目光，他全部感受得到，却不敢回应。柯宜不是明凯，不是一个只相识了半年的普通同学、用不了解和年龄小这种理由就能拒绝的。
　　更何况，他看到柯宜难过的神情也会痛啊。
　　那是高学成亲兄弟似的发小柯宜啊。
　　所以高学成一再逃避，连柯宜在世时最后的一点温情都躲开，缩进自己厚实的蛹里。
眼看不清，耳闻不见。
　　就永远失去了他。
　　高学成垂着头，用拳头挡住有些颤抖的嘴唇，用力地撑着下巴，指节上的皮肤紧绷出一块一块的青白。另一只手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光洁的额头上早已青筋遍地。
　　他不会再从那扇门外进来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翻开的历史课本上洇开，眼眶和鼻尖痛楚地染着红。
　　胸口压抑已久的沉重被撕裂，火辣辣地扩张到全身上下每一个神经末梢，连呼吸都被闷闷地拽着，变得艰难无比。高学成颤抖着想要吞下失控的哽咽，迟滞的呼吸却又带来一阵更猛烈的抽噎。
　　对不起，柯宜。
　　十六岁的高学成束手无策地卸力，软软地瘫在桌子上，把湿漉漉的脸埋进臂弯。
　　你别这样就走，我求求你回来好吗？
求求你。
　　求求你了。
　　泪水愈加汹涌，高学成喘息着低低呜咽，单薄的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抖动着。
　　远不似沉痛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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