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我们要搬家了，我将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我其实有些许不舍。不管这里条件是多么简陋，不管这里气候是多么糟糕，不管这里居民是多么野蛮，毕竟也生活了那么久，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离别，没有言语。

我在火车站附近长大，所以，我有一个特别的技巧，我能靠火车车轮跟铁轨触碰发出的声音分辨这是载客的还是载货的，也能只听声音数清楚刚刚过去的这一列火车一共有多少节。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从未出错。刚子是我同学，我每次听火车声音他都会帮我验证。记得有一次我问他:你能听声音数火车不？他说，不能。我说，我可以。他不信，于是我们打赌，我赢了，以后就听我的，他赢了，以后就听他的。于是在那年秋天，成昆线某段，一节载货列车呼啸而过，一个小孩闭着眼认真地数，一个小孩睁着眼认真地数。列车过去后，两个小孩在作业本上用铅笔写下了相同的数字:45。验证结果后，刚子佩服地说:“江涛，你可以哦！”“我还以为你也会这个。”我把作业本放回书包。

我跟刚子从小学二年级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所以，跟我关系最好的就是他。刚子个子不高，比我这个不高的人还不高，力气很大，很灵活，性格比较腼腆。小学的时候，跟同班同学打了有生以来第一架，虽然我个子小，身体弱，但还是我赢了，刚子帮我打的。我们一直到小学毕业，每个早晨都是一起上学，中午一起回家，然后再一起上学，下午又一起回家。学校离我家差不多两公里，刚子家稍微远点，可能远了大概五百米。无论春夏秋冬，刚子总会在固定的时间到我家门口，大声喊:“江涛！江涛！”他永远只喊两声，然后停下，等着我开门出来，再一起走。直到我十六岁那年一个冬天，在表哥家门口等他开门。那短短的5分钟，我突然理解了刚子为什么每次冬天都会嫌我慢。真是难为他了。

这是一个比较乱的小镇，一直到二零零二年左右，我和刚子在上学的路途中，还可以偶尔看见一些吸毒犯在“小路”上吸毒。“小路”是一条当地的捷径，但几近废弃了，除了我们一部分当地学生，就几乎不会有人路过，杂草丛生。学生走这条路，主要是为了节省时间。后来在二零零六年左右，政府改造辖区道路，把小路封了，连接铁路和公路的唯一捷径也就此封闭。二零零九年，跟彪子一起去派出所照了身份证回来，彪子问，小路还能走吗？我说，不知道啊，封了都三四年了。彪子说，反正没事，要不要我们今天走走试试。我说，好。

我们从公路上的分岔，直接上了小路，跟记忆中的小路也差不多，只是杂草更多了。再往下走，就变了，旁边住着的人家，垃圾什么的都往这儿丢，即使是冬天，还是有股很大的味道，我说，还要继续吗？彪子想了想，继续吧，我不喜欢回头路。走完全是垃圾的地段，再往下，就是唯一的很长一段台阶了，我已经忘了一共有多少步台阶了。这台阶很窄，还没有成年人的脚长，但是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听说谁在这台阶上摔过。下完台阶，穿过一两棵不知名的大树下， 就到了铁路了。但是 ，我们到了才发现在尽头被围墙挡住了。我不想回头，不是跟彪子那样不走回头路，而是要回头再爬上去确实会累，我就说，翻吧。因为地形，翻上围墙很容易，但是下来就很高了，大概两米多的样子。站在围墙上，我思考了两秒， 就跳下去了。我跳下去之后，彪子还站在围墙上，他说，我不敢。我说那你折回去走公路回来，我现在爬不上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小路，狠了心，也跳了下来。

搬完家，母亲对我说，你想去哪玩玩就去走一趟吧，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家里，现在终于有时间了。我说，好。但是，我去哪里呢？我能去哪里呢，我终于决定，去省城找表哥。买了早上去省城的火车票，我上路了。我没有行李，只有一本书，高中的时候表哥送我的诗集，虽然我看了好多年都没看完。上了火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现在是淡季，人相对来说更少一点，毕竟这个时间段也不是什么节日，也不开学。我的座位是靠近走廊的，但是旁边两个座位都是空着的，我就挪到了靠窗的位置，打算这个座位的主人过来了我再让他。火车长鸣一声，出发了。出发一分钟左右吧，正好能从窗口看到搬家之前的我家。我努力看着，想牢牢刻在脑海里，好让自己不忘记，但其实只能看到几秒钟。火车继续加速，很快小镇的一切都被甩到后面，我才第一次觉得，这个小镇原来这么小，这么小。离别总是伤感的，深呼吸一口，平静一下情绪，我看向这一节车厢。现在还是清晨，火车上的人大多都在睡觉，孩子靠着母亲的，女人靠着男人的，自己靠着行李的，各式各样。我旁边的座位还是空着的，对面的三个座位，也只有一个人。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还没醒过来，可能是旅途的劳顿吧，她抱着自己的书包，静静地睡着了，前几个站都还很远，至少也是六七个小时以前了。她可能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了，呼吸很匀称，眉头微皱，一缕头发轻轻贴着脸蛋，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样子。

这是一张精致的脸庞，白皙的皮肤，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嘴唇。恰到好处地拼接在一起，看起来那么和谐。我不禁期待着她的双眼起来，应该也是十分美丽的吧，我想。突然，那美丽的睫毛动了一下，眉头也松开了，我知道可能她要醒了，想移开视线，但又忍不住迫切想看到那双眼睛，最终没躲开，就这么对上了那双眼睛。果然这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亮亮的，大大的，可能是因为刚刚睡醒，看起来有些慵懒，但也是水汪汪的。在那一瞬间，我爱上了这双眼睛。这双眼所引起的一点爱火，只是极纯的一个小火苗，像心中的一点晚霞，晚霞的结晶。它可以烧明了流水远山，照明了春花秋叶，给海浪一些金光，可是它恰好的也能在我心中，照明了我的世界。

对视了差不多三秒，那女孩可能突然清醒了，眨了眨眼睛，慵懒瞬间不见，变得灵动起来。我突然反应过来，我原本是在偷看的，瞬间觉得有些尴尬，微笑了一下，翻开我的诗集。那个女孩也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就转过头看向窗外，那笑容很甜。在我的记忆中，那甜美的笑容只有我那个懵懂年纪中所谓的初恋才有。她是差不多六年前，我刚刚上初中的时候，班上的同学。我们后来早恋了，但是那段所谓的恋情，一共只有二十一天，然后我们就毕业了。再次见到她，已经又过了好几年。

我继续翻着这本诗集，它在我手里也已经一年多了，但我依然没有看完。前面的十几首早已滚瓜烂熟，后面的几十首却动也没动。这个时候的我，对现代诗还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我总是喜欢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接下来的事，小时候在农村坐车，随时可以下车的那种，我总是上车就一遍又一遍地排练下车的时候我该怎么说，是说“下车了”还是说“有下”？是叫叔叔还是叫伯伯或者是师傅？每次都在这种不安和纠结中到达目的地，但每次都跟自己编排的剧情不一样。而且我会排练任何事。

我正排练着跟表哥相见的情形，感觉到火车慢慢减速，然后停下。看向窗外，车厢广播说这是临时停车。可能要下雨了，车窗外雾蒙蒙的，看不太远，一个青年和一个小孩子正有说有笑地从马路上走过，隔着车窗，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那个小孩一脸兴奋，边说边比划，青年面带微笑认真听着。旁边的轨道突然迎面过来一列火车，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没有数一共有多少节，也看不清对面火车上的人。火车完全错开之后，青年和小孩也不见了踪影，不一会儿，我们的火车继续出发。乘务员推着小车，叫卖着水果和零食。卖得很贵，买的人很少。果然下雨了，雨滴从车窗滑下，没有声音，我一直很喜欢下雨。

又过了很久，火车穿越一条很宽的江面，突然，听到一个小孩很兴奋地说:“爸爸，快看，这条河好宽啊，爸爸你会游泳吗？”男子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不会游泳，小声一点，车上还有很多人在睡觉，我们不要吵着别人。”小孩听话地放低了声音，父子俩继续交谈着。雨越下越大了，窗外的一切完全淹没在雨帘，什么都看不清了。没过多久，火车再次临时停车。我以为跟刚才一样，是为了给另外一列火车让路，但是过了快二十分钟，对面空旷的轨道上，也没有列车再经过。这时候我的电话响起，接了电话，开了扩音，把音量调小，喊了声表哥。我手机摔坏了，听筒坏掉了，只能开扩音。表哥说刚刚听说成昆线某段由于大雨塌方了，问我火车到哪儿了，我说我不知道我在哪儿，下大雨，看不清，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今天他大学同学回省城，然后火车遇上塌方，他们刚好在聊天，是乘务员告诉他同学的。我说我这儿广播什么都没说啊，可能我已经过了那段路了，他说哦，那你到了联系我，就挂了电话。又过了几分钟，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拿着一个扩音器站在我旁边，说到“各位乘客，我是本次列车的列车长，现在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本次停车是因为下雨导致前方塌方，目前正在紧急抢修，通车时间未知，请耐心等待。”车厢突然闹腾了起来，有乘客问他这是哪儿，列车长说了一个地名，然后走向下一节车厢。我很好奇为什么他不直接在广播里面喊，反而要每一节车厢提醒下去。我想了一下，这个地名我听说过，离目的地不远了。我耐心等着。不一会儿，火车继续开动，没多久，再次减速，广播里传来声音“各位乘客，xx火车站就要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带好行李物品，准备下车。”然后有些乘客就开始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慢慢走向了车门附近。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极力看着窗外，想看看刚刚塌方的地方，但是雨太大，什么也看不清。我以为我已经路过了那个地方，但是我错了。车厢里一个男人在大声接着电话，他突然说“什么，还没通？那我干脆提前下了，转车过来，反正只有一个站了，应该有直达客车的。”他可能是朋友的朋友在铁路上工作吧，我想了想，也站了起来，准备下车，就像那个男人说的，转客车到省城，毕竟不知道要等多久。然后那个女孩突然对我说，还没到省城啊，你要下车了吗？刚刚查票过后，我的票就放在了小桌面上，她可能看见了我的目的地，以为我听错站了。我告诉他我想下车转客车，因为不知道要等多久，她想了下，说，那我们一起吧，我也到省城。我说好。

就这样，我跟这个陌生的女孩一起下了车。他告诉我她叫伍霞，这次是自己出来散散心的，因为父母刚刚离婚。我不禁对她产生了一丝怜悯，我们有着相同的境遇。不过我经历的时候比她小得多。我没有行李，买了一把伞，我帮她背着书包，按照刚刚问的路，去了汽车站。雨依然很大， 我们都没有说话，毕竟不是太熟。我总是喜欢想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也是我经常失眠的原因。未来总是这么不可琢磨，今天早上我不会想到现在这个时刻我会跟一个昨天都还不认识的女孩走在一起。

或许喜欢雨天的人不如喜欢晴天的人多，但我算一个。去车站还需要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现在是红灯，雨变小了一些，马路对面，一个短发的妹子也撑着伞在默默等待，可能是因为发型，可能是因为身形，可能是因为别的，看到对面的那个女孩，我竟突然想起了我的初恋。她也是这样的短发，很美，很善良，到目前为止，她也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姑娘。可惜已经嫁人了。我们在一起只有很短的时间，但是她在我心中的地位确是无法比拟的。如果，我现在的这段旅途能提早三年，那跟她在一起的就是我了。我在感情中，总是处于被动，一直都是。在后来的一次聊天中，她告诉我，她后来想跟我复合的。我当时其实知道，但可能是命中注定吧，我当时说了这辈子最后悔的话。那年春天，我刚回到县城，突然收到她的消息，想跟我见一面。我当然是很乐意的，于是约定了时间。我们约好骑自行车。见面后，她依然那么美丽。那天她穿了一套黄色的运动服，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们有快三年没见面了。我们把车骑到一条刚修好还没通车的路上，停了下来。她蹲着，看着，湖面，一句话也不说。风吹起她的短发，贴在脸上。我走到她身后，轻轻把她衣服上的帽子给她戴上，她随手掀下来，说:“不要给我戴帽子。”

风轻轻吹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又最终平静下来。我站在她身后，酝酿了半天，说:“xxx，你知道吗，你一直是我的女神。”她没有一丝犹豫:“我知道啊。”然后，我就说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话:“我一直喜欢着你，分手后也是，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喜欢你了。”我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她顿了一下，问，为什么？当时的我没有回答，只是把话题转移开去。其实我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只是当时我的世界已经开始扭曲了，我想要结束我自己。那一段时间，我正好处于精神极度不稳定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