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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7-09-12 15:35回复
    A1
    我一直觉得我的出生是个错误。有些人就是这样,从开始到结局,都是错误,始终错误。
    我出生在北方一个萧瑟的小城镇里,冬季最冷的时候有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一年中的很多日子都有大片大片的雪,没有尽头的冬天,阳光不见天日。
    外婆告诉我说,母亲生我的那个十二月的夜晚,我的北方小城下了入冬以来的最大的一场雪。那是一场灾难性的大雪,很多如我这样的新生儿都在雪花包裹之下的寒冷中留下了一些后遗症。我长大后的身体一直羸弱。老辈人说,那是因为那一场雪,已经把彻骨的寒冷和脆弱根植进了我的血骨中。
    当我呱呱坠地的哭泣声在北屋响起的时候,当我的母亲的身体流着鲜血同我母婴分离的时候,我的父亲正赤裸着上身在离我家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为一个名叫兰姨的女子同另一个男人搏斗。那是一个被父亲深爱的女子。兰姨后来回忆说,当我的第一声啼哭划破北方小城氤氲而冰冻的天空时,我父亲的面容中确实流过了一丝动容的神色。正是因为那一瞬间的动容,我父亲的左臂重重的遭受了对手的一斧头。那样一斧头的劈砍,让他没有熬过当年的出奇寒冷的冬天,没有等到与兰姨相守了近十年、即将成就的那一点点卑微的爱情。
    父亲死了之后,我母亲愈发变得顽强而狠心起来,她抱着我去找兰姨,面色冷峻地说,你爱他,他也爱你,那你就继续替他来爱这个女儿吧。之后她将我丢给兰姨,很快改嫁。兰姨望着未满月的我,轻轻地说,你这花朵一般的婴儿呵,就叫你林落红吧。
    在我幼年的最初的记忆中占了最大分量的人,不是父母,而是这个为我起了落红的名字的兰姨。
    记忆中的兰姨是一个面容美艳、脾气古怪的女子。她最大的喜好,就是给我买许多的衣服,将我打扮得十分漂亮之后,进行猛烈地毒打。她沉浸在一种陈年的哀伤中不可逃脱,她高喊我的名字,落红,落红,你为何越长越像你的母亲?你为何时刻提醒我要将她记起?落红,落红,这个名字,是我留给我的女儿的,可是偏偏你不是,你不是,永远都不可能是!
    尚且年幼的女孩,站在这个没有血缘的女子留给自己的伤口中,一向都是沉默内敛的。那时我大概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寄人篱下,我只是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疏离,人性的疏离。彼此相隔那样近的两个人,却始终分裂,灵魂的分裂,不可融合,不可相互洞穿。


    2楼2017-09-12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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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姨最终死于她那些深深埋藏的华美的臆想与长久的精神压抑中。死去的前一天她为我买了当时小城中颇为时兴的那种会眨眼睛的娃娃,并精心准备了一桌我最喜欢的饭菜。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吃饭,用手轻轻地按着我的头,落红,我知道我从前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打你,真的不该……你明白,我本不想那样的……你那样地像你母亲,我的一切,本来都是属于这个女人的。你的父亲,还有你,都是我从她的手中抢来的。可是这些,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属于我……你要记住,有些事情,是命里注定的,有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再努力再争取,也不会是你的。早就该放弃,从开始就放弃……你不要像我,你不要再犯错,我错就错在,我想要的一切,都是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我本是明知不会得到的……落红,你要好好的,要一直好好的。
      在我的记忆里,兰姨从来没有对我将过那样多的话,那一次,她却一口气讲完了全部。她最想说的话说完了,她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第二日我被带到小城东郊的大堤上认尸。老辈人牵着我的手,安慰我说,落红,别怕,过去看看那是不是你家兰姨,看一眼,咱就走。
      我不怕,真的,一点不怕,因为很多次夜里睡觉的时候,兰姨那一张苍白的脸和僵直的身子都让我误以为她是死尸。
      我靠近那一块盖在她身上的白布,有人为我把那块布从她的下身一点一点的掀掉。掀到脚腕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一片熟悉的疤痕,那是去年,或者前年被开水烫的,如果没有烫到兰姨的脚上,就会烫到我的脸上。接着是她常穿的那一套桃红色的丝绸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层单薄的纸,裹在里面的身体喷薄欲出。
      我蹲下身去,把剩下的白布从她的脸上慢慢拉开,那一张在水中浸泡的肿胀的苍白的脸庞,像一朵烂在水底的花朵。我伸手去摸她,像摸一个失去弹性的皮球,我安静地蹲在她的身旁,开始默默地哭泣。这一个离我最近的人,也终于离开了我。
      那一年我六岁,一个没有开始长大的年纪,一个看不到来与去、生与死的年纪。
      在兰姨的葬礼上,我作为她的唯一的晚辈,为她披麻戴孝,为她长歌当哭。旁边的人们说,你们两家人,究竟谁抢谁的,谁欠谁的?


      3楼2017-09-12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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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姨死去以后,我的母亲奇迹般地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那一个冷清的早晨,我打开门,一下子就看见了这个穿黑色皮甲克的女人,她面色黑红,头发粗糙,眼珠子怔怔地定在中央。她不说话,径自随我进屋,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我告诉她我家没有大人,兰姨已经死去。她的面庞中突然有什么轰然流淌,她一把抓过我的手,将我揽在她的怀中,落红,落红,你是林落红吗?我是妈妈,妈妈来接你回家了!
        泪水就开始那么那么地往下掉,我挣脱她的双手,退到墙角,不停地摇头,兰姨说我像你,越长大就越像你,她因为我像你而恨我,恨她自己,最终她杀死了自己。
        这次随母亲一起来的,还有我从未谋面的外婆。我哭泣的时候她轻轻地走向我,用她的干燥的温暖的大手搓我的脸,捋我的头发。她试着拥抱我,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中,再次大声地哭泣,她轻拍我的背,落红,落红,你竟真的越长越像一朵咱们家乡的花朵了。
        母亲这一次的到来,其实并没有打算带我回家,她不过是来安排我的命运。我出生的时候被她安排了一次,在十几年之后,又有致命的一次安排。
        落红,你跟着外婆住在这里,你要听外婆的话。我会给你们寄钱,会来看你。
        落红,你要理解妈妈,妈妈的另一个家里面,还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小弟弟,弟弟很小,妈妈要照顾他。他长大之后,我会让他来看你,让他喊你姐姐。
        落红,你要争气,要好好学习,不要像我,也不要像你兰姨。她是太执迷的人,注定什么也得不到……你不会这样,你将来会拥有一切的……
        母亲离去的那个夜晚,我莫明的看见兰姨古怪的笑容在梦里绽放,她没有讲话,不打我也不过来抱我,只那样诡谲地望着我笑。我被自己睡梦中的尖叫声惊醒,阿婆抱起我,给我念一种安静的诗歌。我后来知道,那些诗歌来自一个叫做圣经的黑色小本子。
        在兰姨的挥之不去的笑容与圣经的诵读中,我与外婆的短暂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外婆是一个笑容平和、双眼淡定的老人,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我的母亲和我的二姨。遗憾的是,两个女儿的激烈与强悍,没有一个像她。她们始终渴求占有,生活得太精明,注定遗失很多平常的幸福。女儿成人以后外婆开始信基督,她们欠下的人情的债务,外婆甘愿用祈祷与颂诗偿还。所以我一直以为,那一年外婆与我的生活,就是在替我的母亲偿还债务。
        外婆对我讲母亲的从前,是一个双眼明亮、面容白皙、脸庞中始终残留有孩子的天真的女子,只是自小就聪明,懂得掩藏,隐忍着各种感情,很少爆发,很少受伤害。父亲与兰姨的那些年,她不闻不问,她知道,自己早晚会与那个男人分离,与那个家庭分离,剧烈地分离。父亲的死是她的一个跳板,她很快再婚,对方做很大的生意,她参与进来,性格的强悍,使她不放心任何人,事事要操心,衰老得厉害。钱很多,只是活得愈来愈粗糙,中年之后,孤独愈发显现出来。当年那个双眼向外倾泄伶俐清澈的光芒的女子,已经变成用黑色皮甲克裹紧身体、在大风中匆匆走路的人。
        兰姨与母亲不同,始终不顾一切,并且不切实际,始终活在自己的理想中,或者臆想。母亲想要得到什么,会不动声色,兰姨做不到,她会用她的激烈和尖锐拼命争取,哪怕得到的时候已经破碎。她害怕我像我母亲,正如母亲怕我像她,我在那两个同样可以称作灾难的陷阱中徘徊,无论落如哪一个,都将是毁灭。


        4楼2017-09-12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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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外婆的干燥而明亮的生活,在夜间不再会有尖锐的叫喊、突然遭遇的打骂,不再需要小心翼翼。星期天我们坐火车去另一个城市的教堂,那个时候外婆一贯平静的面庞会出现些许的动容之色。大概只有那时,她才能宣泄心底的哀苦与疼痛。唱诗班的年轻而美好的孩子们,中午教堂免费提供的圆形的奶油甜饼,是那一年我对于周末的唯一记忆。
          我以为迈如正常轨道的生活,会把从前的阴冷全部抹褪。我以为,只是以为而已,从来都不可能实现。
          幼时与兰姨相处的那一种疏离与分裂的感觉,开始以另一种影像深入我的内心,时刻将我袭打,把过往提醒。本该忘却的事物,我却莫明地想要怀念,愈发的怀念。兰姨,兰姨,那一个始终悲哀的艳丽的女子,我多么迷恋她至死不悔的执迷,她血液里的孤独与固守。我很快就要背叛我的母亲的强大与聪明了,我即将奔赴兰姨,同她一般不顾一切,并且不切实际。
          我背着外婆频繁地跑向小城东郊的大堤旁,望着脚下那条从秋天就开始上冻的河水,我不明白兰姨死去的那一年冬天,它为何没有结冰,它为何会那样悲惨地将兰姨卷入另一个颠覆的洪流。兰姨在那样的一个冬天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桃红色衣服,丝绸的料子就像她的皮肤一样光滑。在她死后,她的周身竟仍闪现那样的一种奇异之光。我长久地站在大堤上,对着结冰的河水高喊她的名字,兰姨,兰姨,你回来看看我吧,我是被你起了名字的落红,我是被你下了诅咒的落红。
          外婆面对着我的古怪而无能为力,她信《圣经》,可是她不能够用《圣经》感化那个最喜欢在教堂睡觉的小女孩。要我怎么样才能告诉你,我那样那样迷恋教堂里的大片的阳光,想要就此昏睡过去,再不会醒过来。你可否知道,我已是沦陷于阴郁中多久的孩子了。
          外婆于一年之后死于这种对我无力拯救的挫败中,正如兰姨死于那种与我精神抗衡的沉重中。这些话语,全都是母亲的双胞胎妹妹——我的二姨亲口说的。她喜欢把我周围亲人的离去归结到我的身上,她的另一个出名的论断是,我的父亲死于我出生时的啼哭中。因那一声啼哭,我的那个与兰姨的另一个情人正在对峙的父亲分了神,因流血的伤口与爱情的绝望而死。在二姨的眼中,我是灾难,是计划之外的产物,是一个正在走向某个未知的劫难的沦陷者。
          七岁这一年外婆的死亡之后,我的母亲没有突然冒出来再次主宰我的命运。我顺理成章地被分配给了我的二姨,那个多次对我说某某人死于你的什么什么之中的女人。从那时起我越发觉得生命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长途旅行,发生在铁轨之上,有很多站台,在哪里停靠或是在哪里重新开始,却都不能够任由我决定。我多怕这一种无法把握的空灵感。
          二姨是一个与母亲性格完全不同的女人,有着小小的姿色,小小的资产,小小的对于生活的满足。喜欢固守已经拥有的,不喜欢平静被打破,不会置人于死地,没有这种狠毒,也没有这种能力。但会用一点点的诅咒,用持久的方式将你最后的顽强与忍耐磨耗掉。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对于我的到来表现出了巨大的不接受。她如不能够理解我母亲的生活态度那般,不能够理解我在她的世界中的突然出现。我不知道她是否想过,我这样的人,是适合自生自灭的。
          就这样,我的七岁到十八岁,都归属了我的二姨,一个把自己无法生育归罪于我生命的强硬的女人,她说我克掉了她的未知的儿女。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样漫长的一段时间,或许和兰姨或外婆生活能够让情况稍有好转,我们都是固守各自孤独的人,不愿打扰别人,也不愿被别人打扰。我喜欢孤独的人,一个人如果从不感到孤独,会让我觉得恐惧。
          我很快长大,多灾多难的人,过了那些槛,生命会像四月间野草一般疯长。我越发出落成了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可是,我与这个给我血骨的女人,性格始终分裂。我没有她聪明,看不到前路的方向,不知道自己真正缺少什么,只是常常容易不记后果的付出,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仍旧不思悔改。我太像兰姨,所有人都看出我与她那六年的生活,影响了我日后的很多很多,很多的不顾一切,都是兰姨那一贯决绝的作风。
          十八岁的那一年我的生命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转机,我高中毕业,即将念大学,这就意味着我终于可以离开对二姨的那一种依附而过上另一种自由的了无拘束的生活了。我的苍茫的深北方,常年冰冻的河水,想起这些彻头彻尾的寒冷我就恐慌。
          我希望去一个温暖的城市,我不喜欢阳光,太过的暴露,可是我需要它,如每一个心底有欲望的人那样需要它。其实我的初衷,只是想去一个温暖一些的北方地带,是的,仍旧是我的北方,我的苍苍茫茫的壮烈而凛冽的北方,大山大河涌动着轰轰烈烈死死生生的血的气息。
          我很多次在日后回忆我母亲的第二次出现,那甚至让我怀疑她仍旧裹着十二年前的那一件男式黑色皮甲克。似乎她穿上这一套衣服就可以把她的柔软收起,她顽强坚韧,她牢不可摧,她聪明得可以为了另一个家庭而不生养我一日。我没有怨言,并且颇有些心甘情愿的意味,我宁可我是一个看不清方向的女子,我也不要像她一般强大,她令人将她仰望,不敢靠近。
          母亲不由分说的把我安排到了南方沿海的一个小城念书,她说,你该离开这里,这里把太多的忧郁埋进了你的骨子中,你得好好的洗刷。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即将奔赴的地方,是同我寒冷的深北方完全相反的国度的最南端,终年见不到雪花,最冷的时候也有十几度的气温。
          其实我明白,母亲想要做的,不过是把我抛向一个遥远的未知的地方,就像她十几年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抛于兰姨、抛于外婆或二姨那样。她怕我提醒她的过往,她怕哪一日再见到我同她年轻时愈发相象的身影,她的柔软会喷涌而出,她会泪流满面。
          我离开北方的前一天,我终于对她说出了我一直想要说的话,我说,我觉得自己始终是个错误,我让你为难了那些年。如果是这样,那我只能对你说,妈妈,对不起。说完这话,我转身决绝地远走,那时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头。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真的没有再回头,不是不想,而是更多的时候,我无能为力,始终受宿命的牵绊,沦陷在某一个归属于自我的圈套中,逃脱不得。


          5楼2017-09-12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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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1
            林落红会一直记得她二十一岁那一年的深秋,她在两个女狱警的陪同下第一次到了万县的第五监狱。她在万县生活了三年,她第一次知道在这个小县城的边缘,有这样的一个竖着灰白色的城墙的监狱。她因故意杀人罪被判了刑,那个人并没有死,接下来的八年流光,她却要在这个看起来有点像教堂的监狱中度过。她想到她出狱的时候应当已经是将近三十岁的人了,她落寞地对自己说,呵,三十岁,那未祖更不会要我了。
            落红下了警车的时候,习惯性的伸出右手去捋散落在额前的长发。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她发现了两点变化,第一是她的长头发已经被剪成了齐耳的短发,第二是,手上的铐链一下子牵动了左手,双手的手腕因为突然而至的束缚而挣扎出了两道红印。她觉得她的这两只手,永远不可能协调地放在一起,正如她与未祖,已经再不能够默契完满地走到一处了。也许因为这两点变化,一种身份的变化,因为她在这个县城中根植了整整三年的绝望沉重,落红突然意识到她应当忘掉未祖,完全忘掉。这一种想法的冒出是如此迅速,甚至当她冷静地把那一把尖刀从未祖腹中拔出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想过。未祖未祖未祖未祖,我终于要忘掉你了,我终于能够如你期待的那样同你分崩离析了。 落红想到这些,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她开始对未来的新生活产生了期盼。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容坚定却双眼恍惚地望向监狱的周围,秋末了,树叶凋零的厉害,像她与未祖相遇的这三年来大片大片掉落的头发。女狱警催促她,她收回了目光,迈进监狱的小铁门。那个时候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轻盈,跨门的瞬间她微微地跳跃了一下,她没有料到的是,她一下子被绊倒在地,沉重而顿挫。那个正在遭遇爱情的女狱警把她扶起的时候,暗暗地发现了落红身上不同与其他犯人的气质。这个年轻的正在念大学的女孩,在得知自己未来八年的牢狱之灾后仍然双眼流曳,低头信眉的瞬间都有华丽的情欲之光流淌。这一天女狱警回家后发呆了许久,吃饭时突然放下碗筷,对家人说,今天又来了一个女犯人,叫做林落红。 她希望有人追问,只是没人响应她。她又补充道,是个大学生,正在念大三,据说成绩很好,常拿奖学金。她的父母和哥嫂仍旧低头吃饭,或是聚精会神地听天气预报,她终于忍不住,不耐烦地说了最后一句,算了,她的故事我没有办法讲出口,你们也不可能听得懂。之后她抱紧双肩颓然地回屋子睡觉去了。林落红并不知道,她的这些事情在别人心中能引起那样大的震撼。她跨进铁门之后又一次仰望铁门外的天空,没有什么不一样。也许唯一不同的是,在铁门内她会有安全的情感,她的爱不会时刻遭遇沦丧。监狱的生活,能够把她的心锁住,身体锁住,她只有不再张扬,才能够拥有些许的安全与片刻的平静。万县是一个坐落在国度最南端的常年潮湿闷热的小县城,四季雨水充沛,是来势汹涌而激烈的那种。有很多汁水饱满、果肉甜腻的水果,还有很多色彩奇幻、花形硕大妖冶的毒花。这是一块异常坚韧顽强的土地,如这片土地之上的面色麦黄、笑容沉静的女人们一样,常年隐忍着放纵的情感,暴发的时候剧烈而疼痛。位于万县最南端的第五监狱设在一幢形状奇怪的苍灰色的二层小楼中,落红一直觉得它像教堂。印象中的常诗班,教堂,圣经这样的事物,应当属于她的那个齐整地挽着发髻、穿对襟中式上衣的外婆。第五监狱里面,只有女人,被磨灭了性别的女狱警,或是常年神经质地臆想的女犯人。它恰巧坐落在国度最南端的县城中的最南端的土地上,它的南面就是大海,一整天都能听到那一种或澎湃或呜咽的潮水的声音。这声音,有时像女子怀念往事时变得沉重的潮状呼吸声,本来那样平静的一张脸,在不经意地触碰到过往时就突然显出了跌宕飘摇的生机。怎样激烈的一种感情。女狱警为落红安排了床号之后离去。落红的旁边,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盘腿坐在床沿上,凉着刚刚洗过的头发,她问落红,犯了什么事了? 落红平静地脱下外套,告诉她,杀人。之后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很快入睡。半夜三四点的时候她被冻醒,她发现那个女人仍盘腿坐在床沿上,头发也依旧披散着,好象她不曾挪动过一下似的。落红想起了她的刚刚的那个说了一半的答案,又补充了半句,可是没有把他杀死。那女人仰着脸笑,落红看不见她的双眼,是被头发还是被黑夜遮盖住了?她对落红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死,你看你的这双手,这样柔软,天生是用来爱或者让人爱的,而不是用来杀人。后来落红知道那个女人和她同姓,叫做林尽染。她喊她阿染,觉得一遍一遍地喊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种被安慰的感觉。是不是殊途同归,或者兔死狐悲?落红也说不清楚。 林落红二十一岁那年的监狱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她记得那几天的阳光一直很好,再也没有像她的泪水一样充沛的雨水。她不知道,这可否是在庆祝她从一个灾难中逃出,一个归属于未祖的灾难。落红很快和阿染熟识,阿染是面容中存有年少的茫然与天真的女子,喜欢洗头发,晾干,然后弄湿,再晾干。落红常常趴在她的头发上闻那样一种潮湿甘甜的气息,就像她大学宿舍前的水沟里生长出来的一大片缠绵的水草。每次阿染发现落红一脸痴迷地把脸凑到她的身后嗅闻她的头发时,她都会惊叫着跳开。恐惧的神色堆砌满了阿染的面庞,她定定地望向落红,不要碰我的头发,远离它,远离它。那时落红觉得,阿染这样的女子,心底有着比她更深刻的无望,绝望。 小城的冬季很快过去,空气的躁热再次卷土重来。落红记得那一个闷热的午后,她穿着她的白色小褂在午睡,她梦见了一大片色彩繁复的毒花,在梦里她甚至清晰地知道这只是梦,一切都是假的。但她确定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些让她深深沉迷的花朵了。监狱中种植的植物只有高大明亮的桐树,那些妖艳诡谲的花朵,透露着阴郁的气息,在这个地方全都不得而见。是不是监狱里的生活,都能够比她从前的生活明媚,干燥?落红的午睡最终被一阵尖叫厮打的声音惊醒。她猛得挺身坐起,看见邻窗的阿染正被三个狱警往床下拖,阿染拼命地挣扎,用脚蹬她们,用指甲去挖她们的脸。旁边的女人们都被吵醒了,她们叹气说,每隔一阵子都要这么闹腾一回,不就是剪头发吗?阿染还口口声声说最恨自己的头发……唉,这个古怪的女人…… 两个女狱警把阿染固定到凳子上,另一个拿来剪刀,预备一下子剪掉阿染的长辫子。那时阿染已经挣扎得疲惫不堪了,只是从嗓子中发出持续不断的撕心裂肺的哀号。她的双眼红肿,头发凌乱地散落在面前,长指甲全部裂开,沉红色的血丝向外渗出,蓝白格子的狱服被扯下了一半,露出了锁骨上一个烟头形状的伤疤。狱警的剪刀刚刚放到阿染的背后时,她又一下子跳了起来,她把自己的身子直挺挺地撞向剪刀,狱警躲闪不及,阿染的左肩瞬间绽出了一个硕大的伤口,血成珍珠状往外滚落。落红愣愣地坐在床上,她想着那个整日整日低着头用干毛巾擦头发的阿染,那个第一次见面就说她的手好柔软的阿染,她没有办法把她和面前的这个身体在血泊中郁放的女子相联系。阿染很快被送进监狱外的医院,地上的血珠还没有被擦去。落红望着那一串一串的血红色的液体,她一下子回忆起来了一个相似的场景,她用两臂抱紧头,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喊叫。女狱警回过头来,她怒斥落红,神经病呀你,她流血又不是你流血,你叫什么叫?落红认出来这个女狱警,就是第一次带她来监狱的那个。她似乎也认出了落红,这个在她看来有着不一样的气质的女大学生。她低下头,语气略微缓和地对落红说,要是没什么事,就去继续睡觉吧。你这个人,唉,你这个人…… 狱警离去以后,女囚们再次因为阿染的事情而骚动。在她们的议论中,落红听出了一些什么,但她不能确定,那些过往,是不是真切地发生在阿染的身上,发生在那个叫做林尽染的长发女囚的身上。在众人的口中,阿染始终以一个古怪阴郁的形象出现,她的那一头长发,在狱警们多次干涉下仍旧艰难地保留了下来。她最爱过的一个男子当年把她骗得家破人亡,她最后一次奔赴他的时候,仍旧带着她的满心的爱情,和同归于尽的决心。最终她没有死掉,她醒来的时候那个男子的血液把她的长发全部裹住,从此她开始不停地洗她的长发,她希望能洗褪那一股纠结在发丝间的腥甜的血液气息。只是她不肯剪掉它,她甚至不能够明白,自己究竟是要忘记那个人,还是要铭记他。男子在被阿染杀死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就是把手中的烟头按向阿染的锁骨。他没有告诉过她,他最喜欢她的右侧的那一块突兀的麦色锁骨,像他从小就当作护身符佩带的那个玉锁,更像一个预言,锁住他们两人的共同的过往。阿染会一直铭记她与他相处的最后一刻,她的刀横插在他的手腕上,血液向外汩汩地汹涌,他的烟头紧紧按在她的锁骨上,发出皮肤灼烧的快乐而疼痛的声音。之后他们一同倒下,她的长发遮掩住了他的破碎的裸露的伤口,或者说,他的血液,将她的花朵一般清香的长发全部颠覆。阿染在一个月之后出院,她回到监狱的时候,落红觉得她的头发似乎又疯长出了一大段。 深夜,落红走下床去,她来到阿染的床前,俯下身去用一个手指抚摩阿染锁骨上的伤痕。之后她开始轻轻地按,轻轻地揉捏,她想知道在那个吻型的伤疤间,会不会残留有一些烟灰,能不能够触摸到关于那个男子的气息。阿染从睡梦中醒来,她缓缓地睁开双眼,定定地望向落红。落红是这样痴迷的女子,迷恋她的长发的腥甜的味道,迷恋她的伤痕的形状。阿染从刚开始就看出落红双手的柔软,她觉得她的伤疤被落红这样的抚摩,是很舒服很舒服的一件事情。那些曾经溃烂的皮肤,扭曲的皮肤,此时正有温情的血水流淌。落红问阿染,它,还疼不疼了? 阿染摇摇头,她抓过落红的手,放在自己的锁骨上,她希望自己仍旧能够感受到落红的摩挲。 落红又问,那你。还疼不疼了? 阿染继续摇头,摇着摇着就把她的泪水摇出来了。她坐起身来,和落红在黑暗中紧紧相拥,两个女人,就那样默无声息地相对哭泣。留在这个有夜的,惟有泪水,落寞,沦丧的过往。


            6楼2017-09-12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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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2
              四天四夜的火车车程,带我穿越了整个国度,沿着南北画一条直线,那就是我的行程,我的宿命的轨道。我在一点点升高的气温中越发明显地感受到了空气里的不安和骚动。那是硬座座位,很多张陌生的脸相互面对,却无法看透他的过去与将来。我打开窗户,顿时被一种更为可怕的热浪袭击,我颓然地坐回到座位上,不再在那种我完全不熟悉的气候中挣扎。火车在一个喧嚣的破败的小站上停留,我望向窗外,看那些面色黝黑,面容坚韧的男人女人们的脸庞,这些属于热带的人们。邻座的中年男子碰碰我,小姑娘,你不是要到万县吗?这一站就是了啊,就停留四分钟,还不快下车?我轰地站了以来,一脚踏上座位去拉行李架上的大箱子。旧式的黑色皮箱,装进了我的全部家当,我根本拉不动它,在它面前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弱小。周围的人们一边帮我往下拉一边小声地说,都广播了那么多遍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操心。我拖着我的行李奔向车门的时候,回过头去望了望了邻座的那些人,他们竟然一致地目送着我离去。那时我自以为妩媚地对他们微笑。在几年之后未祖对我说,他最憎恨我的一点,就是我那样一种眼神流曳、却又空洞苍白的笑容。带着明显的媚惑的意味。下车的时候是正午,我站在找不到出口的杂乱的车站,暴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双眼。很多人用方言来问我要不住宿,我的白皙的面庞与黄细的辫子,典型的外地人长相。口舌粘在一起,暴裂一般,说不出一句话,也懒得摇头,只定定地望着前来询问的人,沉默。他们奇怪地瞟我一眼,然后走开,到很远的地方后还要再回头看看我,有时比我更迷惘,痴痴的笑容。我清晰地记得天空中那一片巨大的阴去飘过头顶的场景,我在过路的行人的双眼中看到了苍凉的流淌。之后人群开始苍莽地奔跑,车站的广场中央瞬间变成了一大片空白。那时我不知道,这是这个小城每日午后必然发生的暴雨的到来。迅速开始,迅速结束,阴云褪去了以后,阳光绽烈如初。长久的磨练,让人们学会了自我保护,在暴雨降临的前一刻逃开,然后很快干燥,没有痕迹。只有我,深北方出逃的异乡人,会成为这一场雨水的沦陷者。 狠狈地找到一家卖矿泉水的小店,拖着大箱子进去躲雨。那时样子大概很难看,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额前,衣服贴在身上,喷薄欲发的身体显了出来。我由自己猛然想起从河水中被捞出来的兰姨,一阵紧缩的疼痛,身子不自觉地下蹲,撞翻了身旁的黑皮箱,同时撞翻的,还有小店里的啤酒瓶子和饮料罐。哗啦哗啦的声响,手足无措地去扶,倒下的更多。很多人,掩面轻笑着我的笨。店里的伙计怒喝我,讲的是当地的方言,听不懂,只知道不是好听的话。在他的语言中我觉得自己是个罪恶很大的人,否则不会激起他那样的愤怒与恶毒的诅咒。一下子记起了教堂里唱诗班的孩子们,免费提供的小圆饼,圣经,外婆干燥的大手,觉得温暖,就对自己微笑。谁料他说我是轻视他,那些声厮力竭地喊出来的言语,更加汹涌地迎面而上。我抬起头凝望他,我不明白那样小的一件事情,为什么可以让一个人愤怒到那种地步。我赔,我赔。我低低地说,然后继续去扶那些瓶子,没有一个破碎的,但我让他那样生气,我觉得我多么多么地应当赔偿。店里的小老板走了过来,我不知道他刚刚可否一直在看。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他的伙计,从我手里一把夺去刚刚扶起的酒瓶子,对着地上的一堆就去砸,然后一巴掌煽到伙计的脸上,张口就骂,***刚刚说的是人话?有你这样的人没有?很多人都愣住,小老板过来帮我扶皮箱,他说,要是没事了就赶快走,这会雨刚停,正凉快,马上又会热起来了。我抬起头看他,头发浓密,人很黑,眉头紧锁,穿着短裤背心, 叼一根烟,斜着肩膀对我讲话。只有他的双眼,一片深沉的蓝,与全身的打扮都不符。那时我若知道,面前的这一个男子,在日后会影响我的全部生活,我会在第一时间逃离,再不要相逢。他拎着我的箱子帮我截出租车。我告诉他我可以坐公交车去学校的,我听见他小声说了一句,***罗嗦,我掏车钱,公交不挤死你才怪呢。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念书的学生吧。 我不再讲话,坐上了车,他和司机一道安置行李,也上了车。他坐在前面,司机驾驶室旁边,开始讲话,应当是对我。今天的事,别太介意,那小子,欺软怕硬……你刚刚来,这个城市,有很多的不尽人意,以后会习惯……念大学,多好,会有很好的将来……不要像我们,在城市的底层,太沉重,爬不动,出人头地的日子很遥远…… 到了学校之后,他依然替我提箱子,我跟在他后,看他找到我的寝室,看他安置好我的行李,看他拍着手努起嘴说,还缺一个蚊帐,一看你就是北方的女孩,不知道这里蚊子的猖獗。他走了之后,我爬上我的上铺,用单子盖住脸,泪水开始往下流,那个陌生人,我恨他,他对我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更加提醒了我的那些个亲人们对我的单薄。我想起他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我叫未祖,未央的未,根祖的祖。我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在一个异乡的陌生男子的怒斥中,又在另一个陌生男子的无端温情中。有人牵引着我不停行走,我不得回头,连怀念那些故人的机会都没有。总是这样,我这一生都总是这样,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被命运决定。我未来四年即将生活的城市,叫做万县,面朝南海,坐落在国度的最南端,在地图上同我干燥阴冷的北方遥遥相对。气候炎热潮湿,最古怪的一个特点,是每日午后一场仅仅持续十分钟的大暴雨,可以将小城市的很多事情一扫而光,气温迅速下降十度。很快很快,暴烈的太阳再次张扬,雨水蒸干,高温爬升,一切的发生与变化,在一个小时之内结束。有时午睡之后醒过来,雨水已经蒸干,看不见痕迹。却以为那些事物从未到来。我就怕这样,明明是很短的时间,却以为错失了一大片记忆。空白,寂灵。知道吗,我在这个城市遭遇的第一场是雨,就带来了我们生活中最沉重的一份记忆,我的第一个男子,第一份爱情。 我在不久之后再次见到未祖,他站在我寝室楼下的花坛边,很俗气的大花坛,种满了月月红,美丽,却不容易动人心魄。我提着饭盒和水杯下楼,钥匙用毛线绳系住,挂在脖子上叮当叮当地响,几乎每碰一下我的胸口,我就想起一段年少的过往。无以复加的疼痛,可我乐此不疲。回忆的次数多了,愈发清晰,也愈发麻木。我记得那一天,我穿的是睡衣,白色的小褂上面镶有的红色丝线已经脱落,要不然应当是一朵大福大贵的牡丹的形状。裙子很长,裙边已经磨损,我常常提着裙摆走路,那样我可以理所当然地低下头去,隐藏一些神色的空洞。辫子松垮垮地挽在脑后,越来越细,越来越黄,像一把荒凉的野草,漫无目的地生长。未祖打了响指,示意我过去,我抬起头看见他黑色的衣服,有一种被灼烧的疼痛。他的灼亮的眼睛,还有邪气的笑容,在黝黑的面庞上一道燃烧,这男子,怎能有这般英俊逼人的五官?未祖说想要请我吃饭,就算为那天的事道歉。我不说话,一个劲地看着他笑,然后转身上楼换了一身衣服,颜色鲜艳了一些,像俗气的大花坛里俗气的月月红。未祖带我来到学校门口的小店,


              7楼2017-09-12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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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七点钟的光景,太阳刚刚落山,正是吃饭的时间,人很多,都在等位子。后来我们坐到了门口的地摊上,看天黑以后的车水马龙,我们两人话都很少,他点了菜,就埋头拼命地吃,很快吃光,就再点。他说,你怎么叫落红?我妹妹就叫落红,很早就死掉。我想了想,思维一大片空气,落红,林落红,这是兰姨给的名字。我说,大概给我起这个名字的人,也希望我能够早死吧。之后我仰起头,一个人落寞地笑。 未祖不再说话,从兜里掏出烟来抽,怕烟薰着我,于是换到了我的右侧。我从侧面望着他紧锁的眉头,想要用手去抚展。我的手很凉,虽然天气一直都热,手心里粘满了汗。不等我去平展他眉宇间的忧愁,我已感到他的手扶上我的头顶,他拍着我的长头发,双眼盛满柔软,落红,落红,再不要说自己会早死,我的妹妹就是经常那样说,才最终应验。你会有很好的未来,一直这么好下去的。就在那样的一天,未祖吻了我。他不停地喊我落红,一遍一遍地喊。我不知道他是在喊我,还是在喊他的死去的妹妹。真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对于未祖,我始终没有把握,只知道他在火车站有一个小店,勉强维持温饱。人一向落拓,叨一根烟,喷吐不满的烟圈,步履不稳地行走,露一脸邪气的笑容。他的家庭,他闭口不谈,那个与我同名的妹妹,始终是个迷。我们自此开始相处,都是贫穷的男女,相守着一段单薄的爱情,可以不计较未来,但仍旧会陷入生活的琐碎。两个人走得愈近,争吵愈多,顶俗气的那一种。只是我坚定不移的是,即使在争吵的那一刻,我依旧爱他。他是在我踏入这个城市第一步的时候,用温暖的双手给我以帮助,并指引着我找到方向的人。我一直记得他的那一句,我叫未祖,未央的未,根祖的祖。未央,根祖,我一下子记住了这两个词,并且深深根植进了我的心底。凭什么,凭什么叫一个人这样轻易地打进了我的世界?我的那个防御着母亲、兰姨,防御着外婆、二姨的世界呵。每日的中午,我乘小城中线路最长的44路公交车,从起点坐到终点火车站,也就是未祖的小店,然后把在学校食堂买好的饭拿出来一起吃。这样可以节省一些钱,我们在他的店铺后面租了一间小房子,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清晰地听到火车的鸣笛声。我常常觉得,只有火车的声音,可以称作前世今生的呼唤,那一种将耳膜震裂的感觉,能够将灵魂的方向洞穿。这一种想法我不敢对未祖说,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叼根烟蹲在地上,不屑地看待人情冷暖的男子。他也许不愿意和我谈一些涉及灵魂的事情,因为已有更现实的生活,把他压得直不起身。我记得有一次无意中见到未祖的身份证,我拿起来看,看到了他的出生年月。我推推蹲在墙角的他,笑了起来,未祖,未祖,你看你竟大我整整十岁呢。 他也笑,是不是觉得我不止大你十岁?我看起来要再老一点?不,不,不是的,十岁,从来没有觉得得这么遥远过。我再怎么努力,都始终短他十年流光,我怕这一种记忆的缺失,让我无法走入他的过往,通透他的灵魂。 他的那些不为我所知的过去,埋藏着他的最深的眷恋。我的那些不为他所知的过去,埋藏着我的沉重的记忆。这样的两个人相遇,能走向哪一个未知的彼岸?


                8楼2017-09-12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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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2
                  落红很快发现,阿染的心底,残存着大片大片不确定的逃亡的欲念。她对落红说,你知道吗?我坚信自己能够离开这里。我一次次地伤害自己的身体,只是为了可以去监狱外面的医院。我们这样年轻,还有好多种没有尝试过的爱。我好舍不得……阿染说这些话时,始终用双手紧紧按住锁骨上的疤痕。落红望着她苍然的脸庞,一派痴痴的神色,那时她已知道,阿染被判的是无期徒刑。她搂住阿染,不要,不要,我们不能够改变目前的生活,宿命的那一个轨道,你我都逃脱不得。阿染,你要记得,你现在的生活,比你从前的好很多,安全很多。你可否能预料,你如果出去,会再遭遇哪般的爱,哪般的伤害?你身上的哪一块皮肤,又会沦陷进丑陋的,凝血的伤疤中?阿染,让我们固守在这里,我爱你,我会爱你,你还有什么不能够满足?痴迷女子林尽染依然保持着她的苍然的神色,她不讲话,似没有在听落红的话一样,呆呆地凝视着远方,双眼一片空白。落红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摇晃着阿染的胳膊,大声地叫,林尽染,你说,你是不是还忘不掉他?那个男人害你倾家荡产,害你家破人亡,你竟仍记得他?你去摸摸你身上的伤,你问问你自己究竟还疼不疼!阿染回过神来,双眼中闪现异常的光,她一低头,泪水就落了下来。落红再次从背后将她搂住,她那样心疼这个同她殊途同归的女子,她的语气软了下来,阿染,阿染,不要傻了好吗?忘掉他,忘掉人世间的爱,只有我们的相守,才是最安全的。阿染靠在床上冷清的笑,你问我还疼不疼?这样的问题你自己就可以回答。你难道对未祖不是念念不忘吗?你肯放弃你的记忆吗?你知道我们有一样的悲哀,至死不悔。谁都逃不掉。落红沉默了良久,她松开阿染,慢慢地低下头去,再次留长的头发遮盖了满脸。她突然仰面对着天花板发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阿染,你为什么要提醒我,为什么要让我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我仍是那么那么地爱未祖?阿染,阿染!在这个小城短暂的冬天到来的时候,疾病沉重地侵蚀了落红的身体。她始终觉得周身寒冷,在十几度的气温中,她仍旧冻得浑身发抖,而讲不出一句话。她想起她小时候生活的北方,那一种彻骨的阴冷常让她感到生活的绝望,亲情的冷淡与疏远,令她常常会想要找一个陌生的人来爱。只是遥遥无望,只是终年不遇。她想起她爱过的那惟一一个男子,他是怎样的灾难,又成就了怎样的不朽。狱警拿来感冒药让落红吃,特许她几天几夜地躺在床上睡觉,她们认为她只是发烧,只是身体的问题。谁料落红的高烧一直不退,两颊滚烫而绯红,只有双手,冰凉得可怕,像什么什么的不可挽回。落红的身体就在这样持续不断的高烧中逐渐烧垮了,很快消瘦,头发愈发像一把枯黄的稻草,面色干黄,笑的时候嘴角爬满了褶皱。她拉着阿染的衣服问,阿染,阿染,你说我是不是快死了,未祖说叫落红的这个名字的女子,必定早死。他妹妹是,我也是。


                  9楼2017-09-12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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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染伸手来堵她的嘴,不要这么说,不要,永远不要。你劝我忘掉在我锁骨上雕镂标记的男子,可是你为什么不肯忘掉未祖?我们总是这样,是不是要背负一生。 病情恶化,没有好转的希望,林落红在温暖的冬天被送进监狱之外的医院。阿染一面帮她收拾衣物一面说,你真幸运,你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天空了。落红摇着头,她怕出了监狱她就会在这个太小的城镇中见到那个伤她肺腑的男子。她觉得于她而言,监狱已是最安全的地方。 医院在万县的闹市区,在六层的单人病房中仍旧可以感受得到楼下的喧嚣与生机。女狱警对落红一直很照顾。她开导落红,你这样年轻,又念过大学,呆几年再出去仍会有很好的未来。不要想不开,身体要紧……该忘记的就不要再记得,让人疼痛的事情,就从脑海中删除…… 她说这样意味很长的话,落红不知道她都了解自己一些什么。她也许什么也了解,只是说说而已,也许,了解很多很多,带着偷窥的性质,洞穿着落红的伤口。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生活闲散了许多,没日没夜地睡眠,长时间地看电视,或者眺望窗外。每到半夜,落红的体温都会暴发一次,护士打了退烧针,并让她服安定,终于能够睡到第二天中午。她从持久的药力中勉强睁开双眼,常常有一种不知道前世今生的感觉。很多次她都恍惚地以为,仍没有逃出某一个梦魇。郁郁寡欢,思虑过重,她的病情不可能好转。来医院已经一月有余,阿染托狱警给她带过话。阿染说,傻丫头,你不是真要死掉了吧,为什么这么久了仍不能够好起来呢?快一点快一点回来吧,我有好多的话要讲给你呢。 落红只能在心底说,阿染,我不是不愿意回去看你,而是我自己的身体,我却根本没有办法把握,你知道在很多时候,我都是无能为力的。落红的确无能为力,那一个为落红最不敢见到的人,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 那一日,落红沉浸在因安眠药而带来的华美梦境中,但她已经感觉到了某一种靠近灵魂方向的声音的呼喊。她努力地挣脱掉那些梦境,她打开双眼的最初那刻首先看到了满目金色的阳光。在这样的阳光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逐渐填满她的视觉,黑色的,落拓的,是那一个曾经被她裹着汗水和泪水拥抱的男子的影子。落红一下子直挺挺地坐起了身,是未祖,真的是未祖,原来这个人在自己的心底从来没有淡去。未祖站在她的床前,现在她那么清晰地看着他,那么近地挨着他,落红在恍然中有了一种生生世世的感觉。未祖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两手握在了一起。昨天是你的生日,我去第五监狱看你,她们说你生病了,住在这里,我就来这里,昨天来的时候你在睡觉,今天来,你仍在睡。本来想要明天过来的,你就醒了…… 落红望着未祖,眼睛里出现了相爱的那些年里常有的绝望。她摇着头,身子沿着床沿往下滑,你走开,你远离我,我不能够看见你,真的,不能够…… 未祖像以前那样伸手去抚落红的头发,落红,不要这样,不要。我看看你就走……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你看你又瘦了……你还是像以前那样一直生病。你不肯听话,你光让自己吃苦…… 落红把身子缩成一团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尖叫,她打掉未祖的手,声撕力竭,不要碰我!我叫你离开我听见了没有?你走,你现在就走,以后再不要让我看见你! 未祖的表情凝在半空中,落红,你始终这样,是固执还是脆弱?他开始向后退,双眼望着落红,那个女子因他而愤怒,因他而歇斯底里,他开始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可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打开房门后,转过身来,又说,落红,忘记过去,以后你会重新开始,有很好的未来。要往前看,不要回头。之后未祖向病房外走去,在他掩上房门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那个女子轻轻地喊了一声,未祖,未祖。


                    10楼2017-09-12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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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扭过头去,看见泪流满面的落红已经下了床,正趔趄地向他奔来。他心底掩藏最深的某一种情感突然疼痛,他猛地冲回病房,不顾一切地抱起落红,我知道你舍不得放我走,我知道,一早就知道。落红在他的耳畔低吟着,未祖,未祖,我竟仍然爱着你,我怎么也想不通我有什么道理要继续爱你。 一对卑微的男女,在遭遇了劫难之后仍然有这样深刻的拥抱。 这已是落红来到第五监狱的第二年,她多次试着劝说自己,有些事情,是能够忘记的,有些事情,是能够重新开始的。.然而当那个叫做未祖的男子再次出现时,她心底的某一种感情再次汹涌。她的双手挽住未祖的脖子,一张脸那样绝望又那样亲近地紧贴未祖,为什么我无法忘记你?我恨我仍旧爱你!怎么会这样呢?未祖,你说,你说为什么?未祖的双手摩挲着落红有脸庞,她那样像一朵被揉裂的花朵,他想起当年他妹妹的那张脸,那幅神情,他觉得已经心痛得无以复加。不要这样,落红,再不要这样了。我们不能够在一起,永远都不能够了。我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叫做花朵的女儿,我爱她们母女,我不忍再伤害她们。我只是来看看你,知道了你生活是好还是坏之后我就离去。落红,我早就不再值得你爱了,我这样老了,也没有钱,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落红伸出手来挡住未祖的嘴,我不要你给我任何东西,我只是请求你能继续爱我。好吗,未祖,继续爱我好吗?我这样舍不得你,我不甘心放你走。我不管你结婚了没有,不管你有了孩子没有,我只知道我爱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多短暂我都不在乎……未祖,你喜欢小孩子对吗?那我也愿意为你生一个小女儿,我们一起养她,看着她长大,长成一个小公主,你说好吗?未祖,我这样地爱你……落红惦起脚尖开始亲吻未祖,那个曾经离她那样近又一度遥远的男子。未祖愣愣地望向落红,他突然有些悲哀,他想起自己已经不知为她痴迷多少回了。他再次不顾一切起来,他一把抱起落红,呼吸变得沉重,落红,落红,我们又犯错了。 那一天以下午的四点到晚上九点,落红始终同未祖紧紧相拥着躺在病房的小床上。两个相爱的男女在离散之后再次聚合,他们能够做的,惟有暂时把彼此牢牢地抓住。未祖会一直记得落红冰凉的脊背,他与那个女子那样靠近,可是他一直不能够将她温暖。他趴在落红的耳畔低低地说,我知道我不该,我又伤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落红的身体很快好转,出院后回到监狱,她的双眼开始流淌一种情欲的华丽,阿染问她,落红,你好了吗,你真的好了吗? 落红不讲话,只讳默如深地笑,时而痴痴地点头,又摇头。阿染开始摇晃她的双肩,落红,傻姑娘,你是不是又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你是不是又往回走了?落红推开她,大叫着,阿染,我没有,没有什么是不该做的事,我只知道我爱他。你能够想到吗,他来看我了,他竟然还记得我的生日!真的,这一切全都是真的!你看,你快看,这是他送我的戒指,今年是指环年,一个女子如果在这一年收到一个男子送的戒指,那么她就会将他铭记终生。阿染,未祖是要我永远记得他啊!他不想丢掉我,永远都不想。阿染望着面前的痴了一般的落红,劫难,她知道落红再次陷进了那个叫做未祖的男子的劫难。她想到她自己,她明明已洞穿这一切,却为何仍旧同那落红一般奔向一个属于她的劫难,一个不可挣脱的圈套?她对落红说,他毁了你,落红,你彻底被他毁了,你彻底完了!你忘记了,他给你的伤口,你也忘记了他带给你的牢狱之灾,落红,以后我再也不会救你了,再也不会心疼你了!阿染的这一番话,明明是说给落红听的,可是她自己却早已疼痛得泪流满面。因为阿染早就知道,她与那个叫做林落红的女子,终得殊途同归。落红始终是最最痴迷的一个,她与未祖自医院那一次的相见之后,未祖再没有来看过她。她一直像个公主一样在监狱里等待着王子的拯救,她甚至把万县的这个第五监狱想像成了囚禁她的城堡。阿染看着她的痴迷,只能气得流泪,你不要再傻了,落红,你只是个杀人犯,是没有未来的囚徒……未祖已经成家,他的生活那样安定,哪里还顾得上你?你等什么?落红,你还要再等什么?落红把自己的整张脸埋进留长的头发中,阿染看不见她的泪水。她从后面抱住阿染,趴在阿染的肩膀上,可是我爱他,我只知道我爱他,一辈子都不想放他走。怎么办哪,阿染,我这样爱他。你爱他,他不爱你,或者他爱你,却不能够同你在一起。落红真笨,她始终不知道,只有找不是最爱的人来相爱,才可以让自己安全。阿染就是这么想的,她知道这一切,却不能够如愿地做到。因为她自己,本就是一个心甘情愿的沦陷者。


                      11楼2017-09-12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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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3
                        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生日,是未祖陪着我一起过的。我们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里吃饭,人依旧很多,吵闹得让我们听不清彼此的言语,我甚至觉得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的面庞已变得模糊。我们买了一个十块钱的六寸奶油蛋糕,两个人依旧吃不完,未祖敲着我的脑袋说,吃光它,不要浪费掉了,咱们没有钱用来浪费。之后未祖带我逛商场,他说要送一件礼物给我。我站在卖戒指的柜台前停下,我看见了那一枚银色的细丝戒指,它和我记忆中的兰姨手上戴的一模一样。兰姨说那是父亲送给她的,很廉价的一种金属,刷上了银色,她因为那一枚戒指,而持续着爱父亲直到两个人都死去。我凝视着面前的这一枚,回忆一些褪了色的前尘旧事,一些上辈人的爱情。未祖问我喜欢吗?我点点头,他随即买了下来。仍旧是便宜的小玩意,就像我们的廉价的爱情,随处可见。卖首饰的女孩子要帮我们包起来,未祖说不用,那么小的东西,装在那样大的一个盒子中,很快会隐没了影子。未祖当时就给我戴上了,他问那女孩,你说她好不好看?我不知道未祖是指我,还是我手上的戒指。旁边的女孩子都围上来看,那是我长到十九岁第一次戴首饰,突然有些难过,一低头,泪就掉下来了。未祖拥着我轻轻地说,别这样,落红。别哭,别哭,等将来有了钱,我给你买最贵的。我摇着头,眼泪更加汹涌,拉起未祖的手,迅速穿越人群,走出的拥挤的的百货店。我没有在乎过他送的我礼物的贵贱,正如从不在乎他是有钱还是没钱。我只知道我爱他,执迷不悔地爱。从此之后的每一年生日,未祖送我的礼物,都是银色的戒指。那样一个小小的圆环,可以将一个人拴牢多久?我有时戴在手上,有时用红色丝线系住,挂进脖子里,感觉那一块冰冰的小金属,常常会在我的胸口制造着大片疼痛。我不忍取下,甘心任它作孽,有些乐此不疲。我一直都是这么愿意承受未祖带给我的疼痛的。那一天晚上我没有回宿舍,我来到未祖租来的小平房里,我们在黑暗中拥抱。他抱起我亲吻,很快就有四片嘴唇相互纠缠,有一些事情,就一下子像潮水一般涌来。那一刻我觉得我为他断了臂膀,或是折裂了身体都甘愿。我感觉得到我们的泪水涌到一处时愈发得烫。深夜的时候我醒过来,赤裸着上身坐在床上。泪水又开始苍凉地流淌,分不出是烫手还是冰凉。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永远记住这一天,记住面前的未祖。因为这一天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过的生日。因为这个男子,是我第一次深刻爱过的人。我在日后多次回忆那一天,我甚至想是不是已于那一天之中,我与未祖间的温情全都流淌尽了。在日后,我们再没有那样平和宁静地相处过,两个人性格深处的古怪激烈开始次第上演,多数时候没有一个人肯妥协。有一些伤口,就这样愈拉愈长。有一些裂纹,就这样愈积愈深。没有人敢言语,也没有人打算逃脱,似乎面对着彼此而相互折磨,已成了贫瘠的生活中惟一熠熠生辉的一页了。生活的琐碎,持续不断的争吵,让我和未祖面对彼此时时愈来愈觉得疲惫。 未祖是性格暴烈的男子,有时突然暴发的愤怒让我心悸不已。我想起幼年时的兰姨,她的喜怒无常竟与未祖那样相像,可是在我长之大后,我的灵魂还是仍旧朝着那个暴虐的兰姨的方向奔跑吗?所以未祖之于我,是同样一个逃脱不掉的心魔,爱之愈痛,爱之愈深。深夜的时候,未祖像一个幽灵一样下床,光着脊背在屋子中走来走去。我从后面揽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的锁骨上,未祖,未祖,你怎么了?我伸手去摸他的脸,我觉得他的脸烫得吓人。他扭过头来看着我笑,笑容恍惚空洞,眼睛睁得很大,里面一片空白。落红,是你吗?好妹妹,你回来了,再不要说自己会早死了,我陪着你,咱们好好地过。咱们一直在一起,好吗?落红。我知道未祖又把我当成他那个与我同名的妹妹了。我绝望地推开他,我悲哀我逃不掉另一个落红的影子。我突然憎恨,未祖你给我看清楚,我是林落红,我不是你妹妹!你怎么这样?未祖,你始终把我当作她吗,你不肯爱我而只肯爱她吗?声厮力竭之后,我开始哭泣,默默地靠在冰凉的墙面,身体苍凉地往下滑。好妹妹,原谅我好吗?我不该拿刀去伤你,我只是不想让你越来越失望。跟我在一起走好吗?再别逃离了,我带你回家。未祖痴然地说完了这一句话,我望着他,他的双眼盛满的是前世的情仇。


                        12楼2017-09-12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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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他有过两个女子,一个是他妹妹,一是是我,一个属于他的前世,一个属于他的今生。而属于今生的这个注定被属于前世的那一个覆盖。那一夜我都没有再睡,我坐在床沿,望着渐渐睡去的未祖,这一个突兀地出现在我生命之中的男子啊,这一个带给我新鲜血液的男子呵。偏偏我只是个影子,受控于宿命的木偶,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满目苍凉。如果那个人离去,我这个影子,也不会再有一点痕迹。清晨未祖醒过来,面色一片茫然与无辜。我讲不出话,想到他给予我的拯救,却无法拯救到底。泪开始落,他展开掌心,滴进其中。落红,不要这样,咱们都好好的,不要哭,不要难过。我从小是泪水丰盛的孩子,兰姨最恨我流泪,她说她的命运就是葬在自己的柔软之下,她不希望我像她或母亲中的任何一个。可是有些事物无法遏止,我的眼泪越来越充沛,像南方小镇中常年的雨水,汹涌的时候会冲垮一些记忆的防线。我拿我的泪水,祭奠一些从没有上演过的温情。未祖捧起我的脸庞,在恍惚的梦境与愈发清晰的生活的逼迫中同我亲吻。我一把将他推开,我不是你妹妹,我不是,永远不会是! 他愣住,两臂沉重地垂了下去,身体开始颓然地向后退,双眼绽满疼痛。未祖,你爱你妹妹,对吗?你自始至终不能忘掉的人,只有她!你这自私的男人,当初为什么要给我希望?我以为我可以走出过去,我以为你是一切,可是你骗了我,你让我万劫不复!未祖面庞上的最后一点疼惜之色全然褪去,愤怒与一种我自小就熟悉的凶猛开始次第上演,他一把扳过我的双肩,冲我吼道,你说,你都知道些什么?你从哪里知道的?你给我说清楚?我憎恨他的这一种讲话方式,这让我想起那满目疮痍的童年,暴虐的兰姨,想起在二姨的家中长达十几年的窒息的生活。我想到我最后的一点拯教都这样消褪,我靠在床沿,苍茫而凛冽地笑了起来。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爱你妹妹,知道你不忍让她疼痛,让她失望。可是她爱上另一个男子,你却因过份地爱她而将她杀掉!未祖,你敢承认这一切吗?我说的对吗,对吗?未祖从原地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拽过我的头发,按着我的头向墙面磕。****嘴!林落红,我告诉你,以后再不许你给我提过去,提我妹妹!你听到没有,***给我说你听到没有!我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一刻,在我的额头被撞出了大片的鲜血而未祖仍旧不肯放手的一刻,我已经全然失望,我知道我日后的生活,再不会走出幼时的甚至现在的阴影。我那么那么满怀希望地以为我能够走出,可是一切最终破碎。我依旧对着未祖苍然地笑,我这样爱你,可是你仍不肯把你自己给我,未祖,你负了我,你大负了我。未祖的双膝一下子颓然地脆倒在地上,他抱住我的腿,落红,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愿意这样的,你知道,我真的不愿意……我爱你,我没有办法让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你的影子已经和妹妹重合,我分不清楚,可是你得知道,只有你们两个,是我最爱的人……妹妹已经死去,我不想让你也这样,我不该打你,真的不该……我们在一起,好好地过,我们再不要吵了好吗?我点头,又摇头。未祖不会知道,有一些流血的伤口,注定留下巨大的疤痕。不可能愈合,不可能抚平。 未祖,你为何不肯拿你的柔软来爱我?你这样对我,我会爱你,也会恨你。我不想这样,我早就不想了,告诉我,我究竟该爱你,还是该恨你?进入大学之后,生活开始华丽起来,因为忙碌与充实,我已早就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晃晃地行走了。开始试着和年轻的孩子交往,觉得生机昂然,呵,我即将告别我的老气横秋我的曲高和寡的生活了。只是站在人群中,我有时仍显得古怪,毕竟我的心底,藏有一份来自未祖的那样深沉而绝望的爱。这叫我的身体时不时地向外奔涌诡谲的汁水,令很多人不敢靠近。若靠近,必有伤口绽裂,鲜血涌出,可是疼痛过后,仍旧满口不讲后悔。年轻而漂亮的男孩子朗生开始向我靠近,他带着大片的阳光到来,希望我走出自己的阴影,而站在他为我撑起的阳光投影之下。我流着泪绝望地后退,不敢让他走近。


                          13楼2017-09-12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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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什么也不能够给他,我所拥有的一切,已经甘心为那个抽烟的阴郁的男子沦陷。我不住校,每天坐很长时间的公共汽车去火车站旁边与未祖租来的小平房中,朗生每天晚上跟着我坐车回去。他说他想要走进我的生活,看一看那么多的暗夜我究竟在怎样的一种环境中度过。我指着城市边缘最破败的那一排房子,恨恨地说,看吧看吧,你看过之后就该罢休了吧!这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从这种肮脏混乱的地方走出来的灰姑娘!朗生用他平静的双眼望着我,落红,落红,我要带你走出这里。你愿意吗?跟我走好吗? 我一点一点地向朗生走去,把手伸进他的手掌中,他的干燥明亮的大手,和兰姨的、未祖的完全不同。他们的手,一直是冰凉生硬的。可能是因为心,早就冰凉生硬。太迟了,朗生,你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已太迟了。我再不可能回头了,再不可能重新开始了。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我们把原本的生活归还给对方,好吗,朗生,你说好吗? 我仰起头,任朗生亲吻我的脸颊,那是第一次,我知道它为告别而发生。我即将远离这个身上散满明媚阳光的男子,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救赎,可是我甘心错过。我那么那么地想要守望给我沉重与阴影的另一个男子,哪怕他让我疼痛,我也在所不辞,也毫不放弃。未祖在这个时候推开小平房的门,我与朗生告别的亲吻,我为他第一遭也是最后一遭流的眼泪,全部进入了未祖的眼目。他不说一句话,摔门再次进入房子。我推开朗生,你看,你看,我每次接近阳光,它都会成为我的劫难。你离开,离开罢。我靠在门外,闭着眼睛流泪。宿命不放过我,它叫我这般,我还能怎样?想到这些,身子已经沿着墙面颓然地滑了下去。 我进入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未祖没有开灯,我以为他在睡觉,我走到床边,猛然看见他直挺挺地坐在床上。我去推他,他就那么轰然地倒在了地上。我打开灯,看见未祖黑青的脸,腹部插着我们刚刚买来的水果刀。他的身子蜷缩在地上,对着我苍然地微笑,落红,落红,你要跟别人走了对吗?我那么恨你,……我怕我杀了你,像杀妹妹那样杀了你,我只好杀了自己……要记得,我爱你,即使我不能给你未来和希望……可是我不可更改地爱你,不可挽回……落红,再见,再见,咱们好好地告别,我不打你…… 说完这些话,未祖的身干沉重地向一侧栽倒过去,他松开了按住腹部的双手,顿时鲜血喷涌出来。我脆下去亲吻他,用牙齿咬他的嘴唇,狠命地咬,他嘴里吐出的血沾了我满脸满身。我抱住他渐渐冰凉下去的身体,未祖,未祖,你这样对你自己,我恨你。那一天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三个生日,我同他说好会早一些回来,我们去买蛋糕,然后好好地吃一顿饭。他应当是出来找我的。他一定是出来找我的。 他把刀插进他的腹中的时候,他手心里还死死地握着送我的礼物,一枚银色的戒指,那已是他送我的第三枚戒指。我在日后的很多次把那些小小的指环并排放在一起,我凭借着这些来怀念未祖的气息。我的第一个男子,我惟一爱过的男子。之后我播打了110和120,警车和救护车同时驶来。汹涌的人群一下子涌向了我,我拔出了未祖腹中的水果刀,对着人群说,我杀了他,我杀了他。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们不可能走到一生一世那么遥远。不久以后我被送进了万县的第五监狱。未祖并没有死掉,我入狱的那一天他出院。我的另一种生活很快开始,在监狱里认识了与我殊途同归的执迷女子林尽染。后来,后来,再后来的故事你都知道了吧。我仍旧像从前那样喜欢义无返顾地回头,一次次地沦陷,覆亡。


                            14楼2017-09-12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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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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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楼2017-09-12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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