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茗薇怀孕时就起过为她落胎的心思。只是看见她满心欢喜又爱怜地抚着小腹的模样，不免又有些摇摆不定。不如就让她生下来，当个给她解闷的玩意儿也好。故而也时常关心那胎儿状况，她更加欢喜，成日做些小袄香包。彼时裴谦外巡，几乎要令我以为，时日就要这样安稳下去。
直到裴谦归来，才令我惊醒——这家中还有一个裴谦。然则，胎儿已长得太大了，落胎会伤着我的茗薇。如今，我的女儿，已有四个月大了。据说眉目似我。
一寸一寸将床上的小娃儿的小衣理平，手指轻轻抚过她软嫩的面颊，她却一无所觉，咿咿呀呀的抱着我的手指往嘴里搁。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缓缓压上细幼的脖子——

十月怀胎，一朝生产。其中艰难，非人母亲历不能知。产后体虚，少爷也不许我多忙乱，只都交于了乳母。每日暇时，被秀萝扶着去瞧瞧我的乖女儿。从前觉得，孩子小时都是一个模样，我却觉得我家囡囡好看的不得了，长大后一定是个大美人。前日裴修容宫里送出了东西，是给囡囡的见面礼，一柄白玉笛。今日拿着去探囡囡，门甫一开，见少爷站在床前。定睛再一瞧，囡囡却在苦恼，而她幼小的脖间，却……却是……
来不及多想，我拖着虚弱的身子冲了进去，不知何处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我从未忤逆过少爷，但只有这个孩子，不行。
:少爷！
慌忙抱起囡囡，玉笛跌在她的小床上也不管，抱在怀里轻拍着她哄着止哭。
:囡囡乖……囡囡不怕，娘在这里哦……
低头亲亲她的小脸，让她不要害怕。

人总是很奇怪。又强悍，又柔弱。譬如茗薇，她埋在我怀里撒娇的时候，仰着头看我的时候，修颀的颈子就在眼前，一下子就能掐断似的——只是，怎么舍得呢。这时，却因这个孩子，虚弱的身子竟能将我推开。怔一瞬，幼女的哭闹声唤回神，将无波动的视线缓缓移到她轻轻拍哄的孩子身上。事实上，我有些愠怒。准确来说，是嫉妒。茗薇，她不是我一个人的么？出口的话淡漠得让自己也心惊：
“茗薇，放下。”
她似乎被吓到了。睛明穴开始有些酸疼了，需要她揉一揉。缓一缓语气，试图变回她温和的少爷。
“听话。”

:少爷……
眉眼盈盈楚楚，我望着他，他看似平静，却让人觉得他在奋力压下什么。那一瞬间，我想骗自己什么都不曾察觉到，但我其实知道，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扼死这个孩子。
:少爷，她是我们的孩子啊，我和你的……
将囡囡哄好，远远放在一旁安睡。上前到他身边，捧着他的脸，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我会好好教她的，真的……

望入她一双眼，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紧绷的后背。引她缓缓靠近床边，看着恍然无觉的女儿。我当然知道她是我们的孩子。
在茗薇耳侧亲昵地轻吻一记，止住她句句求情。
“嘘。我知道你会好好教她的。”
旋身坐在床沿，品评一件瓷器一般在那俯趴着的小娃儿撅起的屁股上拍了一记。
“裴谦也会，他也会好好教她的，对吗？”
重掷一问，冷笑一声，抬首直视她。

耳畔是他的轻吻与呼吸，他提起爹，虽然他不爱我这样叫他，我知道他的如今都是拜谁而赐，故而此时此刻他提起这个名字，我却惶惶不安。我懂他的顾虑，我不想这个孩子也成为他，可我也要她活着。孩子的啼哭声让我回神，挣扎着靠近去抱起她，将宝宝抱在怀里，抬头委屈的看着他。
:她还那么小……
将软软的孩子抱在怀里，她抓着我的衣襟，好像只有一个我。
:我们把她藏起来，好不好？我们不护着她，谁还会管她的死活呢？

茗薇向来乖巧懂事，除床笫事，少有这样委屈祈求的模样。短吁一声，乖孩子的偶尔任性，也是应当宠一宠，纵容一些的。更何况，她也提出一个更好的主意。摸一摸她的额头，十足体贴的模样，若不是讨论如何藏一个孩子，想必是温情的一幕。
“好，依你。”
家邻近无人添喜，陡添一个婴孩令人生疑。皇城之中，倒是有几家家世辉煌人心善良的。任择一家，也遂了茗薇心愿。
“我挑个家世好的良善府第，免她受苦。你乖一些，不要惦记。”

泪眼莹莹抱着女儿坐在床边，却仍不知对少爷生怨生恨。也许是因为，我看了他太久陪了他太久，看多了他无辜受辱，反倒觉得亏欠他的人太多，他想做什么竟都是可以理解的。半晌，还是点了点头。抱着女儿去翻出一样东西，一样小小的荷包，是她的名字定好后自己亲手缝的，里面还拿金丝线绣着她的名字，庄姜。名字是长辈们定的，我念的书不多，并不知是什么意思。打开荷包，里面有串金铃铛，是宫里的七小姐与白玉笛一起送来的。孕中时，少爷也曾欢喜过，答应女儿的小字让我来取。送去刻字的金铃铛回来不久，女儿却要离开我了。轻握着女儿的小手摸着铃铛上的字——小星，喃喃道。
:宝宝啊，你是娘亲的小星星，以后娘亲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就会像看到你了……
哄了一会儿，将铃铛装进荷包掖在她的襁褓里，静了半晌，忽问道。
:……少爷……你有没有，哪怕那么一点点，喜爱着小星？

小小的婴孩在她轻哄之下渐渐安静下来，恢复了之前的安静，乍看确实有些茗薇乖巧的模样。从身后将茗薇按在怀中安抚，下颌亲昵地磨蹭着她的发顶。
“好了，别哭了，哭花了脸，教你少爷怎么下口呢？”
话虽如此，仍是轻轻在她面颊上落下细细碎碎的吻。
静默片刻，她忽来的一问令我一怔。对这个女儿，我自然没有太多的感情，毕竟我在意的一直只有茗薇。只因为茗薇希望我喜欢她。只要是她希望的，那么——垂眸深深看着她，使着哄当年六七岁的茗薇一样的口吻，失笑：
“傻姑娘……”
却也十分坦诚。
“我喜欢你。你喜欢她，我自然……也喜欢她。”

脸上落下细碎的吻，心情安稳了不少。回身抱住少爷，摸了摸他的头。或许他是对的，小星会一天天长大，如果有一天她看到了少爷从那里出来，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她天真的疑惑？这个家，从骨子里就透着不正常。悲剧留在这一代就好，哪怕要远离他们。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柔柔道。
:我都听少爷的。
这个孩子的前路终究令人担忧，虽相处之期越来越短，但还是希望她能成长的幸福。
:寻的人家……不一定大富大贵，能当她是亲生而出的就好。

拥着她，纵容她埋在肩头。未几，她安定下来，乖顺如旧，大约是想明白了。不知再如何添言安抚，左右显得多余。良久，少有的慎重道出两字。
“安心。”
待她絮絮话别，稚儿不识话里哀伤，却也咿呀几声，应她一般。小铃铛香囊并阿姐那一支玉笛皆放好，出门时已近暮，携她同出，避入后巷，近日多雨，遗庄姜于那一家后门檐下，免她风吹雨打，沿大街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