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天顶的明月落下去了。
世间的明月，此刻正在他怀里。
像是有什么不高兴似的，枕在他膝上的明月双眼轻阖，紧闭的嘴唇抿成一道有些固执的曲线。
被汗水濡湿的纤细白发犹如颓败月光，在那轮冷淡明月周围或散或贴，落入他目中，忽然有了些许令人心痛的意味。
他的手指在其上再三徘徊。
反反复复……
终于将之一一拨开。
空白的高热逐渐淡去，桃花的芬芳暗暗浓烈。
长夜将尽……
可是，拂晓又尚未到来。
月光消退……
黑暗却也变得不再分明。
天地间，忽然如此寂静。
寂静得像是静止了。
寂静得……
只剩下他们。
彼此的沉默间，仿佛停驻了一个永远。
似乎，可以从这一刻，相倚到天荒。
那些并非发于眼目，更像是出于中心的空茫倦怠和沉默注视，似乎亘古便存在，也将如此……
持续到久远之后的未知。
百年弹指，生死倏忽。
彼此的躯壳如同水中冰雪，似乎在无声地亡失。
膝上的人呼吸愈加平缓低微，仿佛变成了这恒久暗夜的一部分。
他一时竟分不出，自己的手指与这人的面庞，哪一个更像月光。
又或许……
他们，早已融作了无尽相缠，再也不能分割的夜和月。
那些数不清的岁月和事物，悄然化为无数碎片，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滔滔席卷，沧沧流过。
流过白昼与黑夜。
流过他和他的生与死。
只在黑夜相会的人，生命也同在黑暗中浮沉。
生于暗夜，亦终归于此。
人的性命如此短暂而又轻薄，比掌中的鸦羽还要显得脆弱无根。
于中……
到底有什么恒久？
——到底有什么恒久？
庭院寂寂，明月沉沉。
恒久的，似乎只有此刻廊下倚坐微曲的暗夜，以及他膝上……
那寂然欲睡的月光。
※ ※ ※

※ ※ ※
不住蒸腾的汗水已然微冷了。
从暗夜中再度分离的墨鸦动了动，伸出手，微微躬身。
他的指尖甫一触及明月的背面，明月便霍然睁开了眼。
“——我自己能走。”
本该是那样拒人千里的清冷和傲岸，然而……
话音犹带着情欲未褪的喑哑。
墨鸦低下头，对上两道力图锐利威慑，实际却无法自制全不自知地渴求诱惑着他的目光。
心中的火焰猛然恣肆张狂，那里也忍不住亢奋地弹跳了一下。
他暗暗叹口气，面上笑得略带无奈，很洒脱地放开了手。
从他怀中翻身而起的明月背影，那样赏心悦目。
强健的坟起，宽阔的平坦，纤细的紧收，毫无赘肉的曲线。
再向下，是修长的笔直。
赤裸的明月单手握紧鲨齿，弯腰抄起散落在地的黑金长袍。
隐约的污痕蜿蜒流下，隐匿在狭窄的暗影中，随着此刻一举一动，随着因为些许不适而略显别扭的步伐，若隐若现。
墨鸦忽然觉得嘴有些干。
身体的某个位置，又在疯狂地叫嚣着，似是挣扎着……
想要挤进某处去。
他再叹了口气，无视了那不安份的物件，站起身来。双腿微分，姿势有些古怪地迅速迈步，紧随那人而去。
※ ※ ※

※ ※ ※
温泉热气蒸腾，藏匿在其中的声音和影象似也给人有些柔软的错觉。
不过，似乎愈发柔和的只有暗夜。
被潮热湿气熏蒸的明月却更冷硬了。
墨鸦利落地擦干了头发，素来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一层浅淡血色。
他望望对面似乎对一头湿发无计可施的卫庄那孩子一样恼怒的小表情，忍不住满目笑意。
“我来？”
不悦的人儿垂下眼，左手将鲨齿握得更牢。
高挑的暗影走到他侧后坐下，修长手掌平伸到他面前。
卫庄冷着脸，余光向后扫了扫。
持剑的左手紧了紧，握着布巾的右手还是把布巾拍进了墨鸦手里。
擦拭的手劲很是柔和，偶尔掠过发间的微凉指尖也相当轻柔。
微微发麻的安适，令人沉溺的安然。
可是那样的温柔却不知为何让卫庄怎么都觉得不自在，忍不住就想扎他一下——
“哦？看不出……”
“百鸟之首，还挺会伺候人的。”
“多谢夸奖。”
身后忙活的人闻言一顿，似乎是咀嚼消化了一瞬这句话，旋即笑吟吟的回答，丝毫不生气。
——我这是在骂你！
“毕竟，我只伺候过一个人。”
墨鸦尽力忍住笑，异常愉快地说。
他眉目欢悦的样子神采飞扬好看至极。
——然而卫庄后脑勺并不能生着眼睛。
丝毫不出意料地，他指尖下的人儿听完这话瞬间紧绷了。
直到离开泉池，都再没说话。
※ ※ ※

※ ※ ※
天边微微萌发薄白前，正是昼夜交替之时。
无明无暗的天和地……
以及人心。
缓步跟随在后的墨鸦望着前面那个似乎急于离去的背影，慢慢开了口。
“听说你出了不小的代价，寻找一个人的下落？”
不知为何沐浴后更觉高瘦，让人心生怜爱的那个背影顿时站住了。
片刻后，带着过人的讥讽，徐徐转身——
“百毒王的毒，滋味如何？”
“尚可。”
墨鸦闻言却丝毫不以为忤，只是目中饶有深意，对他笑得可恶。
“我不信。”
铿锵言辞中不信的，是我已彻底解毒，还是我可以信任？
墨鸦迎上那似乎略略有些想避开自己的目光，本就深邃的双目愈发宁静。
“你大可放心。”
“别的人，我不敢保证。至于这个人……”
“这件事，我去办，是最合适的。”
“……为什么？”
冷峻无情的目光，咄咄逼人的语气，甚至，微微前趋的身体。
是期待，还是怀疑？
是犹豫，还是……
别的什么。
似乎分不清楚。
——似乎，也再分不清楚。
“这件事，别人会死。”
“我不会。”
那独特而富有魅力的步伐，正不疾不徐地接近他。
……却似乎准备从他身边走过。
“哦？”
“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
“你真的以为……自己不会死？”
卫庄脚尖微微一动，有意无意向旁踏出半步，正拦住了墨鸦的去路。
强劲有力的手掌下，鲨齿的剑刃微微泛红。
似是提醒，又似威吓。
“看来，上次我太过手下留情了……是吗？”
他语带讽刺，毫不留情，低垂的眉眼却让人看不清到底是什么表情。
“这话……真是不中听啊。”
墨鸦那双极为灵动的眸子笑吟吟地向旁略一飘转，重又掉回。
眼尾的虬曲蛇纹似是活过来一般，微微一弯。
“那些愚蠢暗弱的凡人喜欢吹嘘和自欺，你也染上了这个毛病？”
卫庄冷哼一声，怫然不悦。
我是人，当然不免一死。
只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死。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当然是……
你还需要我的时候。
擦肩而过离去的人在他肩畔停了停，吐出一句严肃异于平日，似是承诺的真切低语。
同时，留下一刹并无人见的深深注视。
那双眸子里，似乎有太多浓烈的千言万语想要吐露。
却最终，混杂绞缠在一处……
沉淀成深邃无垠，一言不发的夜色。
那个人走了。
空气中那些轻柔的蓬然，寂静的微冷，也随着那人的离去，一并消失。
空气重又恢复了清甜，却不知为何，心中一空。
卫庄默默在原地伫立片刻，曳着鲨齿大步向前，再不回顾。
只是，走出很远后，忽地举起了未握剑的手，死死按住了肩侧。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唯有目光锐利异常，肌肉紧绷得异样。
——像是忽然被利刃穿透。
——那是某人离去时，肩臂擦过的灼烫。
……骗子。
※ ※ ※
【我有悲愁歌，吞声不能颓。】
【我有垂天志，双羽折葳蕤。】
【我有金兰友，红尘每颜违。】
【我有长相思，百年两相会。】
【相会即别离，苍颜意未摧。】
【纵此无所悔，所得世间贵。】
【人生贵所适，日月任盈亏。】

文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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