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求生的地图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圈废弃的小镇,小镇里面预备着枪,可以随时捡起。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九十八文铜钱,买一份门票,——坐在电脑前,静静地玩个痛快;倘肯多花几百文,便可以买一些电竞外设;如果出到六千文,那就能买一套外挂,但这些顾客,多是休闲玩家,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做主播的,才准备好外设和外挂,开个摄像头,安逸地躺玩。
我从年初开始,便在公司总部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也做不好游戏优化,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STEAM库加一,看过游戏运行顺不顺畅,又亲看网络状况好不好,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事情也很难做。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发微博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家里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糯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糯乙己是做主播而被抓现行的唯一的人。虽然是主播,可是样貌平平,似乎平时也不露脸,也不用美颜。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压枪爆头,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糯,别人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糯乙己。糯乙己一到店,所有吃鸡群众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糯乙己,你号又被封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买一份绝地求生,要一个VPN。”便排出九十八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开挂了!”糯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平移爆头,被封了。”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辅助不能算挂……辅助!……主播的事,能算挂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2秒17发”,什么“压枪”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糯乙己原来也练过枪,但终于没有进展,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进到了个外挂群,便买了外挂开直播,换一碗饭吃。
糯乙己吃过一次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糯乙己,你当真会打枪么?”糯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比赛也没打过呢?”糯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压枪爆头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糯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糯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死忠粉说话。有一回对粉丝说道,“你打过枪么?”粉丝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打过枪,……我便考你一考。SKS,要如何速射?”粉丝想,开挂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糯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射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枪法应该记着。将来做主播的时候要用。”粉丝暗想我和主播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主播也从不SKS速射;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鼠标后拖到门口去么”糯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键盘,点头说,“对呀对呀!……压枪有四样压法,你知道么?”粉丝愈不耐烦了,努着嘴下线。孔乙己刚用键盘打了字,想发出来,见粉丝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糯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一个月,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糯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九十八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鸡群众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官方发微博封号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开挂。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和黄老仙怼起来了。黄老仙的本事,是他能怼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开怼,后来是装死,安静了大半天,黄老仙都说算了,还祝福了他,他又跳出来了。”“后来呢?”“后来被官方发微博封号了。”“封号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凉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一份绝地求生。”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糯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用一套双飞燕键鼠,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坐在地上;见了我,又说道,“来一份绝地求生。”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糯乙己么?你还欠九十八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再要一份加速器。”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糯乙己,你又开挂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开挂,怎么会被封?”糯乙己低声说道,“误封,误,误……”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准备好CDK,拿了出去,发给了他。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九十八文大钱,放在我手里。不一会,他吃了一次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又默默下线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糯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糯乙己还欠九十八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糯乙己还欠九十八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糯乙己的确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