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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晚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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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上海1楼2017-09-19 13:36回复
    过去并不想就此离去,它不断回头
    它再要求、再攫取、再掌握
      --雨果《静观集》
      走出报社那陈旧而窄小的门,她似乎轻松了许多。眼前又是见过几百次的车站和邮局,那日日不同却又像日日不变的人流和广告。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回头望了望浊门里幽暗的青色灯光,门房里瞌睡的胖女人,那疲倦而惆怅的感觉又浮起来了,薄薄的、密密的,铺满空荡荡的身心,她不知道现在该去哪儿。
      到处灰茫茫的,撑着一天空厚而黯淡的云,不远处的江水在阴天总显得厚重而滑腻,随波飘浮的垃圾也一定特别多,空气里溶着腥而潮湿的水味儿。这味道裹着楼房灰硬的墙面,裹着楼下褐色干瘪的老头儿和他的小摊儿、不远处偷窥行人双脚的小皮匠、便利店、幼儿园。楼上拱形的窗口飘出陈旧的花布窗帘。这天气下午在马路上走过,总使她隐约想起小学里放学回家的时候。她漫无目的地朝自己相熟二十年的街头走去。
      刚才在报社向新闻部主任告别时她撒谎说:“我要到大连去玩。”那个正逢乔迁之喜,却在为买一台价格便宜的净水器伤脑筋的主任说:“好极了,你看你在实习时培养了新闻眼,以后随便碰到什么有新闻价值的东西就可以给我们写稿,比如你到了大连就可以发现发现。”然后送她到门口说:“祝你愉快!”两个月内,他一直给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中文系女生灌输新闻概念,这下忽然拍拍屁股走了,他似乎有点意外或不甘心。就为这个缘故吧,实习结束时大家都惊讶实习期如此之短,于是她多鎕了两个礼拜。来的路上她琢磨怎么说此得休的感谢的话,但最终只是撒了这个谎,仿佛她并不是对整日整日坐在办公室看报纸想离开又不便离开的尴尬无聊感到难以忍受才跑掉的。
      现在等在前面的是漫长的空白的假期了。她原封不动地回到自己熟悉的街上,像一根绷得很紧又弹回原处的橡皮筋。自然,大连是去不成的,那儿没熟人,临行也一定无人陪伴。她差不多已经忘掉自己撒的谎。在学校里,她随口说过许多类似的话:我大概要到某某处去啦。两眼朝着不确定的方向,似看非看地迷蒙,然后带着这样的神情去吃饭、上课、进图书馆、自修,和断断续续挨近她身边的男孩女孩弄出些小故事。每天的生活秋水般淡淡地流去,便淹没了那一个个看来很简单的期许,就像假寐时做了个飘飘忽忽的白日梦。
      她慢悠悠地晃过自家的弄堂,来了个拖黄鱼车卖西瓜的。离得远远的,她妈妈也挤在人堆里挑挑拣拣。她像回家时一样嘟哝了一声:”妈。“
      远远的妈自然没听见也没看见。她笑笑。看见了也没什么,妈不会小时候一样忙不迭地冲过来拉住她拎回家去。妈知道她现在人大了,书也念得好,不交坏朋友,不随便搭理男孩子,天黑以前准回家。妈心里有底。
      记得高三的时候,她曾梦悠悠地坐在床上晃脚,说:“我要去考北大啦!”一边偷觑妈妈的脸色。
      “你呀!”妈开开心心地做着晚饭。
      爸爸不慌不忙地说:“我不给你生活费。”
      现在,她再也不进行能想象出结果的试探了。阴天的午后,在这像儿时的积木一样亲切而模糊的街上走走,很舒服。也许,整个假期也只能这样过了,像往常所有的假期一样。
      她走进路边一家新开的小酒吧,坐下要了一杯咖啡。
      刚立过秋,暑热退去了。腥而潮湿的风,使人觉得这是来台风的日子。店堂里没什么人,慵倦的女店主撑在柜台上不时斜睨着她。她自顾自呷着咖啡,转头望着窗外出神。她只想在这光线不好的地方坐坐,闻闻风的味道,看看阴沉的天,模糊地记起儿时的下午在同学家玩的游戏,脑中偶又飘来几句忽然想到的旧诗:
      “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醉初醒。远书珍重何由答,旧事凄凉不可听。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
      最后两句呢?忘了。她嘴角不觉牵起一丝浅笑。这样子,真像个失恋的人在旧地追怀往事。三年大学里念的许多诗啊小说的,似乎专供闷闲时用来无病呻吟。她往椅背上靠了靠,看见窗玻璃的反光上映出街上的店铺和晚过店门口的人影,晶莹而灰蒙,像小雨中的景象。
      忽然,她发现一个影子静静地嵌在这灰蒙中,好一会儿,仿佛电视上变得狭长的宽银幕人像。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他略微迟疑地走进来,笑了。
      “在窗口看着像你,不太敢认。”
      她一下坐直了身子,看着他走过来坐在自己对面,脸不知不觉地热起来,微笑着说:“我变化这么大吗?”
      “哦不。”他把店主递过来的咖啡挪到自己面前说:“办是没想到你会坐在这里。在等朋友吗?”
      “没有。”她微微红着脸垂眄眼睑,有点窘迫。这样坐引导,他见了会奇怪吗?好像真的在等待什么,好像确实会遇见什么,就像歌中唱的,书中写的。她真心愉快地翰面前的男孩子笑起来,说:“好久不见了。”
      他又笑了,很愉快的样子。
      自从去年圣诞拒绝他一起回母校去探望老师的邀请,很奇怪的,她就一直隐隐地怕再见到他。事实上,也真的只收到过他祝贺生日的短信。一想起他,总还是高中里在数学课和体育课上大声插嘴、不可一世的样子。他似乎没大变,脸方方的,剃板刷头,还留一点点很淡的胡子,像电影里侠客或匪帮头子的造型。没表情时让人有点敬而远之,开口说话或者笑一笑,又让人一下子觉得他也许心肠挺好,肯帮人、有能耐、讲义气什么的。
      他拿出烟盒,弹出一根叼在嘴上,看了看她,又弹出一支伸到她面前:“抽吧?”
      她略感意外地抬起眼睛。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觉得有些难堪和不舒服,仿佛他窥探了她的什么秘密,也不喜欢他一见面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样子,便迟疑着说:“不。”
      他缩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们学校……一起玩的女孩子都会的。”
      “哦。”她生涩地笑了,多余地自语:“你在……海运学院?”
      他喷着烟雾点点头。
      “前一阵子在报社实习吧?我是听别的同学讲的,就天天去看报,果然看到好几篇你写的文章。大家都说你整天地忙,很难找到你。”
      “现在不忙了,”她似乎怅然地望着桌面说,“其实那时候也不忙,只是每天非得去坐着,有时候坐上一星期才被差出去一次,如今结束了反倒是很轻松。”
      “是吗?”他的眼睛透过弥散的烟雾仔细地看着她,迟疑着说:“本来,我听说你去学着当记者的时候,也觉得挺奇怪的。”
      “真的吗?”她淡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适合,嗯,你的性格,不适合吧。你一向,很好静的。”他像斟酌字句,手在桌面上下意识地来回划动着说,“记得中学里,嗯,那时候,总觉得你以后会去教孩子。”
      “是吗?”她心绪沉落地望向窗外。
      他说到中学里对她的感觉,她并不意外。她记得从高二起自己就在不自觉地逃避这看上去强壮而厉害的男孩子的眼睛了。从这双骄傲的眼睛里漏出的一丝柔和使她不安。他们很少交谈。这个高大的男孩总是俯视一切,独来独往,他接近谁,她就感到那个人会被他整个收去,不属于自己了。那时班里有个瘦长而热心,一到下课总爱喋蝶不休的男生总跟着他,在他上课插嘴时响应地大笑,跟屁虫似的,使她觉得很可怜。这份天生的敏感和犟头倔脑,她自己也暗自烦闷甚至恼怒。她排遣似的说:“反正现在是结束了。”
      “是这样,那么……毕业后呢?”
      “不知道,也许会去教书吧,我们系的出路,大致也就这样了。”她情绪低落地提起咖啡杯的小把手摇着。那褐色的液体在一圈小围墙里转来转去,看上去是那么浓,如果流在吸水纸上,一定会无限止地化开去吧?她沉默着,嘴角挂着没有什么意义的浅笑。
      


    IP属地:上海2楼2017-09-19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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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扔掉烟蒂,掏出烟盒弹出一支,又一次朝她伸过来说:“抽一支吧。”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十分无所谓,笑了。她轻叹地把烟夹到手上,朝他的打火机凑去。
        白乎乎的烟在眼前散开仿佛带着某种无名而沉重的灰色物质溶化在空中,立刻使她感到一种说不清楚的轻松。她喜欢这种感觉。
        一直遗憾自己不能对学校规定的所有课程抱同样的兴趣,要碰见许多人,日日不完的琐事。如果为了考试强背不喜欢的笔记,或者更在等待某个仿佛永远不再来的人时,她尤其喜欢这种感觉。她狠狠地吸了一口。
        透过弥散的烟雾,对面那双眼睛依然在仔细地看着她。她手指忍不住轻轻一颤,目光本能地避向窗外。忽然,她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总要逃避这双眼睛了。
        她害怕别人看透她。
        那感觉就像中学里因为忍受不了地理复习课的乏味偷偷溜到操场上时,看见他也同样溜出来,优哉游哉地拎着书包晃向校门外时一样。他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太相像了。是的,就和她上数学课时总是急不可耐地叫出例题的答案,她却在费神思索学习这些课程的终极意义,陷在陈旧的谬误和烦恼中不能自拔。
        实在的,除了固执的梦想,她什么都很脆弱。她太容易被打败了,所以她一直宣告免战,一直需要,也一直害怕,就是这个强壮的人,会在她烦闷时准确地递过烟盒。她只能拒绝一次,只一次。她忽然冲动得想站起来走掉。
        “知道吗?”
        “什么?”她几乎吓了一跳。
        “你现在轻松了,我却正要去实习,跟一条船出去一次,明天一早就得走了。”
        “是吗?”她松了口气似的靠到椅背上。随即,她有了意识,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短暂起来,那么短,仿佛马上就是永远的终结,心底竟起了一丝没来由的伤感,叹气似的问:“很远吗?”
        “不,只是去北方的一个港口,我还没搞清楚是秦皇岛还是大连,管它呢,反正就一个多月。”
        “是吗?北方……”她怅惘地喃喃,自问般地说,“那么以后呢?会去很远?”
        “也许吧。”他露出那种好心肠的笑,“既然干了这行,就得准备好去漂泊,今天望着明天,和茫茫海水作伴。”
        “那不是很好吗?”
        他不响了,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她以前为了临时取消的春游真心叹惋时,他也这样看着她,使她觉着得了响应,甚至怂恿,因而宽心而坦然了。
        “你不知道那种生活。”他依然柔和地,却不想迁就一样,说,“那并不浪漫的,却很乏味,很孤独,知道吗?除了海还是海,离开的地方反倒变成最可留恋的。我有几个水手朋友,全那么强壮,那么简单,那么粗鲁。在海上逃到烟酒里,到了港口就急不可耐地去看一张张人的脸--随便什么陌生人的脸,发疯一样搅和到眼前的人流和生活里。你知道他们发明些什么样的游戏吗?”
        “别说了。”她不耐烦地揉着烟蒂。
        “他们比赛喝自来水。”他拉长声音,固执地告诉她,“如果还不够刺激,就喝肥皂水,打架……”
        “哦……”她情绪败坏地嘟嚷,忽然觉得这是人人皆知的豆,却恼恨他明明白白地讲出来。
        “可是……可是这些你现在并不知道,不是吗?”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可至少现在……至少现在,你还没出去过呢。”她词穷地抗辩,一下子松懈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轻轻地断裂,她茫然地望向窗外愈加阴沉的天。
        “要是一直不知道,该多好。”
        “是啊,要是一直不知道就好了。”他宽容地笑着说,“就跟你以前写作文那样,星光下的海面静静的,美美的,你穿着兽皮衣服躺在甲板上,旁边是很亮的鱼叉,海星一个一个跳到你旁边……”
        “真是一种不坏的生涯。”她自嘲似的笑起来,内心却抑制不住地伤感。
        烟灰已洒了半个桌面,杯子也空了。暮色从窗口溢进来,阴暗中的沉默使她觉着一丝无名的压迫感。她挣脱似的站起来,感到这黄昏的氛围搅和着江水的味道依然紧紧地攫着她,告诉她此时此刻的结束就在眼前,而明天的生活,又像所有的假期一样。
        沉落的心忽然抽紧了,使她冲动得想坐下说:“知道吗?我也想去北方,请别说,请别告诉我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然而她却轻松似的笑了,说:“我得回家了。”
        他没有表情地站起来,看着她。她依然笑着,朝门口走去。灰沉沉的暮色在门外迎接着她。从浓浓的暮色里传来海关大钟的闷响,六下。就这样,白天结束了。夜晚,也许她会守在电视机前,等待看了出骗人的爱情故事。
        “一个月后再见。”他说,声音还像中学里上课插嘴时那么自以为是。
        “是吗?”她回过头。他的身影在阴暗中显得比平时还高,因而陌生,像个刚从黑暗的轮机舱爬上甲板的水手。而这黄昏,这潮湿的风,这样子的相对而坐,马上就要结束了,再也不会来了。她不会整整一个月都生活在这一个等待里,不会的。
        天马上就要黑了,一个幽远的声音在她心的深处响起来,一遍又一遍,虔诚、羞怯、模糊,宛如日日不变的祈祷,却听不清它在诉说着什么。如果一个月后她站在江边,能够认出载他归来的那条船吗?黄浊喘息的江面、水鸟、杂色相间的船舶仿佛裹在灰白的晨雾里飘过眼前。
        “那时候,我不会再坐在这里了。”
        “那么在家?”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逃的跑了出去,跑到越来越浓的黄昏里。她感到他的声音还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还在问:“喂,你回过中学吗?”那长满梦想和骄傲的乐园,似从远处吹来一缕乡愁似的回忆。
        渐渐的,那声音离她越来越远,终于,它仿佛永远留在了这个黄昏里。
        晚上,她平静地坐在电视机前。
        休息的日子开始了。屏幕上正进行一出“罗马之恋”,有滋有味。那是一个给人安慰的爱情故事。不知是谁,使一度干涸的少女朱重又漾起银色的涟漪。银白的反光从编织爱情的地方照到她脸上,那眼睛在银色的反光中静止着。终于,一阙诗哲的美句飘过来了,又去了,划过她心间,反反复复。
        “因为爱的赠遣是羞怯的,它说不出名字来,它掠过阴翳把片片欢乐铺展在尘埃上。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
        --捕捉它,否则永远失却!


      IP属地:上海3楼2017-09-19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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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石好,开新帖了?祝贺,祝贺,好久没见大作了呀,恭喜


        4楼2017-09-20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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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新贴呃,拜读。


          IP属地:四川5楼2017-10-13 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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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的中秋节,宝石都不来了额,我们还在


            6楼2018-09-22 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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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0-03-24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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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0-07-13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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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0-10-06 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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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1-02-16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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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21-12-29 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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