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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除夕
晴昼海
一双小脚丫在花丛里轻快迈动，往上看去，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一边擦着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一边絮絮数落着某人：“可恶的师兄，啥时赏玩不好，偏生要在书圣师尊宣召这当口……偌大的花海，我上哪儿找你？”
花海接天，人没花海，恼于身高的小姑娘，见不远处一块大石耸立，连忙轻身跃上石顶，举目四望，依稀望见远处散坐着十余道身影。也不介意把自己喊老，脱口哼道，“肯定是他！可算让姑奶奶我抓到了！”向那厢掠去。
近了点，便隐约听闻个惫懒的声音：“至元年间，有林公字半山，有武略，通文韬……”隐有笑声响起。更有人抢白“哪有师兄你这样夸赞自家的？”
“师兄似乎在说故事呢”除夕不由得收住身形，放慢脚步，声音更为清晰。
“莫急莫急，容我说完——至元十八年，入神策，拜校尉，征青海，或将虞侯，或部殿军，举凡出战，多败还。军中遂有数奇之讥，哥舒将军恶而杖责，逐。”
“那……然后呢？”众人默然片刻，有个女声响起，问出了除夕心中的困惑，她蹑手蹑脚分开花丛，缓步潜进。
惫懒男声顿了顿，语气更显轻浮。
“归长安，自忖‘本朝制度：出将入相，今既出将，当归谒相国，或可为也。’时李相掌国柄，半山伺机而谒，李相口占“昧昧吾思之”令行文，欲使知难而退。半山笔下如神，一气呵成三千余字。李相阅而拍案，虽三千锦绣华章，盖因“妹妹我思之”为题，抚掌大笑，逐。”众人大笑。除夕也忍俊不禁。
“谁？”一股掌风柔和地分开面前花丛，露出正笑的人比花俏的小姑娘，在她面前不远的人群中，一个样貌平庸的玄衣男子，正徐徐收掌“我道是谁，竟是个窥我军情的小细作。”
他招招手，除夕笑逐颜开，跃至他面前，对一圈同门兄姐，团团见礼。“刚来就听师兄在说故事，快接着说！”
男子微微一笑，拍拍身边地面，示意除夕坐下，方才继续开口。
“半山不忿，曰“不为良将良臣，当为良医”，倾家求入药王门下，学三年有成，自撰一方，服之而……”
声音拖的很长，众人按捺不住，急催：“师兄莫卖关子，快快道来！”
“那好，笔墨伺候。”
早有好事者奉上笔墨，只见男子除下外袍，将长袍端端正正地铺在草坪上，在洁白的左交领上，写下“妹妹我思之”五个字，又引起一阵低笑。
“师兄又顾左右而言他了，还没说完呢！”
男子便在右交领上落笔，端端正正地写了个“卒”。
哄堂大笑，有几人更是指着林半山，笑的直不起腰。
半山微微一笑，转头对除夕低声温言：“此时不是该在书圣大人那边习字么？怎会偷偷跑来，莫不是装病？”
除夕大惊站起，“坏了，都怪你这笑话，我把正事忘了！”
“啊？”
“书圣师尊有请，召你即刻谒见……”
半山看了看铺在地上的外袍，又看了看除夕苦着的小脸，牙缝里一个个地迸出字来“……半山敢不奉召？”话音未落，除夕便觉自己鼻下一凉，地上的衣袍已经不翼而飞，只听衣袂破空，一道黑影鹊起鹄落，遥遥甩下一句话，“哼，迷糊鬼，这是利息，误我大事，回来找你算账！”
急忙伸手一摸，只见指尖墨迹宛然，却不知何时被顺手画了两撇胡子。

第二章
万花谷以点穴截脉立足武林，衍生出的花间离经两大心法，乃谷主东方宇轩与谷内七圣融众家武学而成，七圣亦各有绝学，以上种种，外人概称为万花七艺。而七艺的秘法传承，与外界臆测的因材施教不同，其实更重根基：弟子从入门到有所小成，共分正意、归德、尚贤、执礼、弘道五阶，初入门应诚心正意稳定根基，进而涵养心性归德爱人，再到初窥堂奥行走江湖。累加历练后，入了七圣法眼，才能逐次晋升为执礼和弘道两阶，朝夕随侍聆听教训。
前三阶弟子，除少数天资异禀，入谷即为七圣相中外，多以两大心法为修习根本，其他绝学仅略有涉猎。这种独特的师传模式，决定了主掌花间的书圣与主掌离经的医圣，在谷中地位较其他五圣尤为超然。
身形如电，劲风排开花海，只留下身后一道摇曳不止的波痕。林半山马不停蹄，遇奇岩，冲天跃起，逢碧波，飞掠而过。平日眼中的万花美景，现在都成了他谒见书圣的障碍。
书圣颜鲁公，身份高华，曾为天子帝师，为人端方严谨。因刚正不阿被李相贬出朝堂，眼中向来容不得沙子。平日谷中同门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何况今日自己宣召迟至，仪容不整，更要命的是向来关照自己的师尊画圣林白轩，近月也不在谷中。林半山懊恼不已，心下早将除夕怒斥千遍，终于听见远处水声隆隆，足下加速几阵轻点，便见一道飞瀑悬挂崖间，瀑前遥有巨岩，上面一座悬满书卷的小亭，其间端坐一人，正是书圣无疑。
林半山心中半舒口气，正欲上前谢罪，书圣却捻起一支羊毫，将笔锋向纸上摁下。只觉一阵威压扑面而来，书圣的身影瞬间高大万分，只压得他心中再无半分杂念，四感尽失。只觉天地间唯有一人一笔，连轰鸣的瀑布声都充耳不闻。
入神间，忽然一道身影闪前挡住视线，一声清笑击破那股威压。蓦然回神，惊觉自己正长跪于地，不知何时已汗透重衣。方听得眼前人笑道：“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颜公浩然之气威震天下，可用在半山这小执礼身上，未免太过高看他了。”竟是自己师尊忽然现身。
“宣召迟迟不至，来时衣冠不整，可见此子心性跳脱，遑论他前些时在蜀中犯下的大事。若不是颜某看他薄有功劳，早就提议谷主严加训戒。今日小惩，只为替林兄磨砺下他心性，免得日后在江南惹出更大祸事。”
听得蜀中二字，林半山的思绪被几抔黄土带过。记忆中鲜血激射，乱红纷飞卷轴，层叠映衬出几座新土荒坟的影子。
“蜀中……毒……她……”
似是觉察弟子思绪纷乱，画圣信手后拂，一股清心宁神的柔和真气传来，稳住了半山的神志。“呵呵，毕竟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何况他立下的功劳，不是林某自夸，也算为我万花除一隐患。”
“若非这因果，颜某岂能由他去江南？”
“好啦，颜公罚也罚过，训也训过，请赐在下几分薄面，容他起身，把正事说了吧？”
书圣这才转头看向林半山：“哼，小子无礼，本该罚你跪上一天一夜，看在林公替你求情的份上。起来说话。”
林半山这才敢起身，先后拜过画圣，书圣，也不敢直视，只半躬身拱手问：“小子迟闻宣召，还请颜公恕罪。不知颜公有何教训？”
“你可知谷中绣衣使者这职司？”
“自是知晓。”
“说来听听。”
“我万花弟子，行走江湖自当行侠仗义，然天下偌大，行事需有章法，故谷主遣弘道弟子中佼佼者，分驻天下十五道，着玄衣、饰锦绣，执赏善罚恶剑，道中所有弟子，均当听从绣使调遣。”
“这些冠冕堂皇，倒也对答如流。”书圣轻拈长须，语气里那丝讥讽却呼之欲出。“呵。”
轻嗤中，书圣长身站起。“罢了，奉谷主令，丹青门下执礼弟子林半山，即日擢为弘道弟子，赐锦绣玄衣及赏善罚恶剑，江南东道万花诸事，悉归节制！”
“什么？”

第三章
质疑脱口而出，只觉眼前一花，一卷锦轴便被递到自己面前。“即日起，尊驾就是我万花的江东绣衣使了。还不遵令？”
“只是……江东绣衣使不是您门下宋师兄么？”
话音方落，面前的手颓然落下，偷抬眼看，书圣竟似瞬间苍老了十岁。“若是听枫还在……江东怎么轮得到你！”
“还请书圣告知小子……宋师兄到底……？”再顾不上不敬，林半山紧盯着书圣，嘶声追问。
可面前的老人只是疲惫地挥了挥袖，“罢了，此中详情，有劳林兄跟他说过后，再来罢。”
肩上一股柔和的真气传来，画圣的声音响起“回去吧，为师来告诉你。”
两人回到飞瀑断崖另一侧的画圣精舍，林半山正欲开口发问，却只见一道寒光漫卷而至，大惊之下，只觉颈上一凉，画圣手中长剑正稳稳架在自己脖子上，冰寒刺骨的剑意，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告诉为师，你的剑呢？”画圣一反方才的温文尔雅，冷冷地发问。
“今，今日跟一干同门前往花海赏玩，嫌长剑……累赘，便未配剑。”嗫嚅半天，在师父严厉的眼神之下，林半山还是从实说了。
铮然声中长剑归鞘，可在师父的逼视下脖子上的寒意却不减反增。
“为师有点失望。”画圣指着桌上一副卷起的画卷。“罢了，你自己看看。”
长卷展开，是一副工笔，殷红的枫叶，昏暗的书房，以及被钉在墙上的尸体……
“七艺虽并称，可书道儒家总是正途。我们丹青一系，在外人看只配做清客画师为达官取乐。就算在谷中自家人看，为师这身刺杀蹑迹的手段也不过鸡鸣狗盗而已。”
“这没什么，为师脱离凌雪阁，蒙谷主所救，更结以兄弟之义，这条性命就是万花谷的，旁人眼光自不放在心上。可为师百年之后呢？你，还有你丹青一系的同门，该如何在谷内立足？”
“真的做清客帮闲？真被当作鸡鸣狗盗之辈，跟为师一样一辈子处置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吗？在青海，在长安，你处置的还不够？”
画圣在精舍内踱着步，话音徐徐，林半山似浑然不觉，死死盯着画卷上那柄高挂的朱红长剑，冷汗兢兢而下。
“师父，半山知错了。”
“错在何处？”
“宋师兄死于安乐，师父奔波千里查知此事，回谷便见弟子如此纵情安逸……是半山辜负了师父的厚望。”
画圣扶起弟子，“知错就好。你宋师兄身亡后，为师奉谷主之命到杭州稍加善后，又找到当日侦缉此事的仵作衙役查知情况，再作此画，当时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
两人相视默然，林半山打破沉寂：“师父，当初宋师兄与我有引荐之恩。”
“为师深知此事。所以，于私，你是否当为他复仇？”
“义不容辞！只是……报仇事小，绣使事大。师父知道，弟子才德平庸，心性更是不稳，正如书圣方才痛斥的，何德何能，可当此责？”
“呵。最初，江东噩耗传来，谷主召见我等时，是为师力荐你去，颜公当时便极力反对。我还记得他当时便是如此口吻，给你学学。”
说话间，画圣正色敛容，双手负后，慷慨发声：“半山此子，前时在蜀中虽有微功，可究其起因，为报私仇耳，更险些为万花惹来大敌。不加惩戒也就罢了，反予重用？！”
看着弟子难看的脸色，画圣笑道：“放心，幸有医圣力挺，老人家只说你自蜀中取回的奇毒，对万花医术有大益，虽险酿大祸，可不也有惊无险么？书圣虽还坚持反对，说听枫虽遇难，可书墨门下，常年精研财计诸事，可担江东重任。即使要重用你，可你毕竟全无经验，江东大局，如何能着落在你身上？”
林半山忍耐半响，按捺不住终于开口：“那为何还有这一任命？”
“为师当时便对谷主说：听枫是书墨一系最杰出的弟子，可连他都断剑江南，说明江东乱局，已不是仅靠财计筹谋可解决的问题，更需要快刀斩乱麻的果决，抽丝剥茧的耐心，和睚眦必报的狠辣。”
轻拍弟子肩膀，画圣继续说道：“纵观全谷弟子，如半山你般三者兼备者，再无旁人。听我此语，书圣只得提议谷主，让我前往杭州善后，期间也对你的品行为人稍作考察。谷主听后同意了此议，是以为师才离开月余。今日之事，想是书圣揣度为师即将归来，欲恩威并施，收揽你人心吧。”
林半山愤然：“何必如此处心积虑，处处针对我！”
画圣指着画卷上的朱红长剑道：“此剑你当识得吧。”
“朱剑赏善，乌剑罚恶，此大丈夫之权柄，虽未亲见，然心神往之。”
“大丈夫当如是也？”见弟子张口结舌，画圣脸上似笑非笑，“可算试出了你的心思。”
见半山尴尬，口气一转“书圣此前评你冠冕堂皇，可你在他面前说的也没错。绣使权柄，明为奖善惩恶，可奖从何来，恶以何惩？以他的孤高性子，自是不屑说起。可一个门派在江湖立足，哪个少的了财、侣、法、地四字？万花十五位绣使揽财计、结善缘、立威权，明面上是维系万花在一地的声望，暗地里却是支撑着万花在武林的根基。若是放在朝中，绣使身份便如某道大都督：大帅，主官，使节，财计……身兼一道重任。虽说武林中英雄辈出，绝不可能尽为我万花所有，可就算对谷中来说，如此权柄，也仅次于我等七人及子虚乌有两位长老了。所以说，颜公针对的，是江东绣使，而非丹青执礼林半山。其中区别，你要谨记。”
虽早对绣使职司有所揣度，可全部真相的冲击，还是让林半山陷入了沉思。
画圣顿了顿，又道：“以我对颜公的了解，他心系全谷兴旺，亦有庙堂之念，所以书墨一系在财计教化上确有独到之处，正因此，十五绣衣使中出身书墨的，你猜占了多少？”
“请师父明示。”
“算上你宋师兄，七位。我等连同谷主门下，绣衣使合计只有八位。你说这无人的江东，值不值得为师为你争上一争，又值不值得医圣开金口，为他杏林一脉交你这个善缘？”
“师父大恩，半山没齿难忘。”
“说左了，是为师有愧于你，你有恩于丹青！”画圣坦然道，“江东之地，利之所在，其中关窍，缠丝百结，以你听枫师兄的长袖善舞都含恨而终。为师虽日夜兼程，可赶到杭州时，现场痕迹还是几近湮灭，匆匆十日间，竟没能取得多少有用线索。你此去江东，可谓举目皆敌。可你若能立身，丹青一系从此自能堂皇立足万花。”
“于私本当为宋师兄复仇，于公，也不敢负恩师与丹青同门的期望，弟子愿往江东。”
画圣凝视弟子半响，点头道“如此甚好，那你便去书圣处领命吧。”
片刻后，半山再次踏足仙迹岩上。
书圣端坐亭中，正默然观瀑，头也不回地问道：“想通了？”
半山长揖至地，恭声道：“小子此前无状，今幡然悔悟，愿往江东。”
书圣起身，捧起桌上一盘物事，转身踱至半山面前，只见那木盘上，一件锦绣玄衣叠的方方正正，上压两柄长剑，一朱一黑。“恭喜林绣使。”
“只是受命之前，半山求恳两件小事，还望颜公向谷主转达。”
“说来听听。”
“半山此行，首当为宋师兄复仇。此仇不报，不敢着锦绣。”
书圣默然片刻，“可。”
“半山自知才疏德浅，还望颜公首肯，借调一位书墨同门，助我一臂之力。”
“你欲借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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