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回不去的曾经
燕洵病了整整七天，军营里条件不好，王府里的箫城苑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因此他住到了霆锋阁静养。虽说是静养，但是大臣们商讨过的奏折还是一本接着一本送到，他也是一本一本认真地看，一一做出批复。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小雨，细雨如牛毛，冰凉凉的浇在身上。燕洵正站在霆锋阁的院子里搭弓射箭，冷箭一支支地划过，每一支都正中圆红靶心。
程鸢缓缓走了过来，多年的征战给他略显阴柔的面孔披上了一层血色坚韧的光芒，他的大腿被流箭射伤了，用白布粗糙的绑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程鸢突然有些愣，他静静的站在原地，没有走上前去。
“程鸢吗？进来吧！”
燕洵并没有转过头来，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舒和的淡定，程鸢弓着身走过去，单腿跪在地上，沉声说道：“启禀殿下，秀丽军已经从东南方的玄羽军防线突围而出，玄羽军是刚刚赶到的，仓促成阵没挡住楚大人的攻击面，秀丽军从左翼逃窜，目前已经往东南怀州梁道方向去了。
燕洵静静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继续拉弓，瞄准靶心，射箭。
程鸢舔了舔发干的唇皮，继续说道：“末将已经传信给高将军和陆将军，命他们在梁道拦截，大魏方向的龙吟关也做好了战斗准备，通往南梁的南水关也被我们严密监控把守，就算秀丽军背生双翼，我们也能将他们射下来。”
燕洵仍旧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好似对耳边的一切都毫无所闻，程鸢有些紧张，小声的试探着问道：“殿下？”
“你继续说。”
“殿下，再次阻截住秀丽军只是时间问题，但是末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洵面无表情：“说！”
“诺，如果我军这一次成功围困楚大人，那么请问殿下，我们该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进攻？是全力突击，还是迂回围困，是击杀，还是生擒？还请殿下明示！”

其实抓住秀丽军并不难，要是真想抓住，早在楚乔带着秀丽军从北朔一路南下逃走那一天就可以抓住了！可是燕洵一边下令让程鸢、周晋等人去追击秀丽军，另一方面又放任阿精偷偷带人给楚乔报信，帮助他们逃走，这才让楚乔带着秀丽军一直穿过丰州，逃到怀州，而现在他们已经逼近南水关，南水关东面是怀宋，西面是大魏，南面是南梁，这个关口，阿精可不敢擅自做主偷偷让人打开。
因此捉住秀丽军是早晚的事情，可是程鸢却有些拿不准燕洵的心思了！燕洵到底是真的要把楚乔抓回来，还是有心放她逃走？
燕洵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的沉重像是海浪一样一层一层的覆盖上来。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她终于还是逃了？还是该难过她终于彻底的离开自己，再也不会回过头来？
有一种讽刺的滋味在心间升起，让他不自觉的想要冷笑，他淡淡的看着程鸢，突然开口道：“程鸢，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劝我说你卑鄙无耻，不堪重用，我却还是要重用你吗？”
程鸢闻言顿时一惊，连忙双膝跪地，磕头道：“殿下厚爱，末将万死不足以报答。”
“因为你很像是以前的我。”
程鸢蓦地抬起头来，震惊的看着燕询，却不再说话。
“我知道，你的父母亲人全部都在战火中死去了，你的妻子和妹妹被大魏的军队抓去做军妓，你哥哥也是大同的将领，却死在了内部的暗杀之下。
程鸢的眼睛渐渐变得通红，他跪在地上，一个字也不说，嘴唇青白一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如同我一样，我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燕洵抬起头，望着夕阳血红地穿透天边的阴云，洒下一片惨红，他嘴角轻轻弯起，静静说道：“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心愿，但是总要先活下去，如果死了，那就什么心愿都完不成了。”
程鸢的眼角突然一阵滚烫，泪意湿润了他的视线，被整个燕北骂做卑鄙小人的程将军紧紧的握住拳头，深深的垂下头去。

天上飞过苍白的大鸟，从燕洵的视线中划过，燕洵看着它，目光悠远，像是长长的线，失去了维系的目标，终于再也找不到凝聚的焦点。
阿楚，你还回来吗？
云层轻飘飘的掩住半边，燕洵的目光飘渺的扫过燕北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他静静的想：也许，她是不会回来了。
“殿下，楚风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吧！”
“诺！”侍卫遵令退下，不一会儿，楚风就走进来了。
“楚风参见殿下！”
“免礼！”燕洵放下弓箭，转身看向他，淡淡问道：“楚将军有什么事吗？”
楚风没有起身，仍旧保持行礼的姿势，拱手回道：“殿下，我今天来，是向殿下请求辞去军中职务的！”
程鸢不由得惊讶地看向他，楚风自从领兵以来，在军中的表现都很出色，燕洵也很器重他，他也没有犯过什么错，为何会突然提出卸职？
燕洵也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冷冷说道：“原因！”
楚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穆小姐自从上次受伤之后，身体也越来越差，既然离潇和楚云能力有限，保护不好她。那就只能由我去保护了。”
燕洵紧紧皱眉，沉吟不语，倒不是军中缺楚风这一个主帅，只是，这到底是穆宁珺的意思还是楚风自己的意思呢？想到这里，燕洵眉梢一扬，说道：“你当初来是你家小姐的意思，那么如今你要走了，也看你家小姐的意思吧！”
楚风依旧面不改色，似乎早已料到燕洵会这么说，开口道：“殿下，我已经请示过她了，她说要听你的意思！”
燕洵心中微微一怔，听他的意思？她让他听他的意思？是啊！她做事向来拿捏得住分寸，楚风是他手下的将领，她自然会让他来问自己。明明是合情合理的请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燕洵总是想起那日宴会上他独坐高堂之上，她与楚风谈笑风生的样子，那样明媚舒心的笑容和眼神，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其实燕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几天本以为会忧心楚乔的，可事实上大部分时间，他的脑海里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的大火之中，穆宁珺处变不惊的双眸，淡淡含笑，“有殿下护着，还有什么可怕的？”
明明暗含他意，可是听到的那一瞬间，心中却暖意四起，让他整颗心都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
因为有你在，所以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会保护我！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坚定不移地信任过他，可是为什么后来，他想要让她远离那些血腥的事情，让她好好地待在他身后，保护她的时候，她却不愿意了呢？
阿楚曾经说他变了，是，他确实变了，可是阿楚呢？难道她没有变吗？

良久，燕洵才回过神来，问道：“她现在可醒着？”穆宁珺自从上次中箭又中毒，虽然那日醒了过来，可是这几天他每次去看她，离湘都说她需要休息，不让他见，也不知是真的在休息，还是她们不愿让他见。
毕竟，穆宁珺是为他受的伤！
楚风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道：“醒着，我刚从她那里过来！”
话音刚落，耳边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燕洵已经转身下了阁楼，声音淡淡传来：“我去看看她。你先回去吧！等我想好了自然会给楚将军答复！”
而一旁的程鸢见此，也跟着燕洵走了。
楚风不由得蹙起眉头，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他隐隐觉得，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燕洵对她，似乎并不只是君臣那么简单！
只是不知，公主，你对他是否只有君臣之意？
楚风抬头看着苍茫的天穹，忽然想起儿时，她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他每次一训练完就能看到她站在远处笑吟吟地等着自己，一声声的风哥哥、风哥哥叫得无比亲切。
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才两岁，而他十岁，先帝抱着她，对刚刚打赢了对手他说，“于风，以后你就是公主的侍卫了！她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那时她刚刚学会说话，眨着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笑靥如花。他陪她一天天长大，他叫她“公主”，可她却一直喜欢叫他风哥哥，军里的人都很喜欢她，她见了每一个人，也总是哥哥姐姐地叫，一声声地甜到人心里。
“风哥哥，你看我给你画的画像不像？”
“风哥哥，今天国公大人给我讲了《管子·治国》，你听珺儿背给你听好不好？”
“风哥哥，你这步棋走错了，应该走这儿！”
“风哥哥教我射箭吧，珺儿以后也想跟你们一样厉害呢！”
那时的他们，亲切得让他几乎忘了，她的身份是一国的公主啊！是先帝最最疼爱的公主啊！
她三岁识字，五岁成诗，天赋异禀，又得到了前朝大才子谢霖的悉心教导，由于是先帝存留的血脉，因此所有的前朝旧部，在先帝被俘以后，就都把复国的希望放在了她的身上，教她兵法谋略，修习治国之道，研读安邦理念。
也是从那个时候，他不能再叫她公主，她也不会叫他风哥哥了。
命运那般无情，竟把重振国家、复兴家族的重担放到了一个女子的身上。
碧空如洗，澄澈透明，可是却洗不尽这鲜血染尽的江山，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国仇家恨。

第五十二章 终究留不住
燕洵走进笙歌居的时候，离潇正在院子里练剑，自从上次被楚风训了一顿之后，这个他就再也不敢贪玩了，每日清晨便起身练武，比在军营里还要拼命。
“殿下，你来了！”离潇停了下来，朗朗笑着跑过来行了个礼。
燕洵微笑：“你珺姐姐呢？”
“在里面呢！”
“嗯！”燕洵简单地应了一声，人影早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
“见过殿下！”楚云和离湘两人急忙行礼，燕洵抬手示意她们免礼，两人就退出了房间。
穆宁珺全身都裹着厚厚的棉被，像个肉乎乎的粽子一样，她刚要掀开被子从榻上下来，燕洵就上前拦住她，略显生气地说道：“我说过了，你不必行这些虚礼！”
穆宁珺笑了笑，垂下眼眸，“是我记性不好，总是忘了。”
燕洵在她旁边坐下，关切地问道：“这几天感觉怎么样了？”
穆宁珺微笑着略带歉疚地说道：“一切都好！是离湘她们太过紧张了！这几日把殿下拦住外面，实在抱歉。”
燕洵嘴角上扬，温言道：“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穆宁珺闻言微怔，忍不住抬头看他，燕洵也正眉目温和地看着她，四目相对，有着难以言喻的情愫在两人之间缓缓漫开！
“咳……咳……咳咳……”穆宁珺的嗓子痒得像是有虫子在窣窣地爬，忍不住又连连咳嗽了几声。
燕洵连忙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语气中带了着七分担忧三分责备，“你看你，还说什么一切都好，我怎么瞧着比之前还要严重？”
半晌，穆宁珺才恢复过来，浅笑着答道：“殿下，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有一剂药下去就立竿见影，豁然痊愈的。再说，我这是老毛病！已经习惯了！”
燕洵想了想也是，他那一病不也是到今天才好得差不多的。况且穆宁珺是女儿身，自然比不得男子身强体壮。他沉思片刻后问道：“楚风想要辞去军务一事，你可知道？”
穆宁珺轻轻点头道：“他跟我说过了，我劝也劝不住他。况且这是军中的事务，所以我觉得还是让殿下来决定比较好！”
燕洵坐正了身子，淡淡说道：“可他毕竟是为你着想。你身边有他的保护不好吗？”
穆宁珺摇了摇头，说道：“是他大惊小怪了！离潇和楚云在我身边已经够了。况且，每个男儿心里都有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为了我而让他放弃，我心里过意不去。”
“那这么说，我若是不同意他辞职，你也是不会怪我的？”
“怎么会呢？他既已是殿下的属臣，服从命令就是应该的。”
燕洵心中有一瞬间的动容，不知为何，忽然轻声叹了口气。为何一个相识不过半年的女子都能够做到这般，楚乔陪伴他三年之久，却不能理解他支持他呢？

“殿下！”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呼。
阿精一把推开了楚云的阻拦，踉跄奔来跪在地上，激动的说道：“殿下，救救姑娘吧，龙吟关大雨滂沱，山顶泥石崩落，大魏围困秀丽军已有多日，姑娘快要撑不住了。”
燕洵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阿精伏在地上宽胖的身子，似”乎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殿下，姑娘跟随您多年，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殿下，您真的忍心杀掉她吗？您忘了您曾经说的话了吗？”
阿精眼睛通红，不断的磕着头，沉声说道：“殿下，求求你，开开恩吧，求求你了。”
“阿精！”，燕洵突然开口问道，疑感的皱起眉来：“你说，我该如何救她？”
阿精闻言顿时大喜，连忙说道：“开放龙吟城门，派兵出城帮助。”
阿精还没说完，燕洵就微微皱眉道：“你觉得，就算开放了龙吟关，她会回来吗？”
阿精顿时一愣，默想了半晌，才喃喃道：“那......那就打开通往南梁的水路防线，放姑娘南下。”
“南下？”燕洵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听不出半丝波斓，他轻轻的反问：“那她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精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燕洵步履沉重，挪到门口，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嘴角牵起，竟然微微一笑，轻声道：“那是不是说，我将会永远的失去她了。”
燕北的晚上仍旧那样冷，阿精只觉得周身上下都在冒着寒气，想了许久，他突然自原地跳起来，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我去劝姑娘回来！”
燕洵没有阻拦他，甚至没有看他，他仍日静静的站在那，她不会回来的，她那么倔强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回来？她牵挂的人已经不在这里，她终于要永远地离开自己了！
阿楚，若是一开始你就明白自己爱的是宇文玥，一开始你就料到自己今日的局面，你还会选择和我纠缠在一起吗？你对我的恨，又有多深呢？
“殿下，”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程鸢跪在他身前，仍旧是一贯的谦恭：“开放南水关，放楚大人南去吧。”此时此刻，他终于完完全全明白穆宁珺曾经跟他说过的话了！
燕洵微微一愣，转过头去，看着他道：“怎么？你也来为她求情吗？”
“末将不是为楚大人求情。”
程鸢平静的说道：“末将是在为殿下求情。”
他偏头深深地看了房间内的穆宁珺一眼，然后对着燕洵一个头深深的磕在地上，对语调低沉的缓缓说：“殿下，放自己一条生路吧。”
燕洵的心，似乎突然间就被刺中了，生生的疼。

“楚大人若是死在殿下的手上，殿下一生都不会快乐的，殿下也说了，无论有什么梦想，都要先活着，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希望，如果死了，那就再也来不及了。”
燕洵沉默了许久，轻轻叹息，“程鸢，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话，你和阿楚不是有过节吗？”
“末将和楚大人没有过节，末将之前得罪楚大人，只是无心之失，后来想要置她于死地，也是想耍自保活命，如今楚大人已经威胁不到末将，末将也不想看着她死。”
“最重要的是，”程鸢抬起头来，双目炯炯的望着燕洵，沉声说道：
“我不希望殿下的心被牵绊住，这天地间，只有殿下一人能让我达成心愿，也只有殿下一人能让我真正的追随和臣服，我对殿下的忠诚绝不更改，哪怕殿下十恶不赦，被天地所弃，我也愿意追随殿下直到鲜血成灰，殿下若要杀光全天下的人，我会第一个举起战刀，殿下要用尸体填平东海，我第一个砍掉自己的头。我半生飘零，为人所不齿，只因我找不到真正值得我去追求的东西，如今，我找到了，殿下的希望，殿下的心愿，就是我今生的追求，所以，我不希望殿下一生都活在悔恨之中。”
“殿下，放她走吧。”程鸢轻声请求。
燕洵缓缓挪步，转头看向穆宁珺，她已经在榻上躺下，远远看去，像是睡着了！他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既然注定留不住，那又何必挽留？”
他当时以为她是说她自己，今天才突然间发觉，原来是说给他听的！
注定留不住，注定留不住！
燕洵的思绪突然那般辽阔，短短的一瞬间，他记起了这五年来所有的过往，最终却都汇聚成一个画面，少女从血泊中爬起，用充满仇恨的眼睛望着年少的他，他的心在那一刻微微一痛，就此，他永远的记住了那双不屈的眼睛。
终究……
终究……
他缓缓的闭上双眼，一个字一个字的将自己从那段记忆中抽离，所有的过往都被他斩断，血淋淋的疼。
“传令邱将军，打开南水关，放他们……南下吧！”
阿楚，曾经我想着，哪怕你恨我三生，我也要你好好活着，在我身边活着。
可是如今，既然你连燕北都不愿多留一刻，强留你在我身边，也是让我们彼此折磨！
既然你坚持要走，那我便成全你。

第五十三章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1）
十日后。
立夏，燕北的雨下得更加频繁，哗哗的雨声中，穆宁珺坐在桌前，听着那雨打芭蕉的声音，静静作画！
离湘掀开门帘轻步走了过来，“小姐，何将军、程将军和周将军有事求见！”
“让他们在厅堂里侯着吧！我一会儿就到！”穆宁珺轻轻放下手中的笔，看着桌上那一幅刚刚画好的丹青，然后拔高了声音向窗外喊道：“离潇，你要的画我已经画好了，我要的东西你弄好了没？”
清越的声音过后，仍旧只听得见滴答滴答的雨声，过了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离潇手里捧着一个东西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已经好了！”说着，他就把手里那个晶莹剔透的冰碗递给穆宁珺，好奇地问道：“珺姐姐，你要这个做什么？这东西可凉了，你不是最怕冷吗？”
穆宁珺笑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你现在去把之前埋的梅花酒挖出来吧！”
离潇一听不高兴了，“珺姐姐不是说过，那酒是只给我一个人的吗？现在又是要送给谁去？”
穆宁珺哄道：“好好好，只给你一个人，但是你先帮姐姐挖出来可以吗？姐姐上次酿了两坛，你一个人也喝不了那么多，送一坛给殿下好不好？”
“送给殿下做什么？他又不缺酒？还不如给风哥哥！”少年嘟囔着嘴，满脸的不情愿。
“好啦，别闹小孩子脾气。快去把酒挖出来。你风哥哥想喝，以后我随时可以酿的！我在厅堂里等你！”说着，穆宁珺已经把那冰碗小心的放到一个篮子里，提着便走了！
离潇气得跺脚，却也无奈，只能乖乖地去树下挖酒。
“穆姑娘，你终于来了！请你去劝一劝殿下吧！”
“是啊，姑娘，自从殿下从龙吟关回来，就把自己闷在祠堂里三天了，谁都不见，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还没进门，大厅里的众人就已经心急如焚地跟穆宁珺请求着。
穆宁珺面不改色，说道：“多谢各位将军对我的信任，只是，你们也说了，殿下谁也不见，你们怎么就肯定，他会愿意见我呢？”
阿精说道：“穆姑娘，现在王府里都知道，上次你被大火困住了，殿下二话不说就冲进去救你了！若是殿下不在乎你，又怎么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呢？如今楚姑娘离开了，殿下的身边只有你了呀！”
闻言，穆宁珺有片刻的失神，很快恢复平静，说道：“可是就算我去了，门口的侍卫也会把我拦住的！”
程鸢回道：“这就不用穆姑娘担心了，侍卫又不是木头，我们帮你解决。我们几个试着进去劝过，结果都被殿下让人给轰出来了。姑娘毕竟是女子，殿下一直很尊重你，不会对你那般无礼的！”
穆宁珺假装犹豫地沉吟了片刻，说道：“好吧！不过，你们可别把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我只进去看看他怎么样了，并没有把握劝他出来。只要殿下没什么事，我马上会出来。”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本来就是希望穆宁珺把燕洵劝出来的，可是现在？
最后，还是周晋沉稳，说道：“好！但请姑娘尽力，殿下喝了太多的酒，又受了伤，祠堂里太潮湿了，我担心他的身体熬不住。”
穆宁珺点了点头，提着篮子就往外走去，恰好此时，离潇已经拎着挖出来的酒走了过来，离潇还来不及问话，穆宁珺就让他提着酒跟自己走。

王府的祠堂内并没有掌灯，只有一行行白烛静静的燃着，发出惨白的光，汇成一道道深深的烛影。
穆宁珺在门外侍卫的帮助下，悄悄地提着篮子进了门，脚步轻得常人难以察觉。
偌大的灵堂之中，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的坐在暗影里，灯火好似穿不透他身侧的黑暗，只留下一片昏昏的光圆，看不清眉目，只见旁边的小几上，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燕洵是从来不喜饮酒的，可是如今，祠堂里酒浆弥漫，空坛堆山，为何却不曾有一丝醉意？
门外大雨滂沱，倾盆而下，堂内烛影深深，幽静沉寂，他静静独坐，可是耳边却仿若听到了边关的隆隆战鼓，听到士兵们举着马刀冲进冷风中厮杀劈砍，听到百姓们于冷风中呼唤故乡的惨叫悲嚎，鲜血蜿蜒的弥漫上来，淹没了龙吟关的巍巍城墙，淹没了燕北的青青牧草，更淹没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温情。
是的，他不曾醉，他是如此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沉沦。
他总是想起，当他赶到龙吟关，萧策和楚乔在远处并肩而立的身影，那样刺眼，深深地痛到了心里！她宁愿跟着相识不过几月的萧策而走，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到底是为什么？猎场上的偏护，一次又一次的救助，整整三年的陪伴，五天五夜不眠不休地回援红川，为何最终还换不来她的一丝情意？
燕洵抬起头来，面前是燕北历代忠烈的灵位，有他的父母兄长，也有他的列祖列宗，更有对燕北做出贡献的忠臣将领，有乌先生、羽姑娘、风眠、小和、缳缳、希睿、阿都、杜菀姐妹，甚至还有为保红川而亡的秀丽军将领，乌丹俞、风汀……

他拿起酒盏，辛辣的烈酒自他的喉间滑下，像是滚烫的炭火，灼伤着他的喉咙。
“父亲。”
寂静的大殿，突然冒出了这样两个宇，像是一块石块，轻轻的打碎了平静的湖面。
“父亲，你欺骗了我。”
燕洵仰着头，看着灵台之上的画像，父亲面目慈祥，栩栩如生，他看着自己儿时最崇拜的亲人，静静的说：
“你说燕北是人间乐土，是普天之下最自由富庶的地方，你说你所做的一切，是在为后世子孙开辟千年万载的不世之功业，可是你错了，你错的离谱，你将燕北毁了，将自己毁了，也将燕氏一脉都毁了。在长安的那几年，我是沉浸在对你的信任和幻想中才生存过来的，可是当我九死一生回到燕北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失望。”
燕洵面无表情，祠堂里幽深沉寂，他静静的望着他的父亲，悲声说道：“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到处都是冷血寒霜，父亲你却偏安一隅在夹缝中修筑自己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你可知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所以皇帝不容你，天下不容你，就连你的部下也背叛了你，只因为你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做不到那连帝王都无法完成的事情。”
“父亲，我杀了乌先生和羽姑娘，只因他们仍日在秉承你的遗志，成为了我前进路途上的绊脚石，我给过他们机会，可惜他扪不愿意珍惜。我杀了缳缳和小和将军，只因他们联合大同旧部想要谋害我，夺权篡位。我杀了你的那些老部将，只因他们目光短浅，却还占据着重权高位。父亲，我杀了很多人，可是我却离我的梦想更近了。”
燕洵仰头饮下一杯烈酒，又倒了一杯，平举身前浇在地上，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父亲，我必不会像你一样。”
酒壶倒地，他抬手又要去拿，却被另一只突然冒出来的手拦住。

楼主更到第五十五章就要断更了，今天一口气写了两章，本着每天一章、每章3000字左右的原则，下一章是要今天发呢？还是明天发呢？

第五十四章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2）
“谁？”燕洵眼神冰冷，头也不愿抬，声音凌厉：“我不是说过，谁都不许进来吗！”
穆宁珺并没有一丝害怕的神色，她死死地拽住燕洵手中的酒壶，目光幽深地看着他，静静开口：“殿下，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燕洵这才抬头，眼神中的冷意虽然渐渐散去，语气却仍旧有些冰冷，
“你来做什么？”
穆宁珺带着浅浅的微笑，没有说话，她从一旁的篮子里取出方才离潇拿给她的冰碗，倒了一碗清冽的梅花酒，霎时间，寒冬腊梅的清香扑面而来，燕洵忍不住微微偏头看向她，顿时一怔。
她捧着那个盛满了美酒的冰碗，递给他，笑着说道：“听说殿下这几日迷上了喝酒。恰好我之前酿的梅花酒可以喝了，所以斗胆拿了点来给殿下尝尝，不知殿下能否赏个脸？喝一杯？”
她的笑容如沐春风，声音清脆如铃，叫人难以拒绝。
燕洵迟疑了一会儿，缓缓接过那个冰碗，这是大块的冰，雕成盆状的小碗，两侧刻着繁复的琉璃花纹，中间盛着香气四溢的美酒，凉丝丝的，像是燕北冬天的白雪。他的脑海里依稀想起了当年父母在世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在夏日为他们亲手雕刻这样的冰碗，他总是喜欢的不行，就使劲的棒着，二姐抢也抢不下来。可是越是握的紧，冰碗化的越快，很快就变成了一摊虚无的水。
他抬起头，透过冰碗看着他对面的女子，眉眼含笑，那般明亮迷人，天上的圆月也无法比拟，瞬时间就穿透了他所有的忧伤和缅怀，直直的刺入他的心底，驱散了漫天的乌云。
穆宁珺又拿出一个杯子，倒了一杯酒，举向燕洵，眼神中暗含凄凉，“殿下，我先干为敬！”
她仰头便要喝下，被燕洵一把抓住手腕拦下，他皱起眉头看着她：“我记得你不能喝酒！”
穆宁珺笑了笑，说道：“殿下，我自己酿的酒，心中有数！”说着，她已经挣开他的手，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对着燕洵莞尔一笑，“殿下，你再不喝，这碗可要化了！”

燕洵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冰碗，果然已经在淌水了！丝丝冰凉划过手掌，直戳心底。他愣愣地看着那碗，沉声道：
“以前在莺歌苑的时候，我也跟阿楚提起过这冰碗。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她从外面回来，笑得神神秘秘地，然后从背后拿出这样一个漂亮的冰碗来，里面放了很多碎冰和瓜果。她的双手因为雕冰，冻得红彤彤的，我当时是说不出的心疼和感动。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这一生都对她好，永远不让别人欺负她，我要让她像公主一样的生活，每一个心愿，每一个念头，都要为她实现。”
他的声音那般悲凉，满含着对过去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他看着手中渐渐融化的冰碗，苦笑着继续说道：“我的人生或许就是这只融化了的冰碗，父母、兄长、姐妹、恩师、战友、爱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渐渐远离了我，我越是想要用力的抓住，他们离去的越快，终究，他们都走了，像一滩冰水一样，永远地消失不见，只留下了我一个人。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为什么他们都背叛了我，抛弃了我，离开了我？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我当真卑鄙无耻得像阿楚说的那样，连“情”字都不配说了吗？”
燕洵眼角通红，眼神空洞无物，仿佛这天地间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人，那般孤寂，那般忧愁，那般悲伤。
良久，他握着冰碗的手忽然覆盖上了一层柔柔的温暖，颤抖的双手停止了颤栗，眼前女子的眼神温柔似水，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芒，好像要把全世界都照亮，只是那清秀的脸颊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
“殿下，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理解你的感受。你是一国之君，是万千子民的希望，所以你的每一个决定，都要为一个国家考虑。每一个人想要的不一样，也就注定无法让每一个人都满意。可是殿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作为君王，你有忠心耿耿为你着想的下属，有拥护你的百姓；作为亲人，你也真心诚意去对待他们，只是他们太自私，反过来要害你！而作为一个男人，你也曾用尽全力去保护你心爱的女子，只是她不领情，楚乔离开，不是因为殿下做错了什么，而是她不够爱你罢了！”
燕洵心头一震，脸上有一瞬间的动容，不知为何，心忽然跳得厉害！
穆宁珺看着燕洵的眼睛，认真地继续说道：“殿下，成王败寇的路上，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众多的属臣，还有燕国万千子民。他们都在等着你，等着你带领他们脱离苦海，走向和平。就算有一天他们真的都离开了你，抛弃了你，还有我，我不会走！我会一直陪着你，帮助你，直到你大仇得报，君临天下！”
燕洵看着身前的女子，她的眼神里闪烁着坚毅的光芒，不容置疑！
祠堂里一片安静，静得可以听到外面屋檐上的水滴打在地板上的清脆之音。燕洵手中的冰碗已经融化，冰水顺着指缝一丝丝落下。两双冰凉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像是两条退潮后被遗弃在沙滩上相濡以沫的鱼儿。
良久，燕洵才看着她微微通红却仍旧明亮的双眼，带着一丝脆弱和胆怯地说道：“穆姑娘，帮助我，你难道不怕将来的下场跟他们一样吗？我连我的亲人，我最爱的人都痛下杀手，你……一点也不害怕我吗？”
穆宁珺的脸上微微一笑，缓缓地抽出自己的双手，从篮子里取出一块手绢帮燕洵轻轻擦拭着手上的冰水，轻声说道：“我相信殿下不会那么做的。殿下若是想杀郡主，想杀楚乔，直接下令就地处决就可以了。又何必派兵缉拿呢？再说了，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于死亡，早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燕洵的心中顿时暖暖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如那冰碗一样融化了！

穆宁珺帮燕洵擦完，又从篮子里取出了纱布和金疮药，将燕洵的衣袖轻轻挽起，露出那道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伤口看起来不深，只是两天没有处理，已经长了腐肉，她犹豫片刻后说道：“殿下，伤口已经长了腐肉，必须尽快清理。要不还是叫军医来帮你处理一下吧！”
燕洵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间心里生出一抹心疼，她到底遭遇过什么呢？
穆宁珺刚要拉下他的衣袖，燕洵的另一只手已经覆在她凉凉的手背上，眼中微微带笑，说道：“既然你相信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为何我不能信你，就让你帮我处理这伤口呢？”
穆宁珺愣了愣，这……这根本不是一个道理嘛！
她略显无奈地看着他，说道：“殿下，不是我信不过自己的医术，只是，让军医来治，殿下的疼痛会少一些！”她自小在战火纷飞中长大，这些治疗外伤的手法早已驾轻就熟，只是眼下她没有带麻药，割下腐肉的时候自然会痛得很！
燕洵笑道：“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连这点痛都受不了吗？你就尽管动手吧！”
穆宁珺看着燕洵那不容反对的眼神，无奈之下，只好从篮子里拿出了她一早就备好的匕首，这个篮子原本就是装着些治伤用的东西的，她早就听说燕洵在回来时手臂受了伤，却迟迟不肯让人医治，于是才想着用这么个法子顺便来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将匕首的利刃在烛火上烧得发烫之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他一眼，说道：“殿下，你忍着点！”
燕洵淡淡一笑，“没关系的！”他竖起自己的左手手掌，平静地说道：“看到这根断了的小指了吗？当初可是我自己切下来的，现在这点痛，还算不得什么。”他说得那般淡然，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跟自己无关了。
穆宁珺看着他云淡风轻的笑容，心里却更疼了，眼角湿润。那是他曾经为保护楚乔而承受的疼痛，而今天，他曾倾心保护的人，把他伤得这样深！
楚乔啊楚乔，你不是自诩善良，要拯救全天下人吗？为何对他如此无情？
她将心思慢慢收回，不再说什么，跪在他身旁，让他手臂自然垂下，低下头，用匕首一点一点地割去腐肉，尽量地放轻手势，不去增加他的疼痛。
伤口不深，但是很长，从上臂一直划到了下臂，还中了一箭。加上他的手臂之前就受过不少轻伤，因此处理起来也很是麻烦。不少长出来的新肉混杂着腐肉，想想就已是格外地疼痛。
有好几次，穆宁珺忍不住微微抬头看他，尽管他嘴角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神色从容，没有了她之前看到的心痛和绝望，但是额头上滚落的颗颗汗珠，也暗示着他正承受着的疼痛。
燕洵静静地看着她动作熟练地给他止血，上药，包扎，心里的惊讶和疑问让他忍不住问道：“从前我以为只有离湘懂医术，想不到你竟然也通医理。”
“久病成医罢了！况且我也总不能就靠着离湘一个人照顾我。这些基本的治伤我还是懂一些的。不过治别的病，我是万万比不上离湘的。”
燕洵定定地看着她，她的手虽然一直很稳地帮他处理伤口，但额前沁出的细密汗珠，已经表明她此时全身上下的紧张，于是微微闭上双眼，不再去打扰她。
“殿下，”穆宁珺看着已经包扎好的伤口，舒了一口气，抬手拂去额角的细汗，微笑道：“已经包扎好了。这几天伤口不要碰水，等会我会让离湘给殿下配几副药送过来，殿下按时服用就好。”
说完，她已经在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