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见 二十一 贺长子 洛阳皇宫
该说不愧是大日子，往日里已经足够繁华的洛阳城看起来更加热闹了几分。虽说今日是皇帝寿宴，但明眼人一瞧便可知这实质目的可是为二位正当年岁的皇子选妃，于是，献上了家族准备的寿礼，贺见就落得清闲。只是，宫外正连绵细雨，他也不好贸然离场，只一手执了小酒杯，另一手拎着酒壶，虚虚倚着柱子，自斟自酌，倒很惬意。
说实在的，贺见此举着实有几分纨绔世子的模样，无奈他生得一副好容颜，又有一身温润如玉的气度，落在他人眼里就成了有着潇洒之意的翩翩公子。对于到处投来的好奇打量的目光，贺见手也没抖，实打实地淡然处之，一副见惯不怪的态度。更甚者，他也不再专注于靠饮酒消磨时间，反而抬起视线，反过来打量起场内众人。
凭着不错的耳力与记性，在场的各位公子、小姐他倒是记得了个七八分，可惜他们多已有伴儿，贺见也不便贸然打扰。视线转了方向，一张清丽面容径直闯入了他的视野——长宁公主。
贺见一口气饮尽杯中酒，迈着轻快的步子往那位漂亮公主的方向去了——毕竟，佳人在前，无关心悸，也是一桩美事。
“见过公主，在下徐州贺氏，贺见。”
打着招呼，端着公子皮囊，一双桃花眼却是悄悄泛上微红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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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姑娘家家的把心思藏得很好，贺见多少还是察觉了些她的打量，再在脑海中略一思虑，便记起了宸昭仪这么一层关系，他只觉着饶有兴致——看来自己所听说的两位公主有嫌隙并非空穴来风之语。贺见索性大大方方地任她打量，反正他并未怀揣着其他心思，此情此景，只为解解闷罢了。
“自然，我的荣幸。”
贺见笑眯眯地说着，一边接过那酒杯，手上原本拎着的酒壶酒杯很快被极有眼力见的侍从接去。他于是两手执杯，豪爽饮尽，方道：“公主还请随意。”
下人当即不动声色地又给他的空酒杯给满上，这一回，贺见倒不急着饮下，指尖轻轻摩挲，触感并不细腻，但那非重点。
“虽是初见，贺某却也是何其有幸。还望公主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说到此处，贺见特意用手比出了个微小的手势，又故意着拖长了语调，面上还做出了些高深莫测的神情，愣是停顿一会儿，将戏给演足了，才又恢复初时的温润笑意，接着道：“只愿公主莫要过于生疏，唤我子规便可。”
按理，称呼小字多少算得上亲密之举，在此提出实在突兀，偏偏贺见请求时的语气过于自然，仿佛本该如此——他曾以这样的自然唬住了多少人，论起来他自个儿估计也算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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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无声胜有声。
贺见忽而就想起这么句话。
他猜测长宁公主是故意为此，倒无半分不乐意，反而愈发觉着萧瑾言有趣儿，没成想在这偌大皇宫中成长的姑娘竟也会这欲擒故纵的法子，也不晓得这究竟是女子之天赋，还是皇家儿女果真如传说的了得。但这些于贺见来说皆无关紧要——他仍旧瞧着她，见她躲开视线，心下不由轻笑。
他没有在称呼上多做纠缠，这毕竟非其本意，却还是几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以表遗憾之情。贺见将满上的酒樽执至跟前，稍稍躬身以示敬意，一双眼睛却还是望着她，道：“恭敬不如从命。”而后才微微侧身向上位，自顾自道了句：“恭祝陛下万寿无疆。”言罢，又是豪饮而尽。
贺见命人将酒樽再次填满，这回他面向的是长宁公主，但他并未像方才那般盯着人家姑娘瞧，而是也学着萧瑾言的模样目光游离于宴会场，各家公子、小姐相谈甚欢，好不热闹，而真论起其中真假虚实，各有几分唯个人知晓。好一会儿，他才转回视线来。
“那么——长宁公主，此杯贺某敬你。”他虽不曾有醉意，声音却多少染上了些喑哑之色。贺见微微眯了眼，好在这色彩繁杂之地将眼前这位美好佳人看得更清晰些。
他未急着饮酒，只将酒杯端在半空，安静等着萧瑾言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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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
贺见暗暗叫苦。
该说是宫中之人不经世事么？他怎地也没料着长宁公主竟这般经不得撩拨，这回倒是他唐突了。然而，事已至此，由不得后悔，又念及他对萧瑾言之情堪堪止步于好奇，离心悸还有相当距离，贺见便决心必得及时止步。只是，当即背身实在无礼，他只好敛起了一切心绪，望着她的目光归于平淡。
但萧瑾言的眼睛叫他轻易挪不开视线，贺见瞧着了潋滟水光，又似望到一树桃花始盛开，着实美极——他不成想一位公主的眼睛竟也能艳丽到如此地步。
好像，愈发好奇了。
他轻轻握住那根白玉簪，觉着手心发烫，似是捧住了一颗佳人心，惶神间仿若还能感受到轻缓却坚定的心跳。贺见直觉自己实则不该收下，这世上，一人送了另一人件物什，从此二人间难免就会多出几缕牵绊来，更遑论赠予背景是在这样的特殊状况下了。可一时间，明明不曾为对方动心思的贺见，受了蛊惑。他缓缓将那簪子靠近自个儿唇瓣，眼脸也跟着垂下，直到温热吐息受到阻挡而扑回他的肌肤，他方才惊醒，当即收起了白玉簪，朝萧瑾言歉然一笑——他这是怎么了。
“今日能一见长宁公主，实乃贺某之幸。既已叨扰多时，在下也不便久留，先行告退，还望公主海涵。”
言罢，略一躬身，贺见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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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耕将至，两位公主受命一同跳祭祀舞的消息早已传开，贺见自然也有所耳闻。听起婢女提起此事时，他只觉着意外，又颇感好笑，毕竟那二位姑娘不和的传闻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了，更何况前日与长宁公主一见，这份传闻于贺见来说多少已得了应验。而说实话，贺见自认同自己那位命根子富贵的表妹并不特别熟络，但她倒还惦念着自己独自在宫中没得消遣，这一想来，他也不得不承认，姑娘家家行事就是要比男子窝心细腻些，于是眼下，他正欣然赴约。
贺见方靠近大殿，便听得里头传来些一听即可知不怎么和睦的声音，这让他一时顿住了脚步，虽说听墙角绝算不得君子之为，然而此时贸贸然闯入只更会惹上麻烦罢。于是贺见挥挥手屏退随从，独自立于原地凝神静听。不出一会儿功夫，他就辨认出了对话的主人公——恰恰是那二位公主，如此一来，他更不愿忽然出场了，经验告诉他，女子之间的口角男子是万万不得闯入的。他只得在殿前装作欣赏些花花草草，好一会儿，终于听得里头声响渐歇，贺见这才复又迈开步子前去。
刚跨进殿门，贺见便同径直走来的萧瑾言打了个照面，他倒也不忙乱，仍端着那副温润之态行了个礼，道：“贺某见过长宁公主。”
不成想，萧瑾言竟是不打算就此离去，而是坐在大殿门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贺见看到了萧今朝。
“表妹，许久不见，比起上次见又要漂亮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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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今朝的确有副可爱性子，也怪不得长乐公主如此受宠，从前因着与这位表妹许久不曾见过，贺见还不觉着什么，今儿个碰上面了，不过寥寥几句也听得出是个值得宠着的姑娘。
“妹妹说的是，我定会转告父亲的，还请表妹也替我向宸昭仪捎声请安。”
贺见有段时日不曾这样正儿八经地同谁说过话了，特别是这说话对象还是个姑娘。若非话语脱口而出，他都要当自己已连这些个客气话都要说不利索了，然而这是在皇宫，非自家地盘的徐州可任由他胡闹，于是他轻咳一声，继续道了句：“家父曾言，甚是想念宸昭仪，本打算借着机会前来见上一见，只可惜此行前夕突发内务实在抽不开身，只得遗憾作罢，出行前还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定要来好好请安。”
这话说假也不然，但其中到底有几分添油加醋，眼下唯贺见一人心知肚明而已。
萧今朝话锋一转，忽而提起方才的争执，这实在叫他始料未及，贺见略一思索还是选择沉默，只浅笑着糊弄过去，就是当他默认也比自个儿随意乱插话要来得好。倒是她忽而提到不曾欺负萧瑾言一事叫他一怔愣，他猜测大抵是寿宴那日俩人聊天的情景被看了去，但这样被萧今朝提起，他别的没觉出来，只想着这表妹果真可爱至极，还颇有几分率性，于是不由得轻笑出声。
“方才是在练舞罢？还不赶紧坐下歇息会儿，也不闲累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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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潇洒？”
贺见微微挑眉，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回头去试图瞧瞧兀自坐在门口的萧瑾言，而后又即刻回过神来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妥乃至奇怪——她会如何在心中编排他又怎样呢？再说，若萧瑾言真因着这句就此掐灭了那点情愫苗头，于他竟是件大好事儿。贺见便不就此多讲，只笑着权当默认。
眼看着萧今朝飞快地做了个鬼脸，他又是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只想伸手狠狠揉一把她的头发。越是同她说话，贺见愈是为自个儿没个亲妹妹感到颇为遗憾。如此娇俏的姑娘真真能实打实地甜到人心尖儿，这种欢喜无关情爱，但他就是觉着这可爱公主的确是合了自己眼缘，于是，他也懒待再同先前一般端着，想着何不妨主动亲昵些。
“看来能欣赏到妹妹的舞姿真是我此行有幸了，捧场可是必须的，但真要表达我的欣喜，还得看你这鬼灵精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什？全当能让我看到你跳舞的谢礼罢。”
边说着，贺见边伸手点了点萧今朝的额头。他从前瞧见街上卖糖葫芦的那男子就是如此对待亲妹的，他向来以为那相处很是和睦，不成想今日竟能实践一回。又听得她抱怨起练舞的辛苦，虽明明白白听出了撒娇之意，贺见那颗早已软下的心更是恨不得化成滩糖水，嘴上倒还仍撑着想硬气几分，道：“这般轻易就受伤了去？想必是往日里不曾好生勤快。”
说罢，贺见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添了句：“我那儿有上好的药膏，今晚抹上了明儿个起身就能好个七八分，更是决计不会留疤，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来。”一时间却是忘了，宫里的东西可是难得比外边儿的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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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秋风袭卷而来，挟裹着不远处的闹市人气，有名贵的脂粉罗缎味，亦有各色美食的气味，然而这并不能叫贺见有所惊异。于他而言，一切都再寻常不过，徐州的秋日也是如此而已，除了天气转凉偶让人觉着些瑟缩，它始终都是那副繁华的模样。于是，贺见便也缺了不少趣味。
好在，宁衡来了。
贺见早已收着信得知他此前又有任务在身，不必费神去多加思索，那小子定是又伤痕累累地归来了。无论如何——贺见轻哼了声，连他自个儿也道不清楚其中的情愫——宁衡还是归来了。
“玉佩？且让我来好生瞧瞧。”不约而同地略去了寒暄，贺见一进门，毫不见外，大剌剌地直接把边上的椅子给拉过来一把坐下，接过那枚玉佩，故意装出副一眼就能被看穿了去的认真细看的姿态。“不过几日未见，你的品味倒是好了不少，怕不是碰见好事了罢。”说着，他还故意挑挑眉，好一副促狭模样。
“你从行去了凉州？”贺见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关心，“这回又给伤着哪处了？”在他俩都尚且年幼的时候，他常常难以道出亲近之语，只觉着男子间说得多了就显得婆妈，宽慰体贴之言交给女子才是。可后来，当他亲眼瞧着自己的一侍卫在兄长过世后是怎样的懊悔，他才明白过来，人之一世，有些话，说一句便是多了些机会，也许还少了些遗憾。贺见并不是刻意要想得消极，他只是不愿到最后才留下悔憾。
如此想着，他将那玉佩握得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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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茶的味道算不上馥郁，却带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温和，在人不曾察觉之时便不由分说地占据了整片空气，闻起来暖意入了心底，确有几分世人常说的“家的气息”。
将宁衡的停顿实打实瞧在了眼里，第一反应倒不是他曾千百次预想中的好奇，而是一种道不明的怅然感。他仍记得幼时嘟着张包子脸还故意板着脸孔的那小子，亦记得提到女子便全无兴致的俊美少年郎，直至如今，宁家小子终于长大了，贺家小子许是也要准备独自上路了罢。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懂得，这是好事一桩，但自己还是万分不舍的——像是嫁女儿似的，贺见这样自我调侃。但他还是故意着调笑：“怎地？本公子做你解语花的日子可算是要到头了？”他摸了摸下巴，眯着眼仔细看着宁衡：“也不晓得是哪家大好姑娘这般不幸啊。”
宁衡轻描淡写地答了他方才的问题，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贺见看破不说破，此为默契。他整个人窝进椅子里，一副全然放松的姿态，也没怎么笑，周身沉静的柔和感倒是同宁衡如出一辙。
“自然是好的，你放心便是。”他虽不全懂，多少也猜得几分，于是在这样的问题上，贺见是万万不会打马虎眼。宁衡的问话有力，他的回答自也是一字一句的坚定。
“他们想你想得紧，倒懒待搭理我，你可得给本少爷早日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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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衡啊宁衡。
贺见继续瞧着屋顶，深深吸了口气。
这太残忍了。他多么想装作不曾听得对方话语间的深意，从而顺理成章地、毫无负担地，在往后的时日里可以坦然给兄弟出头撑腰。可他们二人都太过了解彼此，于是就连拒绝懂得也会成了自己的残忍，乃至伤害。贺见昔日常自负明白人，此时却成了自个儿最是厌烦的犹豫不决糊涂人。他不敢拒绝，这会伤了宁衡的心，更会叫他背负种种后顾之忧，可他还是不愿答应。非常俗气地——他开始厌恶自己。
一口气憋得闷了，他这才缓缓吐气。
“如果……”如果什么？如果自己能够更强一点？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融入水塘的一滴泪，甚至不曾泛起涟漪。
贺见还有那么些恍惚呢，宁衡就换了话题。他眨眨眼，看向对方，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一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着道：“嚯！今儿个你倒有兴致关心起这来了。”
“不过可惜，这话你问早了。”倒好像有个心仪于我的姑娘，他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忽听得阵鸣声，贺见不由惊异：“这莫不是……青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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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响，门后竟是位气质颇独特的女子，饶是贺见也不由得眼前一亮。他对宁衡实在了解，尽管只是一瞬，他也清楚感受到了对方的微妙变化。几乎是肯定地猜测——宁衡的心上人，定就是这位姑娘了。一时间，他的目光竟带了几分审视的意思。他瞧这姑娘相貌不错，气质极佳，只是清清冷冷的，倒是同宁衡有些相像。贺见摸了摸鼻梁，他想，自己简直多此一举，宁家小子此前虽不曾有过欢喜的对象，但眼光又怎会差了去。
为方才的审度感到些惭愧，贺见不由得望向别处。视线稍稍偏转，他便瞅见了那娇声啜泣的青鸾。那撒娇的小模样还真是可爱，虽与常听闻的形象大有差别，却也让他起了想搂在怀里揉一把的心思。
宁衡的介绍让他回了心神，一听才知竟是姜家小姐，他虽无心于家族纷争，但贺姜两家关系僵化一事还是相当明了的——这下倒有趣了。好在贺见向来不在意这些，更何况此女还是宁家小子心头的明月光，他自是不能落了礼数而拂了宁衡的面子与形象，于是他大大方方地笑了一笑，微微欠身，拱手道：“姜小姐，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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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已至隆冬时节，小厮不怕他，自顾自地在房里挂上了副九九消寒图，每日一边哆嗦着，一边在那上面涂个几笔。贺见无意间瞥过几眼，看着起初还以阴晴为主的，到如今已连着好些日子下雪了。他一向畏寒，裹紧了狐裘，又抱着暖手炉，还是觉得口舌里塞满了冰凌，于是没多久，他也开始时不时地对着那图发起愣来。那小厮发现了，还大着胆子打趣他，贺见也只懒懒地瞪他一眼，不曾说话。
今日他起了个大早，眼下窝在马车软垫里实在是昏昏欲睡，好没精神，可没法子，这是太子大婚之日。在这难捱的严冬，有这样一桩大好喜事，连百姓们也摩挲着冰凉的手，走上大街，胡乱扯几句家常，不出三五句话，定会提起这婚事，“太子与盛家长女真是好生般配”，他们这样说道。偶有几句溢美之词甚至传入了头一点一点地贺见耳中，有些言语虽质朴得很，但也能辨析出其中喜气洋洋之情。他莞尔，情绪多少被这洛阳城里遍布的暖意感染了。
到了太子喜宴，献了贺礼，依着父母亲嘱托同几位长辈打了招呼，而后他便又无事可做了。
贺见抿了口酒，冻得泛白的指节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他望着宴会盛景，又反观自个儿，不禁扶额——这情形，同不久前的那回宴会似乎还真是相像。正如此念想着呢，贺见便直直对上了一道熟悉的视线。他稍稍欠身：“贺某见过长宁公主。”

贺见 二十一 贺长子 洛阳
萧瑾言的话语一声一声砸在贺见的心头，四周的灯火仿若一瞬间皆被人捻灭了去。视野所及的，仅有眼前她一人而已。他垂眼瞧着她，就像无数次独处时情不自禁地回忆。贺见当真没有半分情愫？不，或者说，恰相反。
当日宁家小子转了话头来调侃自个儿，他虽只懒懒扯了个笑糊弄过去，实则一张清丽面容早已在心下百转千回，好在那家伙虽懂他，在情爱一事上却并不敏感，这才没被捉了端倪。可贺见骗不了自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知晓，萧瑾言之于他，比起以往那些他升起过欢喜之情的姑娘，有着微妙的不同。因着这份不同，他不敢更不愿如以往一般不顾其他的只前去表心迹，他嘲笑自己如同姑娘似的踟蹰，可他还是坚持，自己需要想个透彻。而每每当他开始思索个中差别，那几分差距便愈渐拉得深远，直至今日，直至今时。
贺见决定一句一句地来回应她。
“许久未见长宁公主，公主一颦一笑也仍如当日扣人心弦。今日是盛宴，公主还是暂忘烦心事，只快活眼下便好。”
他瞥了眼萧瑾言发间的步摇，伸手去轻轻拨了拨其上垂坠的珠玉，语气里带了些怜惜：“贺某虽未曾亲历过塞外景致，但自兄弟口中得知，那处风尘漫天，物产稀薄，没有洛阳的珍馐美食，亦无配得上公主的珠宝。且那里上上下下举止鲁莽，公主恐怕会轻易受伤。总之，塞外绝非是公主的好去处。”
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有如此诋毁塞外的一日，天知道前些日子他还在同小厮调笑着有朝一日去边塞赏赏黄沙飞扬之景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但他强烈地以为自己必须说些理由，好叫眼前之人莫要有半分对那遥远地方的向往。
贺见有些明白了。同样是心生欢喜之情，但不同的是，伴随着这份喜爱诞生的，还有一份克制之心。他不敢轻易靠近，免得自己无端的行为伤了她；他不敢轻易开口，免得自己轻佻的言语惹她恼。从前他见一些男子犹豫着始终不同心爱的姑娘表白，他当那是怯懦，他当那是不遵从本心。此时此刻方才知晓，那并非喜欢得不够深切，那只是所谓爱之一字的开端。
他从怀里最贴近心脏的地方捧出了一枚簪，这是二人初遇时便被萧瑾言交付的情。他低头，完成了当日被自己硬生生叫停的轻吻，唇瓣落在簪头，因一直贴身放着，丝毫不感到冰凉，倒是有着缓缓的暖意。而后，他复又抬起头，故意朝她笑得暧昧，将簪子贴上了萧瑾言的唇上。
酒樽早已被抛落在地，里头装着的酒酿全洒了出来，沾湿了他俩的衣摆。但这又怎么样呢。
他另一手抚过她额上碎发，指腹又轻略过她脸颊，摩挲过她身着的锦缎，最后牵起她的手，坚决地握在自己手心。
“走，我们成亲。”

贺见 二十一 贺长子 交州
真冷。
贺见窝在马车特意铺着的厚厚软垫里，毫无形象地眯着眼犯迷糊。手里被小厮塞了个手炉，身上又裹着件狐裘，按理应是暖和得紧，可寒意总能有办法穿透那些微不可查的缝隙。马车摇摇晃晃的，一路上他只觉着困乏，然而每每阖眼，那清丽身姿便会入了脑海。起初他还会笑着在心内暗道句“糟糕”，现如今却只以为煎熬——堂堂虫二公子，号称风月无边，此回入京倒是栽了个狠。如此倒也罢了，然不过与欢喜之人方才互明了心意，又要即刻道别，真真是一番折磨。
好在，贺见要去见的不是他人，正是宁衡。自上回在洛阳驿站短暂一会，见识了能让这冷冰冰的大男儿藏在眼里的姑娘，两人便分别了。那日的交谈他还记得甚是清楚，那样严肃的气氛叫他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没成想却是让他收到了这样的大好消息。那小子现在该是兴奋得紧的。
好不容易到了交州，问来了宁衡所在，懒待再窝在马车里，贺见鼓起毕生勇气直直闯入了寒风中。
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贺见对宁衡的背影自是极其敏感，相距甚远即一眼辨清了其身份。他倒也不急着喊人，只加快了步伐，待只剩一臂距离方才伸手去拍他的肩。尽管对于他直愣愣的身形略有疑惑，然而对兄弟的恭喜之情却早胜过此，笑容在这冬日里很是灿烂。
“宁家小子，本少可特意大老远来恭喜你了。”
“爹娘知道了定也是高兴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