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寒》
这是一条静谧的长河。它波涛汹涌,蜿蜒曲折,但是从来没有人听见水声。许多人住在边上,生长或是消亡,湮没其中。
“您在看什么?”
“我没有在看,我在思考。”
夏尔合上圌书。那是一个曾和他有一面之缘的作家所写,于今天早上刚装订好,出现在他的红木书桌上,扉页上漂亮的斜体字一看就知道出自何人之手。而他的执事仍旧在装模作样地询问。
他笑起来。“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玩起这样幼稚的把戏了,塞巴斯钦。”他用下颌示意那行字迹:生日快乐。
“您喜欢吗?”恶魔眨眨自己猩红的眼。我本希望这能给您解闷;不可否认的是,它对自己的小主人坦诚道,我因为落款的问题困扰了许久……您要怎么称呼我呢?狗、忠实又能干的仆从,还是——根据我们最近的关系——情人?
年轻的伯爵弯起眼睛看他。他拽下这个叛逆者的衣领,吻他藏刀染血的嘴唇。我该感谢你没有使用爱圌侣一类的词吗塞巴斯钦?你的表述方式又一次令我作呕。
而执事先生选择拉下手套,用冰凉的掌心摩挲他的小腹和腿圌根。这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在堵住小主人无休止的话语上。
而实际上情人确实是形容这层关系最恰当的词了,只不过,它势必要揭开一层面纱,有人逃避而摇摆,有人尚且暧昧不明。
我们都知道这事情要怎么收场。小说里的男主角与他的女伴争执起来,失手打碎了一套餐具。站在床头念故事的恶魔评论,俗套极了,无非是言语或性;没有什么是它们不能解决的,你只需要掌握一点点技巧……
亲吻,藏在亲吻下面的淬了毒的唇圌舌;还有欲圌望,还有表白和宣誓,也是淬毒的,虚伪又甜蜜,如果不是出于虚伪就不可能如此甜蜜。而不论如何它要在最后心满意足地舔圌着嘴唇,说这收场如此美味。
我们都知道。懒洋洋的伯爵眨着眼睛,呵斥他不要掺杂自己的言论。
人类眼中的长河奔流不止,却容易因为太过寂静而被忽视。可是生于圌红海的家伙不一样,它的长河结了冰,就永远地、无声息地凝涩了。它几十年如一日地注视着这片冰域,依旧自鸣得意。
伦敦的冬天似乎太过寒冷了点。
夏尔的哮喘发作得厉害,被包裹在厚重的天鹅绒被中依然战栗,困倦又太过清醒而难以入眠。执事因而被恩准换上睡袍,靠在床头而将他的主人揽入手臂和腿圌间。一贯恶劣的小少爷这次难得宽容,只是疲惫地把头靠在塞巴斯钦的胸口。
“我没有指望你给我晚安吻,因此别这么做。”
他轻声说。
执事拨开他前额的碎发而印下嘴唇。我恐怕要违背您的命令了,主人。
这个姿势温暖又显得亲密极了,它看上去更像是会发生在平民夫妇之中,不带丝毫狎昵的;睡前低低的喃语,闲聊,笑意,还有耳边的心跳。
——没有心跳。
……你的伪装未免也太不到位了点。
非常抱歉。我并不清楚人类的心脏是如何运作的,关于情绪波动引起的跳动快慢变化……不得不承认,这一直让我迷茫。
那么,至少你能做出一成不变的效果吧?
是的。
……
但它不够相似。
没关系。
小少爷安静地说:尝试一下吧,恶魔,我想听。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
它为何加快了?
那是您的心跳。我只是在模仿。
恶魔是很可怜的。这些永生的家伙从不老去,也从不成长,诞生时仅被赋予的情感在人类口中称作七宗罪。温暖不曾包裹,它们也自然不觉得处境多么寒冷。
夏尔曾经问过它,进食灵魂是否必要。它们不会饿死,而在几个世纪以前,为了找寻猎物要冒着被架上火刑的风险。而那装模作样的执事只是微笑。
人只需要解决口腹之欲、只需要温饱无忧就能活下去,那为什么还有精神追求灵魂寄托等等一类的东西?恶魔笑嘻嘻地反问。它当时一边舔圌吮着少年光圌裸的胸膛,忙于将他拆吞入腹,一边轻描淡写地解释,这和你们看书是一样的。
人类拥有的时间太短暂,因此他们想方设法,要让自己活得更多一点。某位了不起的作家说读书是让自己的生命被加诸他人生命的重量,于是写作便成了一种非常聪明的手段。可是恶魔,——恶魔经历的时间太漫长了,它们却并不真正拥有过。我们精打细算的美食家通过咀嚼人的骨血,那些流脓的疮疤也好,那些欣悦的欢歌也罢;通过咀嚼它来使自己体会脆弱、亲吻苦痛、接触爱情甚至拥抱死亡。
我是你的仆人。他对自己曾侍奉过的每一个主人这样宣誓效忠,眼睛像是烧红的月亮。只有这个时候它静止的长河破冰了,开始咆哮着奔流不止;来自沉寂的嘶吼往往比任何话语都要响亮。我渴求;因我短暂地为人过。我将成为你,我使你永生。
小少爷听着恶魔的心跳,他弯着嘴角。
……这是你的餐前礼仪吗?
塞巴斯钦红着眼睛亲吻他,千千万万遍,看上去慌乱又彷徨。它沉默着,像是一个死寂的永恒。
我弄不明白。小少爷叹了口气。/复仇/结束太久了,你仍然不享用晚餐,是出于装模作样的美学呢,还是——你想看着我活完应得的一生?
他的牙尖抵着嘴唇,露出一点森白的怜悯。而恶魔长长地闭上眼睛。
我只是还没来得及跟您道别。他压低了嗓音说,也许永远也做不好准备。当我今天早上将书摆上您的桌子时,我原以为我们是心照不宣的……您说得没错,是在下失职了。
它站了起来,滑稽的睡袍落在床上,而黑暗隐去人的身形。
小少爷呛咳起来,他那破风箱一样颤栗的肺叶里发出笑声。那太好了,塞巴斯钦,终于没人陪你玩游戏了。你要和这个狗的名字永别了。
黑雾里红眼睛注视着他,不是不悲哀的。这缕无根的幽灵般的东西附上嘴唇,那嘴唇就像死一般灰暗了。
扑通。
扑通,扑通。
一个声音迟缓了,他的时间要永远凝涩着,但另一个心跳声响亮起来,像初融的雪冲开冰层,它,他们几乎能听到什么破碎的声音。您听。黑雾的嗓音丝绸一样缠上来,而少年闭着眼睛,只有极轻淡的呼吸被包裹其中。您听,这不是模仿。
他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个安逸的梦,而冰晶环绕棱角。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生日快乐。
塞巴斯钦触着自己一度鲜活过的心脏轻声说。他不可避免地感到寒冷。
长河在冰雪融化的时节发出声音,春天短暂到来,而生命呼喊不息。
作家的书在这里结束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