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横滨港见到的那个乐队。
每个前往横滨的人都会惊异于这座城市的生命气。不同于东京极致工业化的钢与玻璃，横滨的建筑多是水泥、石、还有砖。欣赏过东京塔的人确实会折服于苍凉冷峻之美，然而玻璃钢结构的建筑是死的，毫无生机，在城市中拖拽着他们的残肢四仰八叉着，把城市分割成一块破碎的标本。
而混凝土石砖则不同，它们是活的。
从元町新干线站下车，走过中华街，就可以眺望到横滨临海，还有山下公园。机缘巧合，我曾在这里练习过两年的小提琴。可是因为始终缺乏天分，惶惶逃离。
也曾有个烈日当头的正午，在晃眼的阳光下我曾见过一位蓝发的小提琴手。他站在海港边，背后所有耀眼的白光倾洒在他身上。在逆光中琴声激烈急促，如同初夏时生硬而固执迸发出的绿，无所顾忌的繁茂生长着。
维瓦尔第的夏第一乐章。在我想起片段的名称同时，我看到他与我相同的制服领带。然而我在学校从未曾见过他，之后的一年间也没有再见过。随后我放弃了小提琴，这段经历便成了我在山下公园这两年间的一段幻觉。
可这两年在山下公园的时间也没有白费，比如我就知晓了顺着海边走下去就是横滨开港资料馆，在那里能买到好看的明信片，还有五花八门的书刊杂志，都是关于横滨港的。而这栋石砌的建筑就这么眺望着横滨港，眺望了几十年，以至于当我手接触到石面上时，感觉似乎有了温度与呼吸。
再有就是这边的游船，这些只在岸边来回的船只常常会在夜晚提供两个小时的畅食套餐，而饱腹之后则能去甲板上看港口的星星点点，如果运气好还能遇上有乐队在一楼船舱驻唱。对于有钱人来说一定是相当惬意浪漫的事，可惜我囊中羞涩，遗憾只体验过一次这种奢侈的浪漫。

「This is the next century——」
这是下一个世纪。
在这里一切都免费。
绿发的少年在台上低吼着，我从边上少女的尖叫声中得知他名叫和树，是乐队的主唱。和树是个健康活力的少年，他的表情有适合摇滚的那种原始生命力。我大吞了一口手中酒杯的液体，在酒精作用下台上的人闪闪发光，混杂在人群的高涨气氛中把周围吞没。我突然又想到某个夏日的正午。
「It really really really could happen
Yes it really really really could happen」
在恍惚中歌曲进入副歌，而身边的人是否也基于酒精的缘故情绪越发高涨。全场疯狂的向台上挥手，在合唱的音浪中，我感到了少许眩晕。

或许是不胜酒力的缘故？不该喝那杯金汤力的，即便是酒水放题。天知道狄奥尼索斯的力量啊还真是强大。于是我决定钻出人群，去甲板上体验被硬生生的海风吹脸。
上了楼梯，二楼的舱室内空无一人，或许是连船上的工作人员也觉得为这样凄惨昏暗的景象爆灯是一种浪费，便勉为其难的只开了最低限度刚刚勉强能照明地面的昏暗灯光。我独自一人站在夜色与海的边缘，只得跟信天翁大眼瞪小眼，窘迫的十分尴尬。
后来舱门被打开，有人向着甲板走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没有看到我，于是当他踏上甲板却发现已有先客时似乎为之一怔。可旋即便报以标准美好的微笑。
他说，你好，我是柚木梓马。
我知道他的名字，他是那个紫发的键盘手，在台上时他占据在右后方的位置。可聚光灯永远偏心的照着主唱，这时我才第一次看清他清秀的样貌。那是十分美丽的人。不同于聚光灯下的和树那份灿烂夺目的美，他的美如月光。
于是我也报以微笑。
日野香穗子。

可是自报姓名后，同在一甲板上的两个陌生人便很难再找到共同话题。增加的人数并不能改变尴尬的气氛，而与信天翁的大眼瞪小眼也不过是转变成了两个陌生人的面面相觑。似乎为了缓解这种尴尬，柚木先开了口。
“日野小姐可听说过横滨三塔的传说？”
“横滨三塔，开港纪念馆、横滨税关以及神奈川县厅三座。有这样的说法，如果能同时看见这三座塔，那么所有的愿望都会得以实现，也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说不定今天日野小姐的愿望也或许能够得以实现。”
我眨了眨眼。这人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笑着描述着幸福，让人怀疑他是否真正渴望这种人们垂涎的情感。
“柚木先生相信这样的传说吗”
“我听说人们一并提到这三座塔时往往会用Jack、Queen、King来分别指代开港纪念馆，税关以及神奈川县厅。你不觉得这样的命名很有趣吗？财政为皇后，权力为王，而一座城市的历史却只是骑士。如果说能坐拥金钱、权力，还不乏有一段可以夸耀的过往。那确实该是幸福的人了，然而最主要的却还是经济与权势，该说是传说过于现实还是人们的理想基于生活呢？”
“日野小姐竟然对三塔传说有着这样的理解。真是让人深觉有趣。”
是否是错觉，这人的眼神逐渐深邃，笑容却变得揶揄了起来。
“像柚木先生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去做键盘手呢？”
“像我一样？”他眯起了眼睛。
“啊抱歉肆意的说了这样的话。只是觉得像柚木先生这样清秀的人，与火原先生不一样。火原先生看起来就是为摇滚而生的嘛”
“没想到日野小姐还真是喜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就妄加评论啊。不如我给您个忠告？如果内心真是觉得抱歉的话就不要说出口比较好，你觉得呢？”
仍然是清秀干净的微笑，然而那绝美的表情仿佛雕刻在脸上般冷漠的毫无血色，简直像是东京塔。就说刚刚动物本能般的直觉不是错觉，日野啊日野你不能因为美色就出卖自己，我懊恼的轻咬了下舌尖。
“……还真是十分抱歉了。我以为会喜欢模糊The universal的人会对人生的可能性有着浪漫的理解。”
我笑着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理智告诉我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恶意时及时转身撤退远比气势汹汹的去跟人争辩要来的巧妙的多。
“日野小姐对模糊的歌有兴趣？只是这首The universal的歌词本意还真跟您的理解大相径庭啊。如果您看过MV，该知道这首歌写的是反乌托邦式的讽喻。”
于是台阶被堵死，委屈的抱紧自己。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不好相处的人，越发觉得隐藏在灯光下角落里的键盘手要比眼前的柚木先生来的亲切的多。苦笑着继续抱歉自己的无知，好在这次柚木没有继续追杀。

他的目光已停留在更加遥远的地方，透过我。
“钢琴”
“在电子琴之前，我一度学习的是古典钢琴。只是出于某些缘故放弃，之后我便选择了与它最为类似的键盘。本以为通过接近曾经的习惯能去尽量维持习以为常的生活，却是生活轨迹始终越偏越远。”
“加入乐队是因为火原的缘故。知晓我转向了键盘之后他甚至比我还要来的开心，手舞足蹈缠着我要一起组乐队，根本不好拒绝。当时想着真是个没有毫无神经的人，可是不知不觉却逐渐把乐队视为一个归宿。在舞台的迷离灯光下疯狂敲打着键盘，好像这样自由的时间就会永远停留住似的。但终究太不一样，想必将来的前行方向也会越走越远吧。竟被他的冲动感染，还是大意了啊。”
“我也学过古典，那时我学的是小提琴。”
面对这突然的自白我竟不知如何去回应，只好匆忙中捡起一些往事琐碎的往空白中填补上去，想必笨拙不堪了。究竟怕些什么？只是这对话好像在海风中摇曳的十分危险，不谨慎的去维持就会立刻摔得粉身碎骨一般。
可是灯火的余烬已经在他的眼中逐渐消失，他突然转过身。像我报以比我初见他时还要灿烂的笑容。
“日野小姐说的没错，我确实不适合键盘。或许哪天就会放弃了吧，也许，很快。”
在他现在的模范笑容里，我却只能感受到冰冷透骨，极寒极寒。就像冰川，一旦冻住就再无融化的可能，最后成为化石沉积在冰面之下。而柚木现在的笑容便是这种冰封的产物。任由内里激烈燃烧，却再起不了一丝波澜。

然后便是沉默，我没有徒劳的再去找话题。短暂的静默让人窘迫，然而灯火在柚木眼中消失的光景却让我更加难以忍受。那景象隐隐约约在我脑海里纠缠，好似那里有一些什么，又好像没有。没多久，柚木先生道了别离开。我一个人在甲板上，继续看着桅杆从船头蔓延出去的方向。
海平面在远处与天际汇聚在一起，漆黑吞食天地横无际涯。而只有船头的灯亮着，好像在这个甲板的范围内，就还是安全的。可是混沌，在混沌中，有什么呢？
我突然想到山下公园，和某个晃眼的夏日。
或许在某处或者某天，如果我没有放弃小提琴。
或许，我的身影也会发出刺眼的光芒。就像那天的山下公园般燥热，又或者我会跟他曾经站在一个舞台，还有无限的希望，还有爱情和理想。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于是我的耳边飘起那充满希望的嗓音。
It really really really could happen
Yes it really really really could happen
END

惊现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