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haluosun
大风有隧，有空大谷。
所谓用命，把别人的命，拿来当做自己的命。
这一天，需要用命的人是公子光，他要找一个刺客。
我是一个杀狗的屠夫。
人们都不太喜欢我，也许是因为我嗓门大，也许是因为我身上总有血腥气。
但是我是个好脾气的人。即使和别人打架，我妈妈一叫我，我也立刻回家。我媳妇骂我，我也不还嘴。
直到有一天，有人把我带到他的面前。
他叫公子光。正如他的名字，他皮肤白皙，身材颀长，举止轻柔优雅的像一朵云，动听又沉稳地降落在我的面前，让我感到由衷的喜爱和莫名的安心，和我在狗肉摊子前面天天看到的那些会为了一钱狗油就唾沫横飞大打出手的人有着天壤之别。
他说他要用我的命。
说的那么客气有礼，就好像，他不能直接拿走一样。以他的身份，他是先王的长子，是当今吴王的堂弟，他不用找理由就可以随时杀了我。
他让我住在他的府上的后院里。那里有很多门客。而我有着单独的房舍。我的母亲第一次住在屋顶不漏雨的房子里，我第一次每顿有肉吃，我的媳妇第一次穿着织锦，我的孩子居然能像王公贵族的孩子一样读书写字。
这样过去了三年。
我偶然会见到他，他会笑眯眯地向我和母亲点头致意。从没有对我提过任何要求。
我心中非常惶惑，又害怕目前的生活有所改变，于是和一个和我一起来的屠夫一起去找他诉说心中的不安，诉说为他尽忠的愿望。
他说，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助他一臂之力。
那个屠夫当场就跪下了，但凭公子差遣。
但我不敢承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正的英雄。我对我的母亲述说我的烦恼，我的母亲说：你是真正的英雄。于是我又去找公子光，请求他的差遣。
他把我们带到了演武场，找人日日训练我们。让我们了解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学习如何在平静中爆发，如何一击即中，如何再击即中，如何绝不留一丝余地。
这个时候我大概猜到我要做的是什么了。因为我所学习的只有近身格斗，没有骑马、没有药物、没有弓箭、没有逃跑。我应该是要去刺杀什么大人物吧。
我为未知的大任务感到战栗，同时觉得之前的人生是如此的空洞。从此我不愿意在和街市上的人一起了，我再不爱喝酒吃肉，与人玩乐，我心里面暗暗认为过去有意思的那些事情都不值得一提了。我成了一个新的人，一个为了大任务而生的人。
这样又过去了三年。
另外一个屠夫说：我已准备好了。
我说：还有老母放心不下。
他看一眼我，露出嘲讽的笑容。
公子光说，不急，我要送你们学厨。
他送了我们两个去学做鱼。我们去了太湖。
三年后，公子光带着伍子胥来太湖找我们吃鱼。
那个屠户穿着黑衣，我穿着白衣，在他们面前解鱼烹饪。
太湖白鱼，是很难做的一种鱼，体长狭扁，银鳞闪烁，鱼嘴高凸，酷似利刃，肉很细嫩，火大了，外面焦了，里面没熟；火小了，油脂出不来，容易老。
黑衣屠夫说，他做的是鱼羹。他手之所触，肩之所倚，如同舞蹈一般。他轻轻将鱼身划开，瞬间去掉了鱼骨，鱼肉晶莹，仿佛还在游动。鱼身松软，却还保持原型。他将鱼放入调好热汤之中，轻轻呈上。一揭开盖子，汤色莹白，鱼肉剔透，外熟里嫩。尽管好，还是屠夫的技巧。
我缓缓道，我做的是炙鱼，我将生鱼洗净，将一把小小的铁刀在火上烤红，然后将将塞进鱼腹之中，白鱼本似利刃，这一放入十分妥帖，严丝合缝。将此鱼再放火上炙烤须臾，装盘盛出。我也许就是天生的厨师。内外一起加热，鱼肉油脂丰盛，表皮黄脆，细而不韧。
这三年，我在太湖边已有名气。我曾经不是个好屠户，干什么事情都随心马虎，而如今不一样，我知道我是一个不一样的人，我知道我自己与众不同，我知道自己要完成一个巨大的任务。在这样的心情下，我心越发沉静，下手沉稳，做的鱼日臻完美，多少人重金求一鱼而不得。我的妻子说，我越来越像一个上等人。
公子选中了我，带我回了府中。这让我很自豪。
是夜，他去了我的住处。
他对我说，我们相处已有九年，你一定注意到我对你的器重胜过其他所有的人。我本是吴国的国君，可我的堂兄篡夺了我的位置，并且还威胁我的生命。你是我尊重的人，我向你保证我将永远善待你和你的家人。 我知道你有非凡的能力，只有你有能力保住我现在的位置，一旦我的兄弟势力扩大，我将没有一线生机。所以我希望得到你的支持，帮我除去吴王。
我说，唯有母亲放心不下，请公子代为看顾。我跪地磕头，抱住他的双脚。
他也缓缓跪下，用最尊敬的姿势以头叩地：“我公子光的身体，也就是你的身体，你身后的事都由我负责了。“
做个屠户一辈子，也比不上听到公子光这些话让我感到浑身灌满热流。这种感觉就是像经过多年寒冬的冰冻，被兽皮毯子包裹的温暖。
公子光唤来府中的祭司，行用命之术。
一片漆黑中，祭司点燃龟甲中的油脂，将公子光的手指割开，又将我的手指割开，把我们两的血都燃进火焰里去。我闻到血液燃烧的味道，很像炙鱼的味道。
公子离开了。
我走到母亲的房间，母亲自尽了。她偷听到了我和公子光的谈话。母亲一直相信，若是命被公子光用了，那么是荣耀，从此一荣俱荣，不能失败。她怕我分心，影响大局。她用她的方法做出了牺牲。
我悲伤欲绝痛哭流涕，但又感到一丝轻松，每一件事情，我的母亲都和我想得一样。
明知死路，可是看到这个只有上层人才能拥有的充满责任和信任的世界。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就在明天了。
公元前515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备办酒席宴请堂兄僚。
我在厨房里，把小小的鱼肠剑放在火上烧的火红。这剑短小古拙，是名师干将的作品，我杀狗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么削铁如泥的利刃。
有人传我，该我上菜了。
我先把刚处理好的白鱼放入融满油脂的烧热的青铜深盘中，然后用火钳子把鱼肠剑夹住，刺入白鱼的身体。鱼肠剑轻轻滑入，就像天生就长在白鱼里一样，散发着缓慢悠长的热气。鱼腹被烘烤呼呼直颤动，像还在水里微微摇摆一样。
我端着青铜盘子的护手，整个盘子都飘着香气。一条嘴巴还在微动的白鱼在金色的青铜盘子里，正在发生着变化。微青的鱼身透出一种贝壳内部才会有的彩色光晕，很快就消失了，鱼不再动弹，像是叹了一口气一样，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微微发白。
只有青铜盘底已经烧热，而鱼的内部也有鱼肠剑加温，所以，从厨房走过来的105步里，这条鱼就炙熟了。这种刚刚完成的炙烤香气，萦绕着整个大殿，我听到了许多人吞咽口水的声音。不错，我已在太湖颇为知名。
吴王僚食指大动，但还是不太放心，故作客气的请公子光先吃。
公子光笑了笑，用筷子点了一点鱼尾之肉，放入口中，然后借口走了出去。和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们都目不斜视。
我的命已经被他用了，这让我心中毫无恐惧。从未来的吴王用我命的一瞬间，我就获得了来自上天的力量和尊重。
我对吴王僚说“殿下，此白鱼最好吃的是腮下嫩肉，让我来为殿下取下”
“嗯”
我上前用筷子按住鱼做取肉样，然后伸手进入鱼腹，鱼肠剑依旧滚烫，我的手心一片剧痛。还没有等疼痛蔓延来开，我已经把鱼肠剑刺进了吴王的心口，皮肉烧焦的气息蔓延开来。
我成功了。
然后我就感到，最少有30件兵器刺进了我的身体。
这是我此生做得最好的一条鱼。非常可惜，不能给母亲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