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庐山。
想起一周前从芦林湖下行到黄龙茶亭的山路，用大块原石铺砌，随弯就曲，设在一道望不清多高也望不清多深的山坡上，杉树整齐清直地生长：不断地，向我们视野之上、之外安静生长。乳白的光雾随便地穿过几株蕨草，几丛金湿淋淋地摇晃。
黄龙茶亭的庙宇旁边就是三宝树。一座银杏，两座柳衫，不止高大，那种峻健垂爱的气派，是树王。想来这邻里漫山遍野的衫都是他们的子孙后辈。我原本不知道这是他们的儿孙啊！一棵树，我站得比它高许多，都要把目光顺着干爬上去，头仰得老高，才能看见它的枝梢和别的树交掩在一起；这里有千万万这样一棵树。人的眼睛完全不够用——你说这要多少年，多少年啊！树王简直有用不完的福气，我们这些恰巧走进来的人也沾润了。
拍照简直是浪费时间。因为庐山总是移步成景——这倒不像是摄影爱好者的天堂。牯岭极大，景点星罗散布，山路上下，走也走得累死了。我看许多人来庐山，要坐观光车，坐上了车又心疼钱——吃饭心疼钱，住宿心疼钱，七赶八赶，为得是早点把景点游玩，不愿在山上耽搁挨宰。这实在是贪心了！要一天甚至一下午地把所有景色游收，一双眼睛紧张地乱晃，准备捕捉那最好看的画面，咔嚓咔嚓——你，认真地呼吸过这里的空气么？事后去看照片，觉着哎呀，这个景色也没多好看嘛！还不如黄山！还是黄山好啊！这照片和一副画有什么区别呢？超出画幅的人物，光线，气氛，湿度，你还能记得吗？我觉得我的眼睛怎样都不够用，可我把头放下来，也知道树的冠梢就在那里汇合，后边是天清淡淡地蓝着。
你这样赶，这样贪心，这样心疼，是抱着“就这么一趟”的准备的。于是事后回想，也真的不愿意再来了。庐山就再也不欢迎你来。
——于是，在惊叹以后，克贪制忿，就不再拍照了。游玩需要的是闲散的心态。我放起琴曲古乐，从下拾上的人们纷纷仰起脸来看。是《幽兰》，编钟清越芬芳，是《山居吟》，有独坐菉篁的幽静，是《酒狂》，一派叮咚自得，是《山中思友人》……我，一步一下，开始思念友人。
我想起几个月前和吴政一起爬山，他想要把沿途高大的树木给拍下来给同学看。他兴奋地和我说：北方城市没有这样高的树，北方的同学肯定没见过这样高这样多的树！北方少树吗？我努力回想一下七八年前看到的北京，好像确实树木不多，也不像这样高大自然。东北总该有不少树吧？可吴政和我说大连简直就是光秃秃的——于是我开始想像一个光秃秃的城市……
东北怎么会没有树呢？这些树——杉树，松树，不就该长在东北的山岭吗？但我又想到，有人和我说北方的路是很阔达的，道路两边的树并不总能在上空汇合。噢！我还真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路！
我们慢悠悠地晃荡，等了一个小时的车，这次没有看到山月。暮色很漂亮。我们的车子从暮色以上开到暮色以下。这是第一次在一片漆黑中坐车下山。我一直觉得北山公路是很刺激的，是真正的过山车，能把许多人晃得呕吐。我从来没有忘记，一次坐在车上，看到窗外是座健峭的山脊，公路就像一条细带贴在脊线上，有一辆车在跑——很快一个急转弯，我们就飞驰在这条亮晶晶的细带上了。一个又一个转弯，一些峰变成岭，一些岭又变成峰，一些崖壁收压成几条线，一些线忽然打开变成几道壁崖。云雾在幢幢奇峰里穿梭、飘荡，缝隙泉水在大块大块的岩壁上披淌，哪里都是垂丛的菖蒲，大散的野蕨，松衫一会儿在眼前高耸，一会儿在远处变成山峦毛茸茸的花边。古诗写的没错啊！古画画得太好、太对啦！那山，那石头，那花草树木，是完全一样的风神嘛！
从前和好友一块儿下山，一定要唱“这里的山路十八弯”，一定咯咯地笑，哈哈地笑，尽兴谈天！“这里的山路十八弯——”，把人家的脸都唱青了！
——可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这样黑，只能看到山影藏在雾后边，后来连山的线条也不见了，只有一点灯火，像一把白芝麻撒在很大的一口大灶锅里。只有爸妈，都坐在前面睡着了。明明过了中秋，山上这样冷，居然有数不清的虫子开始歌唱。因为看不清路，所以车子也没有那么摇晃了，就像是一个轻柔的，盖着纱帐的大摇篮。大家都睡着啦。
我慢悠悠地，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