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年，小暑悄过。茜纱窗钻进一阵轻轻凉凉的风儿，案上素宣被吹得猎猎响。
我理了理宽大的裙摆，素手添香。清幽的梅花香便散在房中边边角角，缱绻不散。嗅在鼻尖处，端的安心。
晋升的圣旨已经下来，徽号加身，妃位既定。丹蔻尖儿闲闲拨弄着鬓前几缕碎发，蝶睫扑得忽闪忽闪，脚下也踱着步子，口里叨叨念着，声儿愈见娇懒。
“怎的还不来——叫我好等。莫不是被甚么劳什子杂事儿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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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六年，入宫四载，数遍了砖砖瓦瓦，看尽了悲欢离合，我单手支颐坐在窗前任由细风扫过面前的碎发。忽而听见帘子打起的声响，瞥了一眼原是崔玉，只听他道主子，玉主子擢妃位了。柳眉微扬，她倒是蛮得好，这么些年大抵是最欢喜的一件了，唤来莫吟梳洗一番，也不拿什么虚礼，只带着她往景阳去。舍了步撵走在甬道上，我想试一回，从钟粹至景阳，究竟有多少脚程。往来的宫人一一行礼，我却觉着无趣儿，扰了这一路静谧。待至偏殿，还不曾迈进门槛儿，便听她娇莺啭啼，小宫女儿们替自己打起帘子，妃唇轻启
：哟，莫吟，咱们今儿个可要给锦妃娘娘请罪了

珠帘泠泠响，打在紫木门楣上。不用去想，也知是谁了。她来得正好，在香燃过半时，满室晕香。梅胜在冷，而不夺艳，故而人不厌。忙忙迎了上去，莲步轻移，广袖盈香。执她手一块落了座。
“嗳，可不是——自罚一杯。”
扬扬下颚，双雪便将除了酒封的一壶雕花奉上，梅香酒香混合，颇有一番情调。我挥退双雪，反倒自个儿亲手挽袖，拿过一只小玉杯，斟足了满满一杯。
“可别讨饶，我不许。定要你醉到，一闭眼就能得周公，我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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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落自是与莫吟相视一笑，不待我说上两句，里头那人儿便忙不迭迎了出来，柔荑交握的瞬间暗自施了施力，美目流转，我想，她该是懂得。含笑落座，这嗜酒之人早已备好了酒宴，亲自斟酒倒是我托大了，假意微恼
：就一杯？你也忒小气了！如今都是妃了，怎么万岁爷没赏你好东西
。一壁说一壁自是执起玉杯微泯了一口，话锋一转道
：嗨，我知道，定是你自个儿藏着不给我呢
。嘴角含笑，饮尽一盏，入口清香，唇齿皆醉，与她说笑惯了，少不得揶揄两句
：我可不敢，赖在你这儿若是万岁爷见了，可不要恼我

既奉酒如珍宝，她便当知我心意。夏风微醺，着人又湃了一份酸梅汤送过来。身旁宫女摇着纨扇，香风阵阵，拂面轻柔。
听她嗔语，直笑到眉眼弯弯。
“一壶呢，够你喝。万岁爷赏的你前儿不是得了，还巴巴往我这处讨？羞不羞。”
万岁爷赏的东西，我未必能瞧得上，羡鱼眼中，惟酒是也。华棠必然是知的。可说我除好酒一口，对什么都无欲无求——也不尽然。我与宫里的大多数女人不同，我看不上万岁爷的恩宠，只求一份安稳。我也舍不掉嘉穆瑚一族的荣耀，于是我在景阳宫一隅安静蛰伏，苟延残喘。
于她，赫舍里，我可以极尽温柔。
“若让你窥见了我家底儿，可不是要被你掏个空？那我——怕是要寝食难安咯。”
一盏罢，我抬手添上，接道。“我可不恼你，再打趣儿我啊，我就挠你。看看你这张小嘴，还敢不敢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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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瞧不起我呢，一壶便想要我梦那周公？
。夏日总是贪凉，悫谨的冰块放了好几处，还要日日饮那些湃过的，莫吟总忍不住念叨，怕受了寒气往后对身子不好。我却是混不在意的，大抵是年岁上去了愈发无畏起来，左右不过是自己的身子，或好或坏与旁人又有什么相干。只不敢对莫吟说，怕她气个倒仰。嘴角含笑，柔荑把玩着杯盏，嗔怪道
：我知那琼浆是你的命根儿，又如何敢
。阿鱼嗜酒如命，自幼便是如此，从前在外头跟着她许是喝遍了皇城的酒肆，那时候的酒参差不齐，好的坏的都曾尝过。可我后来才觉着，里头的御酒也未必就比得上外头的梨花白，该是，少了一分自由，少了一分洒脱。今儿是来道贺的，自是不敢提，也不能提那些个不快之事，顺着她的话儿偏首对莫吟道
：你瞧瞧，你瞧瞧，你家玉主子如今是锦妃了，还要挠我呢

“这酒烈得很。”
眼带狡黠，添上一杯，以袖作掩，一饮而尽。天下惟一杯可浓人口，我想出了这敦礼，也无处去寻了。
我懒懒的合上眼，听着她话里的嗔，仿佛仍是年少。思绪飞出一道宫墙，两个身影缩成小小的一团，消失在记忆的一点。
“也喝过我那么多了——也没想过拿什么来偿？”
睁眼对她笑开，伸手指点她俏鼻。“净跟莫吟说些她答不来的话～也是个实诚孩子，从小到大，不见她帮我呢——偏你来嘉府时总会带些吃食，是京城鲜有的。全落了归玉嘴里，这丫头偏帮你的紧，可惜你不知——今儿个啊，早候着你来了。”
备好的一碟莲粉糕与红豆饼，陆续呈上，我在桌子这端，含笑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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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喝得还少么
。仍是躲不开那些纷至沓来的回忆，年少时饮过的酒，跑过的马，闯过的祸，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忽而觉得，她不曾唬我，不若，为何烧的腹中有些热？竟要生生逼出泪来
：你便说罢，又惦记着我什么呢
。不经意间假意仰头瞧那墙上挂着的仕女图，才叫逼到眼眶的泪意消散。靠在榻上，似是稀松平常的说着闲话。冷不防她点了点自己的俏鼻，假意皱眉嫌弃道
：自是了，吃人的嘴软不是。嗨，我这不是来了么
。是自小吃到大的玩意儿，抬眸间与她视线相撞。你看，我来了。不，我又何曾离去过

只是我们都不在年少。
幸而的是深宫里自处，我们都学会留个心眼儿。没对该信的人猜忌。又或者说，那个九五之尊，在我们彼此眼里，并比不得这段辛秘岁月，来得值当。
与旁人笑说那一瞬的恩宠，不过争风吃醋，试探猜疑。心若不够宽，怎么和众多女人共享这一个男人？
所幸，与她不是。
“惦记？你人都在敦礼了，我也没甚么好惦记了。倘是咱们没在宫里头聚这一番，我定是把你喝过我的，吃过我的，全全记下来，见了你再慢慢讨回。”
今生既相逢，便用余生还吧。
瞧了瞧她假意嫌弃的神情，可眼中分明有笑，我淡启朱唇，葱指一搭一搭的扣着桌儿
“特意叫归玉做的，没借旁人的手，想来你是喜欢的。”
世间有一味难寻，便是回不去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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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友，似茶，若酒，年岁渐长愈发浓郁甘醇。莫吟从前常问，主子缘何与玉小主这般要好，这深宫之中，身价利益总要排在前头，虽无害人之心却不得不防。我却但笑不语，这里头的种种只有自小跟着我的半夏和九歌才能窥探一二。她究竟哪里好？春风十里都不及她的笑，没有见过的人，自是不会明了
：如今记下也不迟喏，但凡你相中的，只要悫谨有，莫有不与你的
。莲粉糕与红豆饼，我从前想着宫里该有更好的，后来才知道，总不及那些最纯朴的味儿，葱指拈了一块细细嚼来，杏眸瞥见归玉，自是笑道
：还是归玉最疼我

“我知你心意。”
撂下这句话，目光却直望进她眼里。自晋妃来鎏金礼册上清点了不少礼儿，却全是一番虚情假意。唯有她，笼了悫谨一袖清风，穿过炎炎暑气，来见我——
像是穿过半世的光阴，偶见风烟与尘埃。
仿佛不必多说什么，却因着她下一句，端端笑开，直拍着她手背嗔道。
“我奉了好酒在此等候，我是疼你不疼？”
也捡了一块红豆饼，小口噙了。细细嚼咽。红豆此物，最是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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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你自是最疼我的，原是我说错了话儿，该打该打
。美酒入腹，少不得多言几句，若是在外头大抵还要行些酒令，方不负美酒佳人。只是深宫之中，劳什子规矩多，便是私下里也不敢做出些荒唐事儿来，然，嬉笑怒骂总是少不了
：钟粹，你也许久不去了罢，如今倒也热闹
。也不知是何缘由，打小就爱吃红豆儿，九歌便是翻着花样儿给自己做。偶得了归玉的红豆饼儿，后来每每都要央着她做。如今，还是一般的味道。忽而忆起前头与瑶姐姐吃酒时的话头，免不了又要多言几句

她笑嘻嘻同我玩闹，一如幼时，我也便同她肆意笑起来。好在敦礼里只有我二人，还不至于让外人瞧见，除了淡然面孔的我，的另
一副面孔。
“知道便好。”
她顿了顿，尾音一扬是我听惯了腔调。我眉尾一挑，片刻便知她意。笑得眉眼弯弯。
“你是在怪我，许久未去你那儿了么？”
声音按下，仍持盈盈笑。
“是呀，若说新入宫的贵人可不少——最奇的还是凤命之人一说。”
我疏懒惯了，除了定省一事儿，我哪儿也懒费心去瞧。这凤命之人，与我们是何不同。一个鼻子两个眼，还能多出个眼睛来——又况说，巴巴盯着的后位，真要叫个小贵人横杀出来，夺了去？祸兮福兮？谁又得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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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晋妃位亦有不少要打点的，迁殿的琐事少不得要费心神，故而也不好常来景阳给她添乱儿。如今说来，少不得打趣儿一番
：岂敢岂敢，怕是锦妃娘娘要撕我的嘴儿呢
。从前也听过一嘴，似是说钟粹这块风水算不得顶好，偏生又离万岁爷那儿远，不过是挨着御花园近些，才勉强算上一桩美事儿。故而来来回回，兜兜转转，除去正殿那位，便也只余我年岁稍长。不想，这回倒是添了个贵人。这么些日子冷眼听着外头的闲言碎语，难得入了那位的眼儿，想去瞧瞧，却总不得空儿，今儿提起心里便有了些念头
：我那儿便有一位，你不去自是不知，前头可得脸儿呢。只是，年岁轻的 ，可别轻信了所谓的凤命说辞，免得又给我钟粹添晦气才好